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话河南(土地征文·散文)
【河南话】
屁孩儿从小到大回乡大约有七八次,我们通常隔年回一次。每次的时间大约在半个月到四十天之间。小孩子家话音变得快。记得他三四岁时,到家不过三四天,就把一口东北话变成南腔北调四不像了。搞得到家里做客的一位朋友逗他:“这孩子,你说的是哪儿的话?是日本话吧?俺咋听不懂哩?”一周后,已是满嘴不咋标准的河南话了,总之是日常交流基本没障碍了。有一点总说不明白,听到院子里母鸡咯咯嗒咯咯嗒叫起来,外婆会说“鸡泛蛋”了,屁孩儿自己揣摩着外婆的发音,联想着鸡下蛋的实义,自己创造出“鸡放蛋”这句话。逗得外婆一听他说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大概是屁孩儿七八岁时,自老家归来,就絮上了两句话:一是“娘(nia音)哎——”;一是“娘(nia音)那个脚(juo音)!”可能是一想到老家的人与事,就会爆出这两句“豫标”来。是模仿外婆的腔调,绝对神似!我看屁孩儿说时他自己也憋不住想笑,可总要努力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把两句话不慌不忙都抖露出来,才放开嗓子,弯着腰,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大笑好一阵子。每次都是按固定次序说的,先短后长,先舒缓后急促,从不打乱顺序,也从不改变腔调。在东北,有时我与先生对话用河南话,屁孩儿听到了,总是义正词严地说:“能不能用普通话啊?!像对暗号似的。听不懂。”他话音变来变去得很快,来得忘去得更快,回老家是一周左右改变话音,一离开老家马上就变回东北话了,根本不需要时间过渡。而对河南话的记忆,大约就剩下他常常念及的那两句了,其它的,时间久了就又感到陌生,听不懂了。也不怪他,他提到河南话,能像模像样甩出来那两句,也不枉是河南人了!我私下认为,屁孩儿对河南话的记忆筛选也蛮精辟的,很有代表性。
是他十来岁吧,回家与小他五岁的小表弟二拓儿玩儿,我在一边看着感到有意思得很!他试图用河南话进行交流,二拓儿试图用普通话进行交流,结果双方的话听起来都很蹩脚,都不纯粹,别扭得很!可是,这是我这个旁观者的看法。人家小哥儿俩,谈起来却非常投机。我几次打断他俩,请他们各自用各自正常的语言交流,对屁孩儿说:“你正常说,跟电视播音差不多,小弟能听懂。”又扭头对二拓儿说:“小家伙,那样说累不累,照平常那么说,哥慢慢会懂的。”可人家毫不领情,外甥打灯笼——照旧!一点儿也不嫌累,不嫌吃力,不嫌别扭。我是嘴上抹石灰——白说!我是在一边干着急,使不上劲儿。不过转念一想,嗯!这俩孩子秉性忠厚,善于替对方着想,对话时都不由自主地怕对方难以领会,因此自然而然地改用对方的话语了。
说起这河南话吧,任凭走到天南海北,只要一吐口,就能暴露身份,搞特务肯定是不行。像我家先生,少小离乡,如今鬓毛已催,尚未还乡,一口纯粹的河南话如影随形,这么多年竟没有丝毫变化。而我,对河南话的敏感,常常让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很轻易地辨认出乡音来。
关于河南话,曾有个关于地方方言的小品有一段描述:一人起夜,家人闻声,“谁?”“我。”“咋?”“尿。”要我说呢,还可分别在每句话加个语末语气助词,显得更有人情味儿点儿,更贴合实际点儿——“谁啦?”“我啦!”“咋哩?”“尿哩。”
