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着，打在窗玻璃上，花朵一样停留片刻，又玻璃一样碎去。
　　 凌花用纸擦擦因热气而模糊了的车窗，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火车进洞了，车窗外没有了雪，她看见自己的脸像一张没有上色的画，贴在窗玻璃上，眼睛死气沉沉地瞪着，高高盘起的发髻也有些散乱。
　　 对坐的女子斜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握着她的小手。其实那手一点也不小，也许还做过家政，像擦窗户这样的事，或者鞋厂的订鞋工，反正不是一双娇嫩的手。她这样想着，又看见紧挨着她的中年女人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头歪歪扭扭地摇晃，她也想睡，一闭眼时间很快过去，可是她睡不着。
　　 一道亮光刺来，又是白茫茫的雪，车厢里一下透亮了，睡着的人柔柔眼打个哈欠又继续睡去。她继续看她的雪。这时电话响了，伴随着兹兹地震动声在手提包里乱叫，“小凌，到哪里了？我们已经到车站了。”
　　 是德高望重的吴老师，他亲自打电话要凌花来阳城参加诗学年会。“哦，吴老师，可能就要到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雪很大，看不出位置。”
　　 ……
　　 她确实不知道火车到哪里了，她在看雪景的时候，好像也没看到站牌，可能根本就没看。
　　 该死的雪天，她想像那些回家的老太骂两句，可是心里真想到雪地里奔跑，跑的大汗淋淋。
　　
　　 今天不是周末，是周四吗？好像是。才辞职十多天她就过得分不清周几了。那天遇到同事王桂香的时候，还故作惊讶地问她，“你没上班？怎么在大街上闲逛？”那天好像也是周四，王桂香抱着一大摞资料，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
　　 “我辞职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她知道王桂香在明知故问，或者表明她没掺于其中，可是她手里那些资料原本是她凌花去做的。
　　 “哦！我听说过，以为他们开玩笑。”她怂了一下鼻子，把资料换在另一只手上，又满脸堆笑地说，“要是当时你不发那么大的火，也许就不用了。”
　　 不用什么？她很想问，想想算了，人都走了，反正是自己败下阵来，被踢出去了。不过王桂香说的也没错，那天她要是不发火，或者温婉一点，可能现在抱着资料的还是她凌花，而不是王桂香。可是，怎么就发火了呢？她记得那天凝冻，五楼的办公室门口冻上一层冰，走路都需要扶着墙走，大家都在有火的办公室里烤火，王桂香还风风火火地买来几大串烤洋芋分给大家吃，只有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赶做报表。手被冻的通红，笔都拿不稳了，脚也僵的生疼。几个同事从门口走过，看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她，倒是平时不怎么开玩笑的老刘哈着手进来，让她去他屋里烤烤手，说他那里没人。
　　 “老刘身上有一股怪味”他们都这样说，所以，老刘开的破落的面包车没人坐。老刘才不管那么多，他已经是老江湖了，皮厚的很，每天依然笑呵呵地应对所有人的嬉笑。凌花倒是没闻到老刘身上有什么怪味，下班的时候，老刘有时会叫她一起，她也乐的省几个车钱，然后把老刘的破车门使劲一关，在王桂香他们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她把最后一个数字填好的时候，已经十一点，想着去老刘那里烤烤手就送报表下去，顺便回家吃饭。老刘一个人围着电暖炉烤着，两腿叉在暖炉两边，脸被考的通红。电脑还开着，写了一半的文字挂在那里。他看见凌花进来，赶紧收起腿，让凌花坐在有垫子的椅子上。凌花伸手烤着，哈出的热气一股股吹在电暖炉上。
　　 就是这个时候，打死凌花也没有想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先是办公室主任老范一脸严肃地进来，他的脸从来都是拉长的，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冷不丁地还会冲着别人大喊大叫，尤其见到老刘，常常看一眼都不屑。他径直坐在电脑前摆弄着电脑，平时他和凌花说话的时候还算和气，有时候还会笑得露出黄黄的牙齿，但总是一副前辈和领导的口气。三年前凌花刚刚应聘来的时候，他也吼过凌花，粗鲁的就像街面上的打手，他大声地训斥凌花什么也不懂，把文案写的乱七八糟。好多次凌花被吼得莫名其妙，发誓再不与这个人打交道，可是在一起上班又怎么可能。后来还算凌花乖巧，总算与他友好相处了。
　　 一天，凌花在大办公室里与大家一起填写急着上交的表，他在楼下打电话给凌花，说让她走了，说车正等着她。凌花奇怪，大家都没走，自己能走吗？走了，大家看见会怎么说？凌花没去，她老实地说大家还没下班，她提前下班不好。这事过去后凌花就没见他笑过，即使笑也是在书记的面前。
