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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惦念是最好的安魂曲(雅品) ——读薛忆沩小说集《流动的房间》


作者:吴昕孺 举人,4598.9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79发表时间:2013-12-28 21:00:58

在中国当代小说家中,薛忆沩是一个迷人的异类。在他看来,由日常生活所组成的,流淌着告别与重逢、分离与聚合、快乐与悲伤、沉默与喧嚣的人生长河,转化为空间形式,就是一个个流动的房间。时间是最大的那个房间,时间里有无数小房间,它们漂浮在浩瀚无边的水面上,移动,旋转,沉浮,构成现实生活的种种景观。
   无庸置疑,告别与分离,是这种种景观中最为常见的场面。人与人之间,一如滚滚长河中的浪花,拥挤亲密只是弱水三千的假相,独取一瓢也往往成为痴人说梦的妄想,转瞬即逝、失之交臂、阴差阳错等等,才是人生命运的真实写照。死亡当然是最彻底的分离,但“谁又能说人们面对着面时不是分离呢?谁又能说人们走在一起,睡在一起,不正是分离呢?当我们彼此相处得非同一般时,就已经开始了不可挽救的分离”。这段话首先出现在薛忆沩的长篇小说《遗弃》中,后来再次出现在小说集《流动的房间》第二卷的《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可以说,它正是薛忆沩作品时间观的基调,同时也是他作品所阐述的人生观的内核。
   薛忆沩喜欢用“告别”这个动作来强调“分离”这种状态,这种强调有时也是一种取消。他也许是嫌状态过于静止,无法刻画人们内心深层的惆怅和无奈。“死亡是人类向时间的告别”(《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是为了告别才邀请我走进她房间的”(《流动的房间》),“他吻了她,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庄严的告别”(《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告别的动作中,能看到分离的必然,更能感到人们内心的碰撞。那火花虽然一瞬即逝,但它体现出人类心智的力量,闪烁着绚丽的生之眷恋和情之灿烂。
   离婚是薛忆沩多篇小说的主题或线索。在当代生活中,似乎离婚已成为告别与分离的典型形态。但与时下铺天盖地渲染离婚的小说大为不同,薛忆沩小说中的离婚,说离就离,没有什么理由,离婚就是理由,它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它仅仅是一个生活的理由,或者说,是一个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因为,婚姻是一种想象而不是现实,它是在恋爱情境中虚构出来的,所以,无数看上去美满的姻缘最终却酿成苦果。“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他离开我的原因。我猜想那原因一定非常奇特,非常轻细。它很可能就是一个词、一种气味、一个眼神或者一次犹豫。它一定没有形状,也没有重量”(《深圳的阴谋》)。对于想象的婚姻而言,现实的婚姻往往是一句谎言。那么多满怀憧憬的男女渴望在婚姻中找到安全感,可是,“我想说,安全感是一种堕落的感觉”(《流动的房间》)。非得要第三者插足和婚外恋才能产生婚姻危机吗?不是,第三者和婚外恋是更大的虚构和更大的谎言。生活中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们分离,内在的分神比外在的出轨更为致命。
   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和《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中,主人公X都面临着妻子(情人)的离去。“人们总是希望像别人那样生活。这是人的精神悲剧”(《一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就是X对生活的总结。“生活的奥秘就在于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样的”(同上),在绝大多数人的世界里,吃喝拉撒,柴米油盐,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更为奇妙的事物出现。而一个人完成自己一生的岁月,也只需要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是“天将降大任”的先兆,而不是普通民众的生存法则。“在生活的深处,其实只有最简单的一些法则在支配着人们,并为人们所需要”(同上)。然而,人是富有想象力的动物,他骨子里不相信生活会有这么简单,他总认为别人的生活肯定不是这么简单乏味的,“生活在别处”一定非常精彩和充实,于是就有背叛,就有逃离,就有背叛和逃离未遂的挣扎和背叛与逃离之后的茫然。包括《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中怀特大夫和弗朗西丝的逃离,“弗朗西丝的‘天堂’却不是一个‘地名’。它也不是唯一的和恒定的。它像是流动的盛宴。它点缀着她的记忆又充实着她的向往。”他们双双殒命于他们的逃离地,“还有什么‘实际’值得去留恋呢?所有的‘实际’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便肉体消亡,他们的灵魂仍在游荡,仍在分离之中,因为到头来他们发觉,一个人真正的归宿不是死亡,而是爱,是惦念,“我在哪里倒下并不重要,因为你是我永远不变的天堂。我一直在为令你颤栗的那种深不可测的黑暗而内疚。你知道吗?我一直在那种黑暗的最深处等待着你对我的占有。这种占有是爱的最崇高的形式”。
