老摇是村子里公认的热心人士之一。更确切地说，其热心肠的指数应该排名在村子的前三位。老摇要帮忙的事情不分大小巨细，来帮忙也不需要理由和请柬。而且也不须问户主高兴不高兴。也就更谈不上奢望他能够从口袋里摸出红包之类的小意思来表示恭贺之美意了。
　　 老摇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摆的，有类象生活于南极洲大陆上进食过后的企鹅走路的姿势。先天性的这个生理缺陷，也就注定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多少力气活供他可做。所以，他别无选择性地热心起村子里一些事业来。大凡村子里人家大到红白喜事，小至小孩满月抓周，等等诸如此类，需要热闹或人多的场合的时候，老摇往往不请自来。在前庭帮忙端茶倒水，在堂轩勤快递烟搬凳等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属于老摇能够帮忙出力的范畴之内。
　　 如果让老摇在帮忙之余，留下来吃一顿可口的饭菜，那是最好不过的。而且，老摇来帮忙的目的也往往着眼于此，当然，如果遇到更为大方的人家，给上一包两三块钱的香烟，那更是喜上加喜，悲上加悲了。这时候的老摇，能够让喜事办得喜气洋洋，仿佛是他结婚一般；能够让丧事哭得断肠，仿佛是他如丧考妣一般。
　　 一开初，村子里也有些人家没有意识到老摇在操办红白喜事中间的威力和影响，把他忽略了，甚至于连门都不让老摇进，抑或即使勉强让老摇进门了，却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老摇的威力终于发作了。我们生产队的老储家接媳妇那天便是这种情况。
　　 老储是我们队的生产队长，他的父亲是老队长，颇有“一门五都督，三科两状元”之遗风。生产队长这类官阶小是小些，毕竟也算是个官衔，何况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他家接媳妇喝喜酒这样的事情，在生产队里来说是大事件，在整个村子里也是一件不可轻易忽略的事情。去年冬至未至之前老储想尽千方百计、明说暗指地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传播，待到他家儿子真正娶媳妇这一天，早已家喻户晓了。
　　 这种大事，绝对逃不过老摇的耳朵。而且也定会不请自来。
　　 那天上午，老摇象一只饿极了的企鹅一般一摇一摆地来到储队长家门口。还未进得大门，不料，不知从院落里哪个洞穴钻出一条黄澄澄的肥狗，对着老摇便是一顿“狂吠威”。老摇吓得赶紧往大门的门角落里一挤，双脚一掂，头朝墙壁，全身往上一拎。一双腿瑟瑟地抖动。老摇一开口便大骂畜牲，继而便是哀号，接着便是痛哭，最后变成了叫嚷嚷个不停。手里那根打狗棍也没有发挥作用，主要是事发突然，来不及使用。
　　 那只黄狗看到老摇竟然半天没有反抗的动作，似乎感觉到对自己或主人家没有威胁或歹意。便稍稍往后一退，蹲下来，盯着老摇一动也不动。
　　 老摇老半天才转过身来。
　　 他本来是想来帮忙，并不怀恶意，没有料想受到如此惊吓。令老摇不可接受的是，储队长家里面人头攒动、高朋满座，竟然没有一个人出面帮他呵斥那畜牲，尤其是储队长本人更不出面，好象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更令老摇不可饶恕的是，还有几个胆大的客人远远地站在一旁偷着乐呵。这便让老摇心里受到一股不可名状的侮辱感从心底里不断地升起。
　　 如果低估了老摇的智力与才华，就在不轻易之间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老摇只是走起路来有些摇晃，真正办起事情来却一点儿也不含糊。这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通常都是由犯下错误的那方来买单。
　　 “我是来帮忙的”老摇自言自语地进了堂屋。
　　 满屋里的人都象得了失语症，刚才人声鼎沸的场面瞬间又象掉进了冰窖。
　　 老摇拉过来一把木椅，将整个身躯的上半截放在上面，把打狗棍放在一边，双手一笼，交叉着伸进袖口里相互取暖。看来他注定是不走了。