　　 今天他依然一脸严肃，没说一声地摆弄着电脑。老刘悄悄冲凌花笑笑，示意她别搭腔。凌花想着再呆一会时间就差不多了，就走了。这时候书记也进来了，他是个和蔼的老头，有时候凌花送资料下去，他会善意地要凌花不用回来了，凌花就高兴地有了一下午可以逛街的时间。他一边吧嗒着叶子烟，一边冲凌花和老刘点点头，就和老范说话，说什么写年终总结，要把一年的大事好事写上去。老范在电脑上不停地刷新着，又说不行，突然他冲着凌花抛出一句，“凌花，你来写。”他不由分说地让出位置等着凌花去坐。
　　 “什么？现在吗？”凌花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让我写？这不是我的工作。
　　 “现在，马上写，书记要看。”
　　 “可是我没准备，再说你们坐在跟前看着我，我写不出来。”凌花心里有点窝火，早点走就好了。
　　 “找资料看看就行了，你不是能写吗，快点，书记要看。”
　　 “我……写不出来。”凌花觉得他在出她的丑，要她当着领导的面写总结，一时半会怎么写的出来。
　　 “起来，不会写站一边去。”突然他大声地冲凌花吼起来。
　　 凌花只感到一股血直冲脑门，她把凳子狠狠地踢出去好远，事情就这样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你以为我怕你吗？总是吆三喝四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凭什么拿给你想叫就叫，想喊就喊。今天我就是不写，不写……不写！”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隔壁房间里正烤火的同事都听得见，可没一个人过来。
　　 老刘嘿嘿笑着拉凌花的衣袖，老范不再说话走了出去，书记站起来没说什么，也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凌花一下觉得好无助，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好的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跑到书记办公室，书记正掏出烟点着，脸上依然是凌花喜欢的和蔼的面容，“书记，我不是不做工作，是你们在场我确实写不出来，我也没写过年终总结，要查资料要看格式……短时间写不出来……”凌花喋喋不休地解释着。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她在抵制工作，或者拒接领导安排的工作，可是……可是有这样安排工作的吗？
　　 “没事，没事，不会写就不写，下班了，回家吃饭吧。”
　　 凌花拖着轻飘飘的脚回到老刘的办公室，悻悻地坐在暖炉边，她觉得自己是被赶出来的。老刘擦着手看看凌花又抬手把电脑关了，“你难道不知道？”他看着发呆的凌花问。
　　 “知道什么？”凌花有气无力地问。
　　 “县里要提拔一个专干主任，书记想提你，说你工作踏实，业务干的好。主任想提王桂香，他们是一个地方的，沾亲带故。今天可能是一个考察。”老刘压低声音凑近凌花的耳朵说。
　　 “什么主任？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唉，你啊！整天没心没肺的，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王桂香早去活动了，上个星期天请他们吃饭，晚上还专门去主任家，估计提了不少东西。告诉你，提了专干主任，工资翻倍呢，还有年终的专项反馈、提成。”老刘起身把门轻轻掩上，又坐回暖炉边，看着一脸惊愕的凌花又说，“前个星期范老鬼（他们私下里都这样叫老范）叫你去吃饭，你没去，我都看见了。那是你傻，吃吃饭有什么嘛，说不定那天他就告诉你了，还用得着今天这阵势，书记很听他的话。”
　　 “我没想那么多，我没想那么多……”老刘的一席话让凌花恍然大悟，她觉得好委屈。“那天大家都在忙，中午都是叫盒饭来吃，我一个人悄悄跟他走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尤其王桂香就坐在我旁边，她那张嘴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
　　 “小声点，小声点，他们还没走呢。”
　　 凌花的泪已经无声地挂在脸上，她不稀罕什么专干主任，可是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枚小小的棋子，被人摆弄，被人驱赶。
　　 这事后，凌花爱笑的脸就像冻雨凝固住了，她没有什么想不开的，可是大家的目光变了，总在偷偷窥视她，照面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随便，客气得让她别扭，尤其常跟她打交道的王桂香，突然见不到人影，她感到自己不再是这个集体的一员，她被冷冷地搁置在一边，只有老刘下班的时候照旧喊她，可是老刘无足轻重帮不了她。这让她窒息，让她感到自己的被嘲弄，她不喜欢这样，这凝固的空间她一刻也不想待。一个星期后，她递交了辞职信。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书记口吐着烟圈不说话，主任问她想清楚没？老范从办公室走出去，站在走廊的栏杆边。当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看见老范想打招呼，她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坐在老刘的车里，看着老刘一声不响地开着车，她突然笑了，竟笑出了声。老刘理了头发，还穿了一件干净的浅灰色西装，毛衣里露出的领子居然是白色的，不过皮靴依然布满灰尘，过长的裤脚堆叠在上面。“笑什么？”老刘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她笑。