这两年,我总在想,方言到底应该不应该保留呢?推广整齐划一的普通话,虽然使各地的人交流方便了,但是,我总感到,方言是很耐玩味的东西,其中蕴含了许多普通话无法表述的来自远古的东西,一代一代口口相传,融合入日常生活之中。如今,从乡间走出的我们,孩子从小学的是普通话,偶尔回老家学两句,也是感到好玩儿,图个新鲜罢了。更多的,在日常生活中不时蹦出的那些个土话,孩子压根儿就弄不明白。留在乡间的呢,在学校现在也是普通话教学,不知道几代而后,老一茬子的人越来越少,新一茬子说普通话的越来越多,土话会不会慢慢消失?我隐隐有些担心。但愿我是杞人忧天。最近,我经过努力回忆,搜集了一些河南话,只图音近,不图义准。附录于下:
【一字】:
口;中;板。
【二字】:
奏四;姿应;八擦;踅摸;待见铺败;施张;张精;鞋货;卯子;灶火;坐破;后晌;囟蛋;作耶;剩蛋;气蛋;冲(四声)蛋;差窍;闪杆;亥势;猫势;存气;光棍;掠倔;精到,仔密;蹭势,腼腆;木糊;唧咕,钻济;仨才;喷货;身粪;攘萨;嚷嚓;龟形;先才;年下;圪针(四声);;软(平声)枣;马鳖(四声);马烫;打场;扬场;碾场;泛蛋;姿楞;骨爽;奔地;会脓;撕牙;黏牙;搅牙;脓捏;捏搁;咯摸;胡嚓;加四;不赛;梦横。
【三字】
你啊哎;一大木;咧着儿;烧包儿;喷大江;母事儿;母球儿;母出息;母道儿;物素人;饭噻人;间迥人;马萨人;个影人奏那儿;奏这儿;嚷袜儿;打一卯;袁野蛋;囟球儿吃嘴精;半片子;母腔气;母势儿;母法儿;母眼赛;蹭卓哩;命命儿;老好(四声)表;摸出儿;不理奢;前惹儿;;化黑儿;后其啊;和哦地;定钢苗;洋四四;洋茄子;洋火儿;洋白菜;君达菜;门墩儿;前马儿;后马儿;半晌儿;门格劳;厮跟捉;不捉啥;不要好;不沾闲;摸猴儿;老马灵;油角儿;楼齿儿;胡辣汤;官扯儿;养汉精;迂阔蛋;鸡娃儿;猪娃儿;狗娃儿;猫娃儿;欧犊儿;驴驹儿;马驹儿;麻衣俏;脓成啥;闷呆欣;不主贵;戳稀儿;去鳖乎;鳖乎三;鳖武儿;术儿道;术儿气;吃加四;江家儿;白脖儿。
【四字】
不当家儿;不适闲儿;不瓤杆儿;二儿半夜;奏捉伴儿;不照道儿;不顾身命;不拦特儿;不够数儿;;抹碗手巾;碗可灿儿;及儿其啊;明儿其啊;通甚捉哩;母任洒儿;叫炮眼儿;死贵眼儿;钻奸眼儿;狐臭眼儿;二儿杆子;母眼图甚;闯祸妖精;定钢锤儿;慢丢点儿;难说话儿;呼啦啦哩;花灯捻儿;瞎话娄儿;母成色儿;母来头儿;帽遮眼儿;仨及儿菜;咪咪蒿儿;面条儿菜;大黄花苗;埽住儿苗;抢老哞儿;转曲连儿;末后引儿;末末独儿;马蜂独儿;马叽溜儿;黄瓜鹿儿;肚母脐儿;不落盖儿;日鬼弄玄;鳖儿子儿;嘀里嘟噜。
【五字】
二儿球儿牌;炊炊骨朵儿;甚白里不轻;能球哩可怜;你啊那个脚(juo);恁则儿袜儿;不捉任洒儿;难哩母法儿;连毛衣儿菜;欧眼盯准儿;十指儿耙儿;不露儿不赛;懒汉子担三。
【河南戏】
河南戏有好多剧种。我家属于豫西地区,最常听的是豫剧。另外也看过听过曲剧和越调,听母亲说过,豫剧又叫河南梆子,曲剧又叫河南坠子。其它剧种的,就听不懂了,就是收音机上有播放,也赶紧换个频道,不听,只喜欢能听懂的。在家乡,不管是什么剧种,若说起来,就统称为“戏”。说“去看戏哩”,不说“去看豫剧哩”。小时候,常常搬着椅子,到卫河儿的露天戏园子里看大戏。一般一个剧团下来能连演好几天,人们就像赶大集一样,从自己家里搬出椅子、板凳早早到戏台底下去占位儿。方圆左近十几里外的人都会赶来看。有时候过年期间演,有时候不定期。戏园子周围会有很多卖瓜子、花生、糖果一类的小贩。开场的时候,除了正台下坐在座位上的人,前后左右还挤满了伸着脖子翘首以待的观众。也有淘气的孩子扒在戏台子边沿上看,也有更冒险的,上到树上、墙头上、房顶上看的。