   由于分离对日常生活的强行干预,孤独便成为人类社会的独特景观,孤独感便成为人类这一群居动物的致命伤感。孤独是时间注入人类体内的毒素,它让人亢奋,也令人消沉。孤独是人类一切普遍矛盾与特殊困境的根源所在,悲欢离合,聚散依依;给予之后的掠夺,契约背面的暴乱,盟誓隐含的背叛,等等,都是人类在孤独的华贵地毯上做出的难度越来越高的体操动作。这不是竞赛。它纯粹是人类的自我表演和自我欣赏,没有别的看客,也没有裁判。在这样的运动中,人类惟一的收获是更深的孤独,以及难度更大的表演。只有时间是永远的赢家。
   毫无疑问,孤独激起了欲望,欲望也给孤独镶上一道艳冶的花边。大自然循环流转的美色作为欲望和孤独的背景,成为时间的路标。“后来,我们换上了一块深红色的床单。这时候,孤独感出现在我们床上。因为我开始真正理解了身体的美,也就担心这种理解的丢失。这时候,我更愿意自己的身体与这个‘身边的人’的身体相分离。我开始沉醉于端详,对身体的端详。我用这种端详来排遣我固执的孤独感”(《流动的房间》)。在接近中发现接近的双方始终分离,在亲密中感知亲密的对象仍然陌生,如此引起的困惑与迷茫愈益让人渴望,让人追寻,想亲眼看看陌生与亲密到底有多大的重叠,想尽力触摸到关系的边界、时间的边界以及距离的边界。我十分欣赏薛忆沩在《流动的房间》中一段神来之笔,小说中,我身边的人按照她自己欲望的颜色来选择床单的颜色,她最初选用白色床单,如同躺在云上,宽广,纯净,但只有一层浅浅的满足感。后来,躺在黄色的床单上,仿佛金黄而翻转的大地,冲荡的快感侵占了时间,虽然只是短暂的侵占,但能令人感到征服的愉悦。久而久之,人变得异常敏感、脆弱,什么都计较,害怕任何一丁点的不完美。再后,换上深红色的床单,孤独感就出现了,我开始沉醉于端详,从距离产生的美感中萌发分离的念头。最后换成一块深绿色床单,欢爱翻变成调侃,激情稀释成幽默,所有的孤独、欲望和对美的敏感统统成为了时间的牺牲品。“我们谈论得最多的是我们的分离。我更渴望我们的分离”。“我”终于明白,保持欲望的最好形式是想象。
   惟其有想象,分离才成为可能——分离并不是彻底的隔绝,而是通过物理距离来填补心理距离,通过人身体的位移来产生灵魂的共振。正如X的父亲对他说的,“惦念是最好的安魂曲”。虽然,并不是所有惦念都能得到聚会那样的报答,但惦念中记忆的成分能够让时间获得表情、颜色和气味,让枯燥的时间变得生动起来;惦念中想象的质素能够激起欲望与虚构的狂热,从而解放我们内心的桎梏。这是生活的基础,是生命得以延续和升华的奥秘。《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X不断对自己妻子的回忆与向往,是在日常的夫妻生活中做不到的。《首战告捷》中,将军对自己父亲的忆念,同样充满着别样温情,所以,在得知父亲早已不在人世时,他才“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粗暴地痛哭起来”。
   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分离,还有另一种更重要的分离,那就是“我”与“我”的分离。薛忆沩小说的主人公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在当代社会,这也是人的一种常态。这种常态的产生是基于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找到自己的内心依托与精神投靠,“我们的内心与我们的生活像两块炸裂开的大陆,在时间的海洋里越漂越远。它们各自并没有自己的方向,可是它们漂向不同的方向,渐渐已经辩认不出对方的踪影。最后,它们只能感到海水的起伏与孤独,激情已经不可能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内心与我们的生活渐渐变成了毫无关联的岛屿,两座毫无关联的岛屿”(《我们最终的选择》)。于是,内心的我和生活的我,理想中的我与现实中的我,就像人与人的关系一样,在自己生活中形成奇特的布局。他们时而亲近,时而冷漠;时而附和,时而攻扞;时而互相尊重,时而互相嘲笑……“‘我’与‘我’是怎样的不同呵。可是语言对‘我’的认同简化了我的生命和感觉。这个代词令我蒙受屈辱”(《流动的房间》)。语言可以简化生命的感觉,但生活本身只会增强这种感觉的复杂性。《广州暴乱》中在任上的总督和自杀“死”后的总督,其实就是不同的“我”。前者在游戏中虚构,利用谎报的军情胡乱治罪、草菅人命;后者则在虚构中游戏,靠故事和忏悔维持自己的生命。后者时常为前者辩护,却又总是嘲弄前者,憎恨前者;最后,他们都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躺下来了”。
   时间是最柔软而又最坚硬的载体,容纳着脆弱的生命。对时间的关注使得薛忆沩的小说具有特别的动感,一种款款流动的质地。告别与分离就是在时间的庇护和包裹中,上演着一曲曲活色生香的戏剧。人类用尽各种办法,试图征服时间。他们知道无法摆脱时间,就像无法摆脱孤独一样。他们在与时间的斗争中收获的往往是恐惧和绝望,无论用美貌,还是用战争(革命);无论用记忆,还是用遗忘。“她在这一次失败之后,对生活已经毫无兴趣了。她回忆着自己的三次失败,一次是因为莫明其妙的过去,一次是因为根本不存在的现在,一次是因为还远远没有到来的未来,她好像永远失去了时间的青睐”(《无关紧要的东西》)。《首战告捷》中以那样决绝态度参加革命的将军,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战役的胜利,当他回到村庄接他的父亲进京,却发现父亲在他最为决绝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而他一无所知。他心中始终活着的那个父亲早已被时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不得不在时间面前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薛忆沩自然深知时间的厉害,但他对付时间的态度和办法与中国许多其他当代作家截然不同,他不是冲击时间,对抗时间,用无数作品制成的炸弹去轰炸时间,以求赢得“轰动效应”;他选择的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淀,不断地沉淀、积累,慢慢堆积成一个所有行进中船只都不得不注目的岛屿。他二十年文学创作的成绩单甚至抵不过一些作家一年的创作量,他就是这样执意地让自己沉落,而不是漂浮;让自己内敛,而不是飞扬;让自己融进时间的脉搏,而不是拼命和时间赛跑。