　　 “今天你帅呆了。”
　　 “什么、什么啊？”老刘嘿嘿笑起来。
　　 “记住我的电话号码，不要忘了我。”凌花本来想说，我只配有你这样的朋友，话到嘴边又打住。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火车到站的时候，雪小了很多，雪花已经变成了细小的雪粒。已经花白头发的吴老师举着手在栏杆边冲她摇。老师穿着深红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带着的眼镜泛着雪的亮光。他旁边还站着几个人，都在冲着凌花看。
　　 “冷吗？”吴老师问，“还怕你今天上班来不了。”
　　 凌花笑笑说，“坐在车里不冷。”
　　 车子穿过城市的高楼来到一处静谧的酒店，门前的雪早已被清理干净，好几辆车已经落满雪花地停在大院里，花园里的冬青叶缀满厚厚的积雪，几只小麻雀在花园小道铺满雪的凳子上蹦跳。
　　 这地方真适合一个人发呆，凌花想着。
　　 晚饭的时候，吴老师问凌花请假了吗？说明天才开会，可能要耽误几天。凌花点点头，她没有说辞职的事，她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无所事事。一大桌的人只有凌花一个女人，她抬杯轻轻茗一口，表示了敬意，然后就不说话了，她长了心眼。她还看见那个小眼睛的张主编，正热情洋溢地逐个敬酒。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她不知道他是主编，也许接电话的时候文联主席已经讲得很清楚，是她没心没肺的没当回事，稀里糊涂跟随着游历了小城，就匆匆告辞回家了。她同样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晚上肯定有饭局，自己又不算老几，还是知趣地乘早走掉。
　　 唉！有些事真不是她凌花这样的人想得到的，常说别人是书呆子，其实自己就是呆子一个。凌花本不想招惹谁，可有些事就那么较上劲了。前不久，投去的一篇稿子就落在他手里，原本信心满满的一篇小说，被他一席话打入十八层地狱，“内容拉杂，情节不生动。似一个人闲聊，不适合刊用。”
　　 “有这么一竿子打死人的吗？有这么一竿子打死人的吗？一点也不委婉……”电话里凌花冲着吴老师喊，是吴老师说有希望，帮她投出去的，可是怎么就是这样的结果呢？
　　 “挺住，再努力，也好好总结一下。”吴老师说，“被否定肯定不痛快，但好好想想别人的意见，也是一种学习和搞高。”
　　 哦！凌花想着，还要怎么学习呢？再学习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们高声说笑着，杯盏碰的叮咚响。凌花感到好无趣，她披上黑色的大衣，绕过所有人的视线悄悄走出去。天已经暗下来，雪又下了，比刚才还大。院子里又铺上一层薄薄的雪，凌花踩上去，高跟的靴子印出深深的脚印。她坐在小麻雀跳过的椅子上，任雪花大朵大朵地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四周一片的寂静，只有冬青树缀满雪的叶子上，不堪重负滑落的雪发出沙沙的响声。好静啊！下雪的日子都这么静吗？她伸开双手，让雪花落在脸上，落在掌心里，她仔细的看着，原来这些天上落下的雪花，花瓣那么分明呢，有棱有角的。
　　 吴老师从窗户伸出头来，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凌花喊，“上来，不冷吗？”
　　 “不冷，”凌花说，“我要淋天上落下的花朵。”她夸张地做了个拥抱天空的样子，“它们多干净啊，把世界都铺白了。”
　　 “好吧，”她听见吴老师说，“难得看到这么大的雪，你就看吧。”
　　 凌花看见雪在橘黄的路灯光里轻盈落下，从容的像去赴一场心怡的约会的天使。远处的灯光亮起来了，身上也披上一层酒店窗户里射出的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凌花觉得自己都要变成雪人了。吴老师什么时候下来的？他站在酒店的台阶上喊她，“还不回来吗？今天可是平安夜呢，不要冻病了。”
　　 “平安夜？”凌花好惊讶，她都忘了这个外国的节日，可这个瘦小的快七十岁的老头居然知道，“那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凌花感到一股快乐的情绪，正在一点点流回心里。
　　 “当然。所以下那么大的雪。”他没有穿羽绒服，围巾也没带，一件褐色的毛衣使他在酒店大厅的灯光里显得更加瘦小，“张主编叫你呢，去跟他说说话，明天来的人就多了，想说还不定有机会。”
　　 凌花抖掉身上的积雪，又看看刚刚握在手心里的雪，雪花已经融化了，甚至连雪水都不见了，可是她记住了雪花落地的时候，是有棱有角的花瓣。她走向吴老师，她要去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