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轻点，这些书是我的最爱。”我站在椅子上，一边从柜子上拿东西，一边对旁边正忙着收拾行李的老婆轻声说道。她正在把我从柜子上取下来的纸箱打开，把有用的东西装入另一个崭新的纸箱，无用的则丢入垃圾篓里。
　　 “你这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看到的是有几大箱，只可惜大部分是书，不值钱，不能当饭吃。”老婆奚落道。
　　 听了老婆的话，我无语了。我在这所中学工作了十多年，除了书我真的是一无所有。这所学校虽是县直中学，却建在离县城很远的大山里的乡政府所在地。现在县里进行教育资源整合，把高中集中在县城。也就是说我所在的这所学校今后只有初中了。我作为高中骨干数学老师，也随之被抽调去县城一中工作。我们夫妻俩分居已经有七年，我老婆在县城小学教书，领着我们六岁的儿子，很不方便。领导说，这是两场麦子一起打，既是工作的需要，也是为了解决我们的实际困难。
　　 突然听到老婆惊讶的声音：“这是什么？你宿舍里怎么会有这东西？你要给我说清楚。”
　　 我低头一看，见老婆从一小纸箱里拿出一样花花绿绿的东西，这不是一块顶帕吗？
　　 我连忙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从老婆手里接过来打开一看，是的，正是一块顶帕。这块顶帕底色是白色，上面到处绣有绿色方格子，每一个方格子中间是一朵红彤彤的山茶花。
　　 看到这块熟悉的顶帕，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到八年前的一幕幕，那些快被我遗忘了的岁月，一旦被触动，我的记忆竟如潮水般，波涛翻滚，汹涌而来……
　　 【二】
　　 从学校毕业的我送走我教学生涯中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班后，开始接一个新班。我继续当班主任，配合我的是原班教师人马。与我搭档的有一位不到四十岁的语文老师刘长贵，话不多，虽在一个学校，平时几乎无交流。本来我不是与他搭档，我没有向学校领导提出过换老师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原与我搭档的语文老师参加成人高考，这个学期进入省教育学院进修去了。学校就安排刘长贵老师来代替她。
　　 刘长贵，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还会写诗作词，听说在市教育报刊还发表过，属于有才华的一个老师。可听他教过的学生反映，学生不喜欢他上课。原来他属于那种胸中有墨水却倒不出来的一类老师。当然，这是我的说法，学生背后议论他是“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并不欢迎他。
　　 刘长贵的邻居也不喜欢他，原因是他与邻居没有任何交流，出出进进不吭声，照面了也不打招呼，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主要的还不是这个，是他家三天两头吵闹，有时半夜也吵架，严重影响了邻居的休息。他的妻子高秀娥在乡上工作，他们有一个儿子刘佳武，在本校读初一。从老家来的婆婆与他们住在一起，每天替他们做家务活，做饭，他们回家都是冷嘴吃热饭。按道理应该是很幸福的一家，不至于经常吵闹，有时还大打出手啊！
　　 人们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后来，从邻居嘴里慢慢了解到，高秀娥喜欢打麻将，喜欢应酬，每天晚上在乡上陪那些领导打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刘长贵在家从早到晚几乎不说话，下课后就只会在纸上写写画画，写诗作词，与家人也没有交流。他母亲刘姨对人说，她养了一个闷葫芦儿子。
　　 当高秀娥打麻将回来晚了，他就说她败家子，毫无家庭责任感。她骂他是无能的黑鬼，除了写几句烂诗，没有本事，快四十岁了还混不了一官半职。每当她一说到这话时，刘长贵一句话也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双方就开始厮打起来。刘姨每次都是骂儿子，叫他们住手，可喊不住。儿子刘佳武总是冷冷地站在一边，不说话。直到邻居出去喊来校领导，双方才住手。
　　 看到学校安排刘长贵来与我搭档上我这个新班的语文课，我心里暗叫不妙。说实话，我不愿意。但学校领导已经做了安排，我不便反对。与我搭档教化学的吴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走过来安慰我：“算了，保老师，平时我替你看着他一点，如果懈怠，我提醒他。我年纪大，再说了，他高中二年级时，我教过他。虽说是仅仅一年，但毕竟是他老师，面子他会给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吴老师。我这不是希望我们这一届学生有一个好成绩吗？”
