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瓦厂里做临工
　　 1993年夏末，我辞掉了从事近十年的教师职务，与刘雪峰一起到北京房山去打工。刘雪峰是我同学刘雪山的三弟，当时正在河南驻马店商校读书。暑假其间，他想外出打工挣点学费。
　　 当时，我有个邻居在北京房山区琉璃河镇东营乡西东村一个砖瓦厂混得不错，经常把汇款单往家里寄，且弄了个“带班”的小职位。虽说官不大，在小小的砖瓦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老家乡亲们的眼里更是不得了。因为我和他是邻居、同学加上同事三种特殊关系，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和刘雪峰开始怀揣梦想，辞别故乡，欣然北上。
　　 记得当时外出打工还不像如今这么流行。同学三弟身为在校学生利用假期外出打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而我则需要顶着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偏轮到我反其道而行之。辞职先就引起出一场风波，接下来又要去砖瓦厂里干粗重活。于是乎，有人嘲笑，有人讥讽，甚至有人干脆以为我病了。
　　 估计就是一种病。但那时年轻气盛，不在乎，也无所顾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非蓬蒿人。”豪情万丈再加上一小点无知和无畏，就以为自己特立独行，是个有理想有志向的好青年。
　　 事与愿违。等到我们进了砖瓦厂以后，却发现情况并不像乡亲们传说的那样神，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我的邻居、同学加同事所谓的“带班”职务不过就是帮助统计统计数字，也就是统计砖瓦厂每天生产“水坯子”（未进窑烧过的砖）数量以及红砖出窑和售出的数量。说白了，除了能跟货车司机讨包烟抽，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权利。
　　 早在我们未到之前，已经有不少老乡先于我们投奔而去。其中还有一个是刘雪峰小学同学叫王银的。实际上，砖瓦厂本来就没有什么轻巧的活。我的邻居、同学加同事很无奈，也很尽力，硬着头皮去找砖瓦厂的头头们打招呼，希望安排我们和先到的老乡一起干。心想事成，我和刘雪峰被一起分配到老乡的拉砖组。
　　 从那时起，我虽不知道世上有一个疯子叫“拉登”，但我却知道了世上有一种苦叫“拉砖”。砖机上刚加工出来的“水坯子”湿漉漉，沉甸甸，满满地码在一辆平板车上，足足一百多块。机声隆隆，传送带“呼呼”飞转，“水坯子”唰唰往外翻，拉砖车一辆咬着一辆，装满的车迅速地拉过去。经过一条坑洼不平宽窄不一尘土飞扬的砖渣路，我们一趟又一趟地把“水坯子”送到大约三百多米远的空地上。我不知道一平板车的砖到底有多重，但感觉每一趟就像拖着一座大山。时值盛夏，酷暑难当，在烈日暴晒和黄风虐待下，没两天我们的胳膊、后背和脸就像油煎一样脱了一层皮。虽然天生皮粗肉糙，但在此之前我们哪里受过这般苦累。不管怎么说，我曾站在讲台当了10年老师，刘雪峰还是一个在校学生呢！
　　 不能打退堂鼓。我们怕给我邻居、同学加同事丢面子。估计邻居、同学加同事也明知我们的苦楚，可自己哪里帮得了呢！偶尔看到他或手捧茶杯、或手拿笔记本站在高高的窑顶上时，我就顿生羡慕之情。那时，我心想人一辈子能熬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
　　 苦捱二十多天后，我们没有坚持下去。最终我和刘雪峰还有他的同学王银一起做了“逃兵”。因为没做够一个月，又是自动离职，砖瓦厂那边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也没有给我邻居、同学加同事一个面子。白干了二十多天，除了没饿着，砖瓦厂连一根屌毛也没给我们。
　　 我们无力为砖瓦厂的做法而计较，却为没给邻居、同学加同事争气、争面子而惭愧，更为自己不堪负重而深感不安。老天没有馈赠咱超凡的智慧，也没有赐予咱无穷的力量。砖瓦厂里的活真不是人干的，能在砖瓦厂干活的也不是凡人。说心里话，从那时至今，无论我在哪儿只要看到砖瓦厂干活的人，我即使不跟他叫大爷，也要喊他一声亲哥！
　　 由于临近开学，刘雪峰不能再坚持继续找事做，恰好他同学王银也不再留恋砖瓦厂，他俩一合计，决定“打马回营”。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没有理由阻拦他们，也断不能就此半途而废，回老家遭人白眼。我想起了一个人说过的话：“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到了这句话，我顿时来了精神，也增添了不少勇气和信心。我希望并相信我能在北京房山脚下一个叫西东的地方寻求一条出路。
　　 但与我一同前往西东村的刘雪峰和他的同学要走了。
　　 记得那是个黄昏时刻。在京郊的房山脚下，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我、刘雪峰和王银，分别在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那是一个怎样的离别场景啊！那一刻，我不明白我的邻居、同学加同事为什么没来送别，也没有任何交待和关照？当我把口袋里仅有的一百多块钱递给他俩时，竟然被他们拒绝了。我同学三弟刘雪峰说，你留在这里，现在还没找到活干，你比我们更需要钱，我们有办法！
