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八天，或大或小的雨滴毫无章法地洒落着，就象顽童用腿踢蹬着装满泥沙的漏筛，有一阵没一阵的。偶尔一阵发猛的“扫荡”，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洗掉一切露天物体上的粘附物，然后又转入漫无边际的“纠缠”，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空气中到处飞舞着水珠，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出一把水来。人们也似乎被这沉闷的天气压抑得看不到未来，低眉顺眼地穿梭在湿润的世界里，或弯腰疾走，或擎伞急行……这就是云贵高原四月的气候，这就是省城城北车站的雨中街景。
　　 印山红静静地坐在驾驶室的座椅上。玻璃窗下，一本崭新的书被一分为二地倒扣在搁板上。书面上“发生在南京的暴行”几个带着恐怖意味的艺术字清晰入目。很显然，她刚沉浸在这本书的惊悚情节里，被倒扣的那里正是她阅读这本书的进度标志。现在她两只胳膊肘支撑着方向盘的边缘，左手托着腮帮，右手则把一只玲珑精巧的手机扣在耳朵上，电话是同伴郁爱萍打来的，对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妹子。我现在还在医院里，婆婆的术前检查已经结束，各项体征都正常。手术快开始了，孩子他爸今天夜里才能赶到家，我真担心啊。可是没办法，今天又让你辛苦了，赶明儿好好补谢你！……”
　　 “萍姐，你说什么呀？没事的，轻车熟径，又不是第一次，这样的天气乘客都变成稀客了。我能应付，你就安心地照料病人吧。”对方的语气刚一停下，印山红就笑着说道，然后在一连串的谢谢声中合上了手机翻盖。
　　 对于郁爱萍，印山红心里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同一天学习驾驶，同一天领到驾照，同一个时候进站工作，去年春节后两人又联合承包了一辆大巴，一日两趟，周而复始，每天往返在省城和县城之间。面对形形色色的乘客，她俩轮流扮演着驾驶员与乘务员的角色，那种默契的配合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了；更为可贵的是，真诚的合作，让她俩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前天深夜，郁爱萍的婆婆突然患上急性阑尾炎，而丈夫出差去了外地，望着被疼痛折磨得冷汗淋漓的婆婆，束手无策的郁爱萍只好打电话叫来了好友印山红。两个女人冒着大雨抱着婆婆钻进120救护车……据说郁爱萍婆婆的阑尾炎以前曾犯过两次，但都没有这次来势凶猛……婆婆平时操持家务，照料小孩，这才让郁爱萍有着足够的时间与印山红合作；否则现在的郁爱萍只能是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了。
　　 尽管两人情同姐妹，但她们还是有着明显的不同，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年龄了。她们之间有五个春秋的落差，郁爱萍的小孩已经三岁了，印山红却还是待字闺中，空闲的时候她们免不了开一些粉红色的玩笑，但绝不过火。印山红原本是一个农村的女孩，直到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才随父母进城定居。印山红的爸爸是做煤碳生意的，早几年生意红火赚了一大笔，在县城买了房子，全家老小终于摆脱了面对黄士背朝天的日子，成了名符其实的城里人。不过这一家人的身上依然粘附着浓郁的乡村气息，比如生活上的节俭，工作上的勤奋，还有那不喜张扬，循规守矩的传统思想。这让印山红形成了幽静的性格，平时总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只有和爱萍大姐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显得活跃一些。郁爱萍老是说印山红是名如其人，水灵灵，白净净，粉嫩嫩，清爽爽，真是活脱脱一枝盛开的映（印）山红。其实大山里的女孩就是那漫山遍野的山花儿，不美则罢，一旦冷不丁地冒出一两朵奇葩，那种艳丽绝对是光彩夺目，无以复加。女孩子美貌出众，身后的追求者也就络绎不绝，用郁爱萍的话来说足有一个加强连了。可如此众多的追求者却没有一个可以感动印山红的芳心，直到一个叫郁飞的小伙子出现，姑娘才彻底告别了名花无主的境地。当然啦，近水楼台先得月，月下老人自然就是郁爱萍了。巧合的是，郁飞正是郁爱萍的堂弟，大学毕业，在县政府做文秘工作，一米八一的个头，魁梧伟岸，气宇轩昂；戴一副黑色的瑁玳眼镜，斯斯文文，彬彬有礼，言谈举止弥漫着十足的儒雅气息。也许是社会上无处不在的光怪陆离和疯狂浪漫让人们的大脑神经变得迟钝麻木，而这种麻木和迟钝又催生了强烈的逆反作用，大家都说他俩的恋爱堪称这个时代的爱情瑰宝，因而羡煞了无数的同龄人：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没有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他们的心却是那样的贴得很紧，那种绵绵相融的感情深沉而执着。纯真的爱在互相关怀中沉淀积累！郁飞送给印山红一只漂亮的女式手机，并把自己的照片设置在机屏上。当然了，印山红的生活照也占据郁飞手机的扉页。这使他们能在打开手机的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对方深情的注视。