　　 吴老师赞许地说：“学校安排你当班主任，有眼光。”
　　 一天，我召集科任教师对学生学习情况分析会议。老师们纷纷发言，就班上学生的成绩、表现以及个性都说了自己的意见。唯独刘长贵不发言。
　　 我笑着说：“刘老师，你的语文课是重点学科啊，你谈谈。”
　　 刘长贵嗯嗯呀呀半天，说了句：“情况都和你们说的差不多。我就不多说了。我把学生考试成绩单给各位一份，大家了解了解就行了。”说完起身，给每一位科任教师发了一份他的语文科目成绩统计单，坐下后就不再言语了。
　　 散会后，吴老师故意留了下来。她与我说：“小保，你不知道，他们夫妻昨晚又干架了。儿子刘佳武正在做作业。他们打架时把儿子做好的化学作业弄掉在地上，踩踏得乱七八糟。听说在今天最后一节化学课上，刘佳武的化学老师批评他了，他只是落泪。我听说后，只好带他到我家，耐心开导他。才知道真相。”
　　 我听了摇了摇头，这样的夫妻，真累啊！
　　 吴老师又说：“没有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触动这个孩子心灵，说了几句话。要知道，刘佳武与他父亲一样，也是一天到晚闷葫芦一个。”
　　 我突然感兴趣，抬起头来问：“说来听听。”
　　 吴老师接口道：“我老公下班回来，身上粘有草和一些泥巴。他是乡上的电工，这是常事。我就替他把草拿掉，轻轻拍了拍灰。这个动作对于我来说习以为常。就是这个看似普通的动作触动了刘佳武。他竟然开口对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吴老师，我爸爸妈妈不是打就是吵。我从未见过他们有过你和伯伯这么好。姐姐真快乐。’他说的姐姐就是我女儿了。”
　　 我听了嗓子一哽，没有再说话，心里总觉得酸酸的。刘长贵那样的家庭，怎么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呢？
　　 【三】
　　 乡下的春天，很美。校园里面的梨花、桃花已经盛开，一片片看去，红的红似火，白的白如雪。学校周围农家的田地里的麦苗变得绿油油的，田间地埂上的花花草草开始冒新芽。
　　 清晨，我领着学生从学校后门出去，在学校后面的山路上跑着。迎面扑来的尽是熟悉的花草味，让人感受到了植物生长的气息是那样热烈、勃发、清新。我们跑到学校旁边南门河边，然后从那儿的校大门进入校园。我们看到，南门河两岸茂盛的柳树枝条上新芽正在往外窜发。深深的河水正在缓缓流动，赶早的春风一吹，柳摆影动，水面荡起了涟漪，让人仿佛可以看到清澈的河水里的水草也在飘摇。
　　 又是一个星期一，第一二节是语文课。我的数学课是第三四节。上午十点整，当我走进教室时，班长喊“起立”，全体同学齐声喊道：“老师好！”
　　 我说“同学们好，请坐下！”后，我眼睛巡视了一下教室，顿时发现少了一个学生，我问道：“罗云海哪里去了？”
　　 班长站起来说道：“语文课时他晕倒在地，刘老师背他去校卫生室了。”
　　 我一听，急了。我可是班主任啊，我得去看看才放心。这个同学身体一直很差，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当我赶到卫生室时，罗云海已经醒过来了，正在输液。刘长贵见我来了，说了句“没事啦”就走了。校医摇了摇头说，刘老师从送他进来到现在就说了两句话。一句刚进来时说的“这个学生刚晕倒”，另一句就你来说的这句“没事啦”！
　　 我赶紧回答：“刘老师就这个样子。”说完我又问校医：“罗云海没事吧？”
　　 “不要紧，休息一会就好啦。”校医笑着说，“不过要感谢刘老师，是他及时背他进来的。”
　　 我心里着实感动，刘长贵对学生挺好的。他本可以喊一名大一点的学生背罗云海来卫生室，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自己背来。显然一是不想耽误其他学生学习的时间，二是他自己背来放心。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啊，那他的妻子为啥这样三天两头地与他大吵大闹啊？总嫌弃自己的丈夫无能呢？刘长贵好歹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啊，虽说教师工资低一些，但也是吃皇粮的。真的是古人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内中蹊跷，只有他们夫妻自己知道了。想到这里，我暗中直冒冷汗，看来找老婆一定要找一个不会嫌弃自己的，否则真累。
　　 下午放学后，我去找刘长贵，一是去谢谢他对我这个班的学生的关怀；二是告诉他，罗云海平安无事了，上午第四节课他已经到教室里上课。刘姨正在家做晚饭，见我进来，忙说：“保老师，请坐！”说完转身朝里喊道，“长贵，保老师来找你。”