　　 我明知他俩身上没有钱。从北京到河南，千里之遥不是举步即到啊！但容不得我多说，两个年轻人转身离去，一脸的平静，没有犹豫，也有丝毫的伤感。那迈开的步伐，坚定、毅然而又决然。
　　 后来我回老家才得知，他们俩是一路坐三轮、扒汽车、登火车逃票混过层层关口，最后到达信阳火车站。从信阳到固始的短途路费，还是他们回到固始找自己同学垫付给司机的。据我当年在固始北关托水桥开饭店的连襟说，他们俩到了饭店后，吃了米饭吃面条，每人还吃了十个菜包子……
　　
　　 二、木器厂里做师傅
　　 与刘雪峰、王银分手后，在邻居、同学加同事的热心帮忙下，我很快就到了西东村一家美峰木业有限公司上班了。美峰木业有限公司的前身其实就是一个木器厂。遗憾的是，我在美峰木业有限公司仅仅工作了二十九天。但短暂的二十九天，成了我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并给我留下了终生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美峰木业有限公司是一家兄弟四人共同经营的私营企业，规模不大，以生产复合型胶合板为主，附带利用边角料加工音箱外壳。
　　 在美峰打工的年轻人大都来自河南商城、虞城两地。初到美峰的我便受到特殊优待。公司老板王成知道我是高中毕业又当过老师，特地跟“管家”王二打招呼，说不要急着给小伙子安排工作（那时我还年轻，竟管在砖瓦厂被晒得不成样子）。先让他熟悉熟悉厂里环境。另外安排商城的姑娘们每顿从食堂把饭打到宿舍里，再喊我过去和她们一起吃。大约一个星期，我每顿饭都在女孩子的宿舍里吃。也许是因为一层老乡关系（商城和我家乡是邻县），那帮青春活波的女孩子热情又大方，围着我问这问那，欢快的笑声环绕耳畔。我第一次出远门，又来自乡下，还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和生活，紧张中不免有些拘束和害羞。与此同时，男宿舍里那些虞城老乡们对我也是照顾有加。在老家里，洗头洗澡一直都使用“臭胰子”（没有香味的肥皂），差一不二有时还用过洗衣粉，最奢侈也就偶尔使用一下香皂。
　　 我平生第一次使用沐浴露和洗发精都是由虞城老乡无偿提供的。沐浴露是瓶装的，洗发精是一小袋一小袋的那种包装。现在回想，那宜人的清香仍就存留在鼻翼间挥之不去。
　　 一个星期后，管家王二开始给我安排工作。“王二”大高个，漫长脸，黑红脸膛，稍有些龅牙。他的名字，从老板王成到外地来的客户，再到厂里的员工都“王二王二”的叫，估计在家排行老二。因为擅长管理，熟练业务，小到吃喝拉撒，大到分工出勤，厂里厂外全是他一把抓。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帮助哑巴铲树皮。哑巴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离开木器厂都没弄清楚。不过真喊他名字他也听不到，故而知不知道自然也就无所谓。铲树皮是项体力活，但一旦懂得技巧就变得异常轻松。在哑巴的引导下，没多久，那一骨碌一骨碌长四米、粗可合抱的油松、杉木、白桦、大白杨等圆木，我可以随意滚动，并像脱衣服一样，把一大块一大块粗糙的树皮扒得赤条精光。
　　 每当管家王二过来时，哑巴就用手先指指我，接着再竖起大拇指在王二面前一遍遍地晃，而后看着王二、看看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哑巴在夸我，管家王二也明白哑巴在夸奖我。
　　 到底是我明白不如王二明白。很快王二就把我抽调去晒皮子。晒皮子一般情况下都安排小姑娘和小媳妇们干，算是厂里面比较轻松、干净、自由的活。每天上午，叉车师傅用叉车把旋切车间里头一天旋切下来的树皮运到宽敞的马路边或空场上。那些旋切出来的比纸厚不了多少的皮子一摞摞码放着。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全部分开，再铺到地面上晾晒。上午晒下午收，收起来再码成堆，最后用叉车运到仓库里。就这样，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和姑娘媳妇们一边说笑，一边干活。
　　 大概考虑到晒皮子这种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王二重新把我安排到一个大棚子里学开小型削切机。这种小型削切机就是把大型旋切机旋切不到的树芯，重新削成厚约五厘米的薄板。这种活虽然轻松，技术性也不太强，但必须细心且有耐心。王二跟我说，别小看这份活，你已经算是师傅了！
　　 当我在美峰辛勤工作、快乐生活时，美峰木业的老板们运筹帷幄，早已谋划成立了北京神达木业有限公司。一条投资数千万的全套现代化生产流水线的机器设备安装即将完毕。每一天都能听到同事们谈论美峰老板以及美峰老板艰苦创业的感人故事。所有的人差不多都从美峰的发展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希望。我也被深深地感染着感动着。
　　 美峰最早的时候仅是生产队的一个木器加工房。现在的神达木业是由王家四兄弟和他们的师傅共同发展壮大起来的。在美峰办公室的整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国画，画面上四棵粗壮、高大的松树牢牢地根植在岩石之间，并且紧紧地依偎着。这四棵松象征着王家四兄弟坚强不屈、精诚团结，共同发展的可贵精神。这幅国画是他们的的姐夫、中国著名画家XXX创作而成（很遗憾没有记住画家的名字）。