　　 两年相恋，短暂而又甜蜜，这其中贯穿了多少思念、憧憬、向往和幸福，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瓜熟蒂落的时候也就是收获爱情的季节，两人的婚期定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花好月圆的良辰吉日多么的令人心驰神往啊，双方的家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张罗他俩的婚事。但他们自己却蛰伏了所有的情愫，依旧一如既往地奋斗在各自的岗位上。短信是两人心灵的桥梁，无声的语言传递着彼此的关怀和思念。这不，手机响了，一条短信鸣着悦耳的口哨跃上了印山红的机屏：
　　 “山红，快到发车时间了，雨天路滑，请小心驾驶，祝一路平安！飞”
　　 驾座右上角的电子时钟有节奏地闪烁着，13点45分，还有一刻钟呢，他的关心总是在乘客开始上车前准时来临，一抹红晕飞上姑娘的双颊，印山红随即回复道：“谢谢飞，没有问题，我能顺利到达！红”
　　
　　 （二）
　　 雨滴仍在不紧不慢地飘落着，窗外象是永远笼罩着一片茫茫烟雾，耳朵里总是响着细微的“哗哗”声，让人觉得心烦。快到发车时间的几辆车子陆续来到各自的待客位置，一字排开，就像几个尽心职守的哨兵，默默屹立，接受着雨水的洗礼，等待着乘客的入座。
　　 印山红拿起那本倒扣着的《发生在南京的暴行》，在朝下的分开处插上一支签字笔，然后再轻轻合上，这就算是留了一个记号。有时间她会接下去看的，不过，现在可不是看书的时候，因为乘客快要上车了。郁爱萍不在，自己就得承担起招呼和安排乘客的责任。可是，那书里的情景却总是闪现在脑海，怎么也驱散不去。日本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幕幕，一场场，凄惨惨，血淋淋，触目惊心，真的是太恐怖了！不知道书里的描述是不是真的，应该不会有错吧，平时那些电影里、电视上、报刊中，还有上学时的课本里都有着这样的场面，只不过没有这本书里叙述得具体罢了。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难体会到那血与火的残酷，印山红在那本书上刚刚看到一群日本兵轮奸一个在逃难中被抓住的女孩子，她无法感受到那苦命女孩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觉得一股怒火搅动一腔热血直冲脑门。如果当时自己在场，而且手里有一把枪，她会毫不犹豫地向那帮畜生猛烈开火，日本兵真的是太可恶太残忍了！可是她很快又因这样的天真哑然失笑，自己平时连杀一只鸡也不敢，就算那些鬼子手无寸铁，乖乖躺在地上等候问斩，她无论如何也是下不了手的……去吧，不去想那些了，印山红心里充满庆幸，庆幸自己出生在这个和平年代，24年的人生里只有被家人和亲友关怀的甜蜜和温馨，没有凶残，也没亲身感受过罪恶……“姑娘，你看我这票的座位在哪里？……”一声慈祥的声音带着不安在耳边响起。
　　 印山红抬头，眼前站着的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娘，五十多岁，正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很显然，这位大娘是不识字的。印山红连忙站起身，轻轻取下了大娘罩在头上的雨披，这才发现大娘的后背上还用布兜驮着个婴儿，不用说这是大娘的孙孙了。婴儿的头向一边耷拉着，两朵红晕印在圆滚滚的嘴巴上。小家伙熟睡了，静静的，甜甜的，胖胖的，山泉一样明澈的童真在一刹那溢满了眼帘。“多可爱的小宝宝！”印山红掏出香巾纸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涎水，这才接过老人的车票。其实以现在的车内状况是根本用不着对号入座的，连续几天也就那么稀稀拉拉的十多个人，空闲的位置多得很呢。不过，印山红还是牵着老人的手，按照票面上的座位号找到了属于老人的位置。然后又帮着解下背上的孩子让大娘抱着。这样做可以避免可能存在的小麻烦。再说乘客开口了，总得为求助者的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又几个乘客上了车，陆陆续续，车门口处还站着七八个等着上车的人，刚才的清冷一下子被来人冲没了。这时，外面的雨点陡然变得大起来，那些在车外站着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向车厢里钻，窄小的车门一时间竟变得拥挤阻塞。印山红一边用悦耳的的嗓音安慰大家，一边微笑着逐个招呼，帮上车的人找座位，安置行李。可这平息不了下面那些人的牢搔，天气不好，人的心情自然也就糟糕，后面的人催促前面的人快点，前面的人磨磨蹭蹭想找个最佳座位。有些人开始骂骂咧咧。印山红依然含笑招呼每一个乘客。这情景她看得太多了，如果说生意场里顾客是上帝，那么在客运上乘客就是衣食父母了，印山红明白这个道理，也理解车外人的心情，谁愿意站在外面淋雨呢？
　　 短暂的忙碌后，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见不再有人上车了，印山红就开始清点人数，算上那大娘抱着的婴儿，应该是17人，46个座位只用去三分之一多点，整个车厢显得有些空旷。而除了那个大娘，全是清一色的壮实汉子。这也难怪，连绵阴雨天，出行办事在情理上大多还是男人的份儿。