　　 储队长一看这阵式，只好从荷包里掏出一根香烟，恭请老摇早点离开他家。因为整个村子里都过来帮忙人手挺多，不必辛劳老摇的大架，如此一番云云。
　　 老摇一把接过香烟，塞进口袋。并且说喜事要成双。储队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他又是一把接过那根香烟，塞进口袋里。但对于离开的意思并没有表示同意或理解。
　　 “我是来帮忙的。”老摇再次提出了他来的理由和缘起。
　　 “哎呀呀，我家人手多，并不需要你来帮忙的。”储队长明显地加重了一下语气。
　　 老摇一看，满屋子的人对于他的帮忙和好意并没有引起多少的响应和鼓励，便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自个儿拿着一个海碗到屋檐前的保温桶里接了一满碗茶水，众目睽睽之下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巴，提着打狗棍，怏怏戚戚地溜了出去。
　　 储队长家的婚事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喜气洋洋起来。所有的程序和动作都是按照亘古不变的模式进行着。特别是到了掌灯时分，便是整个婚事的操办高潮。该来的亲朋好友都来了。能够收取的贺礼都收取了。那操办婚事的灯泡挂在小巷口，也散发着浪漫昏暗的光芒。
　　 本来，结婚是男女两个人之间的美事，非得将他们晾晒出来，曝露于众人眼光之下进行拷问审核，仿佛只有仰仗于此，才能显得结婚的正规和隆重。如若没有经过这一番仪式而草草结婚了事的男男女女们，经常会后悔一辈子。纵使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的时光里回想起来，在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些阵阵的隐痛。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与存在。
　　 喜宴开了整整三十桌。可不要小看三十桌这个概念，这个数字的多寡代表着储队长家为人处世的态度和人缘、这个数字的高低意味着储队长人脉的宽窄与交际的深浅。在我们村子里，议论人家好与坏的标志之一，不是别的，就是这户人家操办红白喜事宴席的桌数多与少；来的客人越多，酒瓶喝得空荡荡的越多，烟蒂胡乱地丢在地上越多，菜肴骨头消费得越多，便是人生经营的成功之路的重要指标。这其中的奥妙，到现在我都没有弄透。
　　 储队长家的空酒瓶毫无疑问地越来越多，丢在地上的烟蒂理所当然越来越多，黄狗能够挑拣的骨头对象也就毫厘不爽地越来越多。
　　 “嗷——嗷——”储队长家那只黄狗在厨房低矮的案板下面，活蹦乱跳起来。接着便是“咣咣啷当——咣咣啷当——”一片声响，案板上的锅碗瓢盘之类的餐具相互撞击的声音，碗里盆里盛放的菜肴连同案板被那只激怒的黄狗给掀翻在地。
　　 “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老子打死你这个狗东西。”老摇不知何时从厨房后门里露出老脸来，他脸上的愤怒一点也不亚于那点黄狗，手里捏着那根打狗棍青筋直冒，两眼放射出恶狠狠的光束，几乎要把厨房里所有的一切灼烧个精光。
　　 黄狗痛苦地呻吟着，干巴巴的号叫着，拖着它的后腿，愤怒地蹦跳着。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应该能够理解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我只能而且只好暂且隐匿过去。
　　 如果你还不能够理解结局是什么，那么我告诉你：从那以后，村子里但凡事大事小，主事的那户人家都特意安排老摇一个专职座位。而且，每每还会给上一两包香烟。至于老摇是否愿意出力帮忙做些端茶倒水的小杂事与否，那就全凭他高兴程度如何了。
　　 你如果有幸光临我们的村子，你一定会看到，在村口的几家小店铺之间来回游荡、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象南极洲企鹅、手里提着一根打狗棍的那个人，他就是老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