　　 八、九十年代，王氏兄弟艰苦创业的事迹在京城家喻户晓，各大媒体争相宣传报道。其中他们的一个兄弟当时担任西东村支部书记，正满腔热忱的带领村民共谋大计，誓与他们的邻村、全国著名的亿元村——韩村河一比雌雄。而美峰木业则是西东村的龙头企业，负责人就是四兄弟中的老大王成。
　　 王成个头不高，胖墩墩的，很是善面。我进美峰时就是他应的聘。他知道我有点文化时，非常满意非常兴奋。后来我在同事口中了解到，他能记住全厂上百人的姓名，对所有人的性格、爱好了如指掌。在没有加班的晚上，哪个人没有到他房间里看电视聊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给在一起生活、工作的青年男女搭桥牵线，成就许多桩美好姻缘。公司里不论哪个员工家庭有了红白喜事，他都会及时安排他们回家办理并报销全部交通费，另外资助数千不等的现金帮助家里解决各种困难。每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都有厂里的员工围在那里和他聊天谈心。
　　 当我了解到这一切后，我开始有了一种想法和冲动。我想把他们的事迹综合起来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写出来。当同事们知道我的意图后，他们开始纷纷向我提供各种素材、介绍多年来在美峰耳闻目睹的一桩桩感人肺腑的典型事迹以及王氏兄弟鲜为人知的创业经历。没多久，王成老板就知道了我的想法，他给了我极大的鼓励，并向讲述许许多多当年他们师徒五人打拼的如烟往事……。
　　 从此，也许缘于爱惜人才，他对我的称呼也由原来的小伙子改成了“秀才”。
　　 只可惜，我没能完成我的心愿，也辜负了王老板和所有同事们的期望。
　　 老家的一个长途电话将我一下子拉回了河南。
　　 我老婆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盆。在我离开老家的日子里，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从河南辗转安徽各地，一路颠簸流离，投奔一家又一家亲戚，吃尽了苦头。
　　 后来，我如愿以偿的超生一个女儿。正因为她的到来，打乱了我全家平静的生活，但我总觉值得。如今，女儿已经年长二十，个子长得高高的，虽不算很懂事，但也乖巧。
　　 当同事们听说我要回老家了，依依不舍，人人都觉得遗憾。
　　 像我当初出来时一样固执，没有人能阻拦我。
　　 老板王成的二弟是财务。他听说我决意要走，立即给我结算了工资，并且多给了两百块，说是路费。我在美峰总共干了二十九天，总的算来，一下子拿了将近两千元。两千元，要知道那是1993年！
　　 王成老板特地来看望我。并希望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后，带着老婆孩子再来美峰，并希望我帮助介绍些老乡邻居一起来。他说，他最喜欢河南人，喜欢河南人勤快能干，不怕吃苦的精神，喜欢河南人忠诚、听话、豪爽。还说他正在筹建夫妻楼，让所有在他厂里打工的人都有家的感觉，使所有的孩子都能在他们村里的学校上学并享受当地孩子的福利待遇。另外，之前他曾听说我们老家那儿盛产白杨树，希望我做中介把白杨树卖到到他的厂里来。白杨树价格不仅便宜，而且材质又好，比从东北运来的油松、白桦划算许多倍。最后他特别叮嘱我，开过年把我抽调去北京进行专业技术培训，希望我能成为未来神达木业的骨干分子。
　　 看着王成老板的真诚态度和良苦用心，我一一答应了他。我不忍心让一个对我寄予期望的人当面过于失望。
　　 在我确定回家的头天的晚上，虞城的韩银、韩庆亮、大裤衩（打暑工的在校大学生。因天天穿大裤衩被称为王二称作“大裤衩”，真名不详。）、大魏、二魏，还有商城的食堂师傅王西明以及叫不出名的兄弟们买来酒菜为我饯行。谈吐说笑之间，有对过去友情的深切怀念，也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
　　 更令我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早晨，我拎着行李离开木器厂的那一刻，全厂所有的男女同事围拢过来，一直把我送到一百多米开外的美峰后面的马路上，其中韩银、韩庆亮两位兄弟非要送我到琉璃河火车站不可。推让不掉的情况下，我只好依了他们两个。
　　 飞驰的汽车上，我思绪万千。我突然想起了砖瓦厂；想起了我的邻居、同学加同事；想起了二十多天前和刘雪峰、王银二人离别的情景；想起了美峰木业的老板王成、管家王二、哑巴以及韩银、王西明等所有的兄弟姐妹们，有伤感，有欢欣，有感动，有怀念，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不觉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湿润了眼眶……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未能向王成老板兑现自己的承诺，没有再回美峰，没有成为神达木业的骨干分子。但北京房山脚下那段经历，将永远珍藏在我记忆的深处，无论人情多么淡薄，无论世事多么炎凉，我都会心存感激，念怀一份温暖，一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