   这个热衷于写战争的人,心态却是如此平和。薛忆沩的“战争小说”广为人称道,然而,战争永远只是他笔下的题材、线索、背景,而不是主题;或者说,薛忆沩小说的主题永远是另一种“战争”,生活的战争、内心的暴动以及思想的漩涡。《那位最后到会的代表》中“主持人”的狂躁与《广州暴乱》中总督的恐慌,都是“战争”中的典型细节。我们惊讶地发觉,《首战告捷》里根本没有战事;描写战争场面稍多一点的《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其中最大的战役竟然是黄营长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每当评论家谈及薛忆沩的“战争小说”时,我们都会看到他阴谋得逞的憨笑。
   薛忆沩的小说,无论长、中、短篇,情节都极为简单,让你估摸着这是不是个讨厌故事的人。薛忆沩之所以淡化故事,是因为他热爱叙述。在文学中,故事与叙述往往产生巨大的冲突和尖锐的矛盾。故事曲折、离奇,便不需要什么叙述,尤其不需要高明的叙述。故事本身轻而易举就可以占领创作空间(当然,连故事都写不通那就另当别论)。而情节简单的小说,逼作家拿出超凡的叙述本领,包括广博的知识结构、深刻的洞察能力和匠心独运的布局谋篇功夫。如果细心阅读,你能体会到薛忆沩小说中丰厚的哲学涵养和高超的数学天分。薛忆沩曾自豪地吹嘘,他可能是中国写小说的人里面,数学水平最高的。难怪他的小说丝丝入扣,在晦暗中闪耀明亮,于艰深里透出清晰,宛如一道道优美的方程式。像《流动的房间》,整部小说由“堆满书的房间”“没有家具的房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浓缩着历史的房间”“充满着音乐的房间”组成,各部分自成体系,笼在一起形成总体格局,仿佛一个个乐章组成的交响,仿佛一级级解答组成的算式,给读者以很大的阅读愉悦。在《无关紧要的东西》这个短篇中,薛忆沩从开头至结尾重复“后来,X经常跟我谈起她青春期的忧伤”达五次,每次重复都将情节推向另一个向度,其运思布局,确使整个文本有一唱三叹之妙。
   于是,我们便看到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在薛忆沩的笔下摇曳生姿,散发出柔光一般的诗意。这就是萨特所谓的“使一件事成为奇迹”的叙述,这就是契诃夫所说的“给我一个烟斗,我也能写出一篇小说”的叙述,这就是伍尔芙所讲的抓住“生活本身”、揭示“真正的真实”的叙述。在《深圳的阴谋》《出租车司机》《两个人的车站》《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惊醒》《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等作品中,我们都能体会到这“银碗盛雪”的脱俗之功。
   “不同的时代就像不同的房间。他们这些匆匆过客,处在不同的时代就像住进了不同的房间。他们最后总是要退房离去的。”(《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退房,是所有房客的宿命。生活就是告别与分离的不断构成;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有惦念。惦念是慈母手中线,是情人珍藏的信物,是深夜里黯然销魂的梦,和那些如蚕丝般布满心房的回忆。惦念也是一个个流动的房间,我们在那里能感受到人性的温暖、爱的崇高以及自己灵魂的安静。或许,真正让我们心怀惦念、低徊不已的,还有文学永恒的魅力。
   “惦念是最好的安魂曲。”X的父亲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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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内容厚重思想深刻的雅品。作者由当代作家薛忆沩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告别与分离谈起,结合他的《流动的房间》等小说,详细地解读了薛忆沩的创作风格和创作特点。薛忆沩是一个高明的作家,他的高明在于他对生活对人性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思考,这使他的小说别具特色,在文学的领域自成一家,摇曳生姿。作者是一个高明的评论家,他对薛忆沩的分析中肯,老道,句句切中要点。随着作者的解说,我们对薛忆沩这个人物的了解逐渐清晰起来。“惦念是最好的安魂曲”,这是薛忆沩小说的主人公X的父亲对他说的,从中可看出薛忆沩对生活的态度和对往事的怀恋。缘于这种思想,分离和告别成为了他作品的主旋律。作者在结尾的时候再次引用这句话,以此收束全文,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间,薛忆沩作者的文学魅力也再次得到提升。好文,欣赏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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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3-12-28 21:02:10
  问好作者,预祝新年快乐。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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