　　 刘姨穿戴也很干净，看样子就六十来岁，不算老，可却显得十分疲惫，满脸皱纹。她头上顶着一块顶帕，洗得干干净净的。刘姨的顶帕已成为她的标志性服饰，因为从她来到这儿，就戴着这块顶帕了，似乎没有换过。人们见她头天晚上洗干净，挂起晒着，第二天早上起来又顶着。顶帕在乡下很常见，农村妇女最喜欢，好看实用。在我们学校，就只有刘姨顶顶帕。刘姨的顶帕底色是白色的，上面是绿色方格子，每一个方格子中间是一朵大红花。我很熟悉这种花，这是我们这儿熟悉的山茶花。刘姨穿着的衣服裤子都是蓝色的，一看就知是自己做的，衣服边角和裤子脚边都绣有花边，那是一朵朵小野菊花。
　　 看见刘姨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我说了声谢谢。我刚下课，口正渴，端起就喝。
　　 这时，刘长贵缓缓从另一间房间走出来，说：“正在批改作文。”
　　 我说了我的意思后，与他交谈了一会，就告辞出来了。只听得刘姨在后说道：“长贵，你也不会留保老师在家吃饭啊？”
　　 我赶紧回答：“我是订餐的，学校食堂已经做好了，不去吃就浪费了。谢谢刘姨！”
　　 从刚才交谈中得知，高秀娥还未回来。按刘长贵的话说她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基本不回家吃饭，晚上回来得很晚。虽然她哄自己的儿子说在工作，其实不是忙，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在卡拉ok厅唱歌。每每回来不是沾满了酒味就是满身的烟味。回来晚了还骂人，这样收拾不好，那样坏了也不修。看看人家哪个哪个，啥都会修。刘长贵火了，说：“他是学物理的，自然会修。我会写诗，他会吗？”高秀娥马上骂了回来：“写诗抵个屁用？费纸费墨还费电费。”刘长贵回敬：“你懂个球？”每一次他们吵架时，正好是儿子刘佳武做作业的时候。儿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婆婆刘姨开口骂儿子：“你少说几句行不？你不是闷葫芦吗？你们没有看到佳武在做作业吗？还有不怕隔壁邻居笑话？”高秀娥听了，扭扭屁股就进卧室里去了。
　　 一次，我与刘长贵都去县上参加教研活动。回来的路上，刘长贵曾对我说，高秀娥对他不忠，已经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为了儿子才忍住，否则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不就是一个乡镇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吗，对自己怎么会如此居高临下，怎么会是这样势利的女人，看见上面来领导两眼就发光？他说，他们已经分居了。
　　 我听了真是无语，他们这样的婚姻，有啥味道。我也不赞成刘长贵的话，为了儿子才忍住。我看他们这是在害儿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自古的道理。
　　 【四】
　　 由于学校对升学率抓得紧，期中考试很严格。老师都不准监考本班学生，我被安排监考初中一年级。
　　 当数学考试进行了半小时后，一个考生在外喊报告。我一看，不是刘佳武还会是谁？我正要开口说话叫他赶紧进来，不料站在教室门边的另一个监考老师已经说话了：“怎么现在才来？个个都像你，还怎么考试？连考试都会迟到，太不像话了！”刘佳武站在教室外边，非常委屈，看样子眼泪要掉出来了。这个监考老师是新来的年轻人，不认识这孩子。我赶紧走过去，把刘佳武拉了进来，叫他快到座位上去。我到讲桌上拿了一份试卷给他。然后我走到那个监考老师身边，轻轻地说：“刘长贵老师家儿子。”
　　 考试结束后我才听说，昨晚刘长贵两口子又吵架了，还打了起来。结果全家人都被闹醒，刘佳武休息不好，今早睡过头了，闹铃都没有把他闹醒。刘长贵上午没有安排监考，还在睡着呢。他们都忘了喊自己的儿子。
　　 刘长贵的母亲连续好多天睡不好，已经无法忍受，昨晚趁两口子还在吵架当口上，尽管天还未亮，拿上自己的东西，趁天黑回40公里外的老家去了。
　　 听邻居说，刘姨自从来到儿子家，睡眠就不好。在老家可不这样，可是为了孙子，她忍受得了。她忍受不了的是儿子儿媳时常吵个不停。刘姨对邻居说，她与死去的老伴一生吵过架的次数，也没有儿子儿媳一个月吵的多，亏他们还都是有文化的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国家干部。
　　 看来，忍无可忍的刘姨这回是下狠心走了。
　　 吵着架的他们没有发现刘姨已经走了。刘长贵当时并没有重视，因为母亲一直戴在头上的顶帕还在家里，以为母亲只是生气了像往常一样出去走了一圈就回来。他以为顶帕在，母亲就还在。直到快要吃中午饭了还未见到母亲，他才慌了。下午，刘长贵唯一的一个已经结婚了的妹妹，从家里打电话来说，母亲已经到老家，叫她哥哥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