母亲虽然喜欢戏,但从不去戏园子看戏。一般我都是跟着祖母或者父亲去的。哪天要是没有提前占位,父亲就会把年幼的我驮上肩膀,让我能够越过众多拥挤的身躯与头颅,清楚地看到戏台子上的场景与角色。母亲喜欢戏,体现在她收听收音机的习惯上。哪个时段播放戏曲节目,她记得格外清楚。她不光听,而且喜欢品评,这个唱得如何,那个唱得如何。一天天嘴里常念叨那些名演员的名字:陈素真、崔兰田、常香玉、马金凤、阎立品、虎美玲、王希龄、张宝英、唐喜成、海连池、牛得草、刘忠河等等。一听收音机里唱,不用人家报名,她就能指出,这是谁谁谁唱哩,唱哩是哪一段,谁是谁的学生等。母亲听得高兴了,有时也会随着哼唱几句。
我的记忆中,有申凤梅“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唱段孔明的从容沉稳;有常香玉的“哭啼啼把官人急忙搀起”唱段白娘子的沉冤苦情,以及“刘大哥讲话理太偏”的花木兰形象;有虎美玲“婆母娘且喜怒”唱段的悲愁交加;有阎立品“秦雪梅”唱段的痛断肝肠;有马金凤“辕门外”唱段的巾帼不让须眉以及“程七奶奶”唱段中的那个泼辣;有唐喜成“下位去”唱段的智慧通达;有王希龄“唐伯虎点秋香”中的潇洒风神;有海连池“小仓娃”唱段的善良纯真……
感觉看戏也不多,现在回忆起来,倒也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呢。我比较偏爱的是慢板、哭戏,看着听着,自己感动,也会不由自主哭出来。每听一次,眼泪哗哗都是流许多,有时候还哭出声,但还是想听。2002年回老家,还特意买了一些磁带带到吉林来,不时听一听。
母亲爱说一句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憨子。细细想来,台子上的又唱又跳,又哭又闹,也不知道为谁欢喜为谁忧,真像是疯子;台下的唏嘘感叹开心愤怒,随着演员的情绪而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痴迷不已,真像是憨子。
离乡十年后,偶尔看了河南卫视的“梨园春”节目,有段时间就迷上了。本来不爱看电视的我,每逢周日,早早准备好,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梨园春”的鼓点按时敲起来。那里面有各色人等,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最招人喜欢,唱得也是很投入,有板有眼。每次擂台赛打分时,我都很激动,先跟家人议论谁好谁歹,然后再与评委的评分相对比,一致了,很高兴;有差池,就略略带些遗憾。“梨园春”里除了业余唱家,也有名家唱段。我就是在这里,看到虎美玲唱的《新白蛇传》“白素贞嫁许仙此生足矣”。
【河南曲儿】