　　 电子钟上的数字依旧不紧不慢地闪烁，13点49分，快发车了，看来今天的乘客人数已经到顶。印山红正要关上车门，却被冷不丁地窜上来一个人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干瘦的乡下中年汉子，脚上的解放鞋已经全部湿透，裤管挽到膝盖，黝黑的胸膛在敞开的衣襟下剧烈起伏着，满头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拎着一个鼓鼓的白色编织袋，也不知装的什么。一只崭新的学生书包斜挎在右肩上，显得十分滑稽。一上车，他就倚在梯口的立柱上大口喘气，“还好，赶、赶上了，还好，赶上了……”他冲印山红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外突的大门牙，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差点就忘了买、买娃儿的书包，我使劲跑，又使劲往回赶。还好，还好，书、书包也买到，车也赶上……嘿嘿……”
　　 如果是平时，印山红会安排他把行李包裹放到车外底座的储藏箱里或干脆架到车顶上，但今天可以省去这个麻烦，因为乘客比较少，随便找个空位都可以放置的，再说外面下着雨，没必要去做那些无谓的操劳。她扫视了一下车厢，希望哪位乘客能施以援手，帮那人一把，可是她发现，那些乘客要么眯眼静坐，要么随意交谈着，而靠前的几个壮实汉子更是皱着眉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个乡下人，满脸的鄙视与不屑，印山红只好站起来，吃力地提起那只沉甸甸的编织袋，向后排走去……
　　
　　 （三）
　　 高速公路上的行驶平稳而顺畅，轻微的颠簸就像童车的摇摆。没有人去欣赏窗外飞速掠过的远山近景，几乎是所有的乘客都在那舒适柔软的律动中恹恹入睡，只有车厢正前方的DVD显示屏在不厌其烦地闪烁，重复着一个又一个枯燥无味的画面。
　　 驶上高高的分岭桥，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横亘路面的建筑物，“阳山收费站”几个大字凌空映入眼帘，不知不觉，已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印山红拉了减速档，瞟了一眼电子时钟，15点02分，180公里两个小时，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这在印山红的驾驶生涯中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误差只在两三分钟，这一切她太熟悉了。前面有两辆货车也在等待缴费，印山红掏出备用清凉油在左右太阳穴上轻揉着，暗自里振了振精神，她知道，出了收费站再拐弯向北三公里就是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了，山高路险，雨天路滑，这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驶出收费站没多久，车子就变得颠簸起来，速度也慢了许多。乘客们极不情愿地被突然转换的律动摇醒，原有的舒适荡然无存，呵欠代替了呼噜，偶尔一两句无力的对话流溢出梦游苏醒后的惺忪。车外仍然是细雨蒙胧，玻璃窗外的刮水器就象一个赤胆忠心的卫士，尽心职守，无数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为车内的人擦出一小片清晰的空间。尽管这条公路是云县与外界连接的主要通道，可在阴霾的天气中却显得异常的清冷，好半天一辆车子擦肩而过，却是吐着青烟的手扶拖拉机三轮小货车。雨让一切都蛰伏了，唯有浓浓的春意怎么也遮不住。树木花草，郁郁葱葱，满眼都是苍翠欲滴。一团巨大的墨绿兜头而来，那是高耸入云的兄弟山。开始爬坡了，车子就象一只使劲的老牛，带着沉重的喘息一头扎进莽莽山林，车厢内的光线顿时暗淡了许多……“映山红！”不知谁叫了一声，印山红知道，那不是叫自己，一定是车内的旅客对山上盛开的映山红发出的惊叹，自己只是和那种美丽的山花儿同名而已。时下正是映山红的的盛花期呀！她也忍不住向路两边的簇簇火红投去一瞥。哦，一朵朵，一簇簇，齐刷刷地探向路边，云蒸霞蔚，热情奔放。沾满水珠的花蕊更显得清新宜人，空灵含蓄，春天里富有灵气的映山红啊，太美了！自己从小就那么喜欢这种花，每次看到百绿丛中映山红的争奇斗艳、竞相开放的朵朵花儿，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白居易的诗句：“秀色浮香相料理，人称此物是西施。”西施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呀，据说她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可以让鱼儿沉底静观呢，诗人借人喻花，可见这种花是多么的令人惊艳，爱萍大姐也常把她和映山红相比，印山红知道，那不过是一句玩笑，就算自己的外形不错，但无论如何也配不上那种称谓的。可女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美，骨子里也多少涌动着虚荣的浪花，听到别人的赞赏，心里自然是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