关于“曲儿”的记忆,是绕不开我故去的祖母的。祖母离开人世已经整整十五年了,我对祖母,有着极大的抱悔。当年没见上祖母最后一面,是我此生的憾事,想起来,就泪流不止。我听小姑说,祖母最后迟迟不肯闭眼,她老人家是心有不甘,在等她唯一的孙女么?这永久的悔,是再也不能弥补了,只能成为我心中的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打记事起,除了皱纹与白发越来越多,除了步履越来越飘忽外,祖母的形象几乎没有变过。一例的脑后挽个圆圆的髻,用黑色发网罩住,没有一丝乱发。一例的大襟袄儿、大襟布衫、大腰黑布裤。布衫是夏白冬玄春秋灰。大腰裤的腰上一截是雪白雪白的白布,没裤鼻儿,系裤带儿。直筒裤,裤腿肥大,裤脚要用一条黑布裹腿一层压一层紧紧裹起来。脚是三寸金莲,一年四季着白布袜子。无论是单鞋还是棉鞋,都是玄色,尖尖的头。单的开口大,露出大部分脚面;棉的开口小,能护住脚脖儿。
祖父去世时,我不记事,祖母不过五十出头。我从小跟着祖母睡。在我记忆中,祖母不走街串巷说闲话,不搬弄是非,不串门儿,不挑媳妇不是,生活中除了简单的衣食住行必需品外,没有任何奢求。在生产队时,祖母会随着其他小脚老太太干些轻省的不必下田地的活计,比如用簸箕把粮食中的杂质、瘪粒簸出来。有时候,我受委屈了,祖母就会从大襟布衫的内贴袋里掏出一把瘪花生,或是一颗糖什么的。有时糖贴身放久了,糖纸都粘到上面了,撕不下来,就那样放进嘴里,再慢慢把附着的糖纸给漱出来,心里也是美滋滋的。也有不带包装纸的那种绿色的麻糖,小菱形块,吃到嘴里麻麻的,甜甜的,吃过半天舌尖上还留有那股子飕飕的凉意,清爽,沁人心脾。有时候,我被蚊虫叮咬,不停抓挠身上的疙瘩,祖母又会从袋子里摸出一盒万金油,给我反复涂抹的同时口中反复念叨:“疙瘩疙瘩消消,我给俺晓招招。”抹上一会儿就不痒了。那时,在年幼的我眼中,祖母那口袋可是个让我充满期待的聚宝盆,时不时总能掏出些稀罕东西。
除了一些吃的哄我以外,祖母最常用的法宝就是说曲儿。祖母一说:来,我给你说个曲儿罢!我立马就乖乖地坐在祖母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祖母,只见她凝望某处,若有所思,似乎在脑海里搜寻,然后,张口一个又一个曲儿就出来了。
有谜语类的,比如: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东头来个獾,两眼扑闪闪……我哩谜,多着哩,都在墙上粘着哩……
有游戏类的,比如:筛—筛—,筛麦糠,琉璃各奔儿打丁匡,你卖胭脂儿我卖粉,咱俩打个溜溜滚;背背压压,两眼——蛤蟆,蛤蟆没水,瘦成干鬼……罗罗旦旦,大舅来了吃啥饭,杀个鸡儿,擀肉面,呼噜呼噜两三碗;盘脚(juo)盘,点三捻儿,三捻儿不点二捻儿点……
还有即物起兴的,比如:月婆婆,白亮亮,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哩白,洗哩光……雁—雁,扯不溜,后头跟着你小舅……
童年生活中有很多曲儿,是边玩边念唱的。比如:刮大风,下大雨,里头做个白毛女……豇豆、绿豆、蛤蟆、泥鳅,姓张姓李,麻衣鹊出泥;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小河里水,呼啦啦,我和社员摘棉花。社员摘了八斤半,我摘五朵大红花……花椒面,闭住气,谁先吭气谁吃屁;叮叮当,叮叮当,谁家的孩子叫小刚,偷俺哩针,偷俺哩线,偷俺哩红绳扎小辫;姐姐的家乡大大的有,有韶山,有延安……一个小孩在河边,两个小孩转圆圈……
祝福!
拥有相似的记忆是缘分,同为豫西人更加一重缘分。紧紧握手!
深深感谢您的祝愿!也祝您新年愉快,如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