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是修行的小沙弥
　　
　　 它在修炼成功扔掉臭皮囊以前，把自己关闭在深深的地下暗室之中，躲开杂乱纷呈的喧嚣尘世，苦苦修炼。它相信，两眼一闭，就是黑夜。于是它干脆将双目封闭起来，从容度过漫长漫长的夜，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几年。
　　 修行，需要环境的清静，也需要内心的干净。黑暗中的世界，相对要安静得多，对心境的影响也小得多，足以帮助它把七情六欲挡于心室之外，帮助它牢牢把持住佛家之戒。于是它便一直躲在地下营建的夜色里，静静地打坐，静静地修炼，静静地禅悟。
　　 现在的它，仅仅是个初修的小沙弥，还远远做不到餐风饮露，不吃不喝，必须靠吸食树根、草根的汁液来维持生命。刚出生的时候，它只有米粒般大小，在吃斋念佛的清淡清苦、寂寞枯燥日子里，一点一点长大。这很考量着它的耐性，可是它经受住了，与日俱增的，就不光是个头与体重，还有同步磨练出的内心强大的定力。
　　 佛祖在高空之上，以风的形式，雷雨的形式，霞光虹电的形式，宣讲着佛法，通过树枝树干树根的传导，抵达它的听觉。它默默地记在心头，默默地吟诵，默默地禅悟。佛祖是不是口吐莲花了，它没有看见，因为它已入定，进入无人无我之境。是的，吃斋是形式，打坐是形式，诵经念佛是形式，悟道才是实质与终极目标。“无人无我地，一字放光明”，悟透才可抵达佛境。不悟道，不得道，充其量是一块枯坐死修的顽石。修炼分机缘，也看悟性，于是它们就有了顿悟者三五年，渐悟者七八年、十几年的区别。
　　 在它修炼的暗屋之上，是充满喧嚣与诱惑的花花世界，声色撩人，可它视听而不闻。在它看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万象皆为幻象，正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它的修炼终于有了结果。那是入夏后的雷霆暴发中，一场场大雨把坚硬的地表浇嫩，深深地渗入到地下来。它突然感觉到身体内发生了变化，也听见了佛对它的传谕，让它去完成苦修所得的升华。它开始蠕动身躯，运动两只有点像蟹钳的前爪向上掘洞。被雨浇透的湿润土壤松软如酥，它没有费太大的劲就钻出了地面。这是夜间，它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星光明月，听见了夜鸟与昆虫的歌唱，可它顾不上多看路上的风景。它已封闭得太久，期待得太久，飞翔与歌唱也酝酿得太久，它要尽快使自己脱胎换骨成新的生命样本，以蝉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它沿着树干径直爬上去，在一个高度停住了脚。它凝神静气，运足内力，从背部开始，在自己坚硬的外壳上纵向地撑开了一条缝，将柔软的、却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身躯从壳里挣脱出来。这要经历血与肉撕裂，疼痛的感觉在它全身弥漫。它拚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身体剥离出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彻底摆脱了厚厚铠甲的羁绁。在柔软的风中，它白嫩娇弱的新躯很快硬化、发黑，折叠的羽翅也明亮地展开，完成由肉身到佛体自我重塑，只剩下一个黄褐色的壳——它扔掉的臭皮囊，验证着“仙人蜕化处，千载空芙蓉”。
　　 然而它没有就此停止。它知道佛有不同的层次与境界，它仍然需要通过广布善缘的修炼走向更高层次。它果决地肩负起弘扬佛法、普度众生的大任。它开始了苦行僧的传经布道，在大树之端，在高墙之上，用裂帛碎金般的金石之声，高歌佛曲，向天下众生、所有生灵宣讲着佛法，虽旷日经久而不倦。
　　 它的再次苦修获得再次成功。当另一只被它打动而深深崇拜它的母蝉到来，它完成了修炼生涯最后一个层次的升华，然后，走向了圆寂，走向了涅槃，化一道佛光进入佛界。与此同时，由它奏响的生命交响而诞生的一批新的小沙弥，又深深地住入地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苦修。
　　 于是，佛的事业绵绵不绝，一片繁荣。
　　
　　 火镜
　　
　　 小时候心很贪，看玩伴们有什么新鲜玩具，我也想有。人家有我没有，就会眼馋得心里像猫爪一样，千方百计也想弄到手一个。比如同班的三娃弄来一个他当军官的二舅送的“火镜”，就把我的胃口高高地吊起来。
　　 其实就是一块茶杯底大小的圆玻璃，镶在黑色的圆胶木框里。与普通玻璃不一样的是，圆玻璃的面是鼓起来的，像猫眼睛被抽空了里边的东西，只剩下透明的晶体。胶木框原来有个把，不知道被掰断了还是摔断了，反正不在了，只剩下一个黄铜外壳的接头。那圆玻璃就因为是鼓面的，就有了神奇。把镜子放到书本上，往高抬抬，字就放大了；无限抬高，无限放大，只是，抬得太高了，就大得一撇一捺看不到边缘了。更奇的把镜子是对准阳光，调整好远近，让光聚成一个亮得发蓝的小圆点，照着的纸便“日”的一下蹿出一股青烟，烧出一个小黑洞。
　　 火镜成了我的梦。我知道白要要不来，便缠着三娃换，像市井的商人那样，几经讨价还价，终于用两本小人书，外加五个崭新的玻璃球，把火镜换到了手。
　　 大人说这是一个放大镜，可我只把它当火镜看。我的眼睛特好，多小的字也不需要放大看，我只想拿它点火玩。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它的一个重大缺陷，就是无论在下边放了什么东西，哪怕是偷偷揪来母亲准备套棉袄的棉花，也只能用太阳的光在上面穿个洞，怎么也燃不起明火来。至于柴草，就更没门了，充其量只能烫个黑点。这太没劲，太让人伤脑筋了。
　　 我那时在晋中，后来跟要求下放离职的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来，放春假时，常跟爷爷上山开荒。爷爷抽老旱烟是用火镰打火点烟。火镰是专门打制的，像门搭链上取下的一环，稍微短点，一边宽一些，加了钢火。爷爷从山坡捡一块带楞的黑火石，从荷包里捏出一撮葛绒，摁在火石上用火镰由上而下擦打，咔咔几下，随着一股股直钻鼻子的焦糊味，火星一串一串扑进葛绒里，便冒起缕缕蓝烟，燃成红红的暗火。爷爷把点燃的葛绒摁在烟锅上，啵啵紧吸两口，就点着了烟，然后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美滋滋过神仙瘾。想燃烧起明火时，爷爷便揪一把上年的茸草毛，揉一揉握成一团，把打着了的葛绒放进去，嘬起嘴咈咈地吹，草团便冒起烟来。烟越冒越大，暗火由红转黄，抵达一个极点，呼的一声便窜起火苗，放到柴草下，大火就呼啦啦烧起来了。
　　 有一回爷爷又用打火镰抽烟时，触发了我的灵感，突然想到，用火镜也应该能点燃葛绒，燃起明火。到底能不能，试了才知道。我立刻跑回家去，拿来了火镜，向爷爷讨了一撮葛绒，收拢住阳光照，没多一会，葛绒就燃成暗火。我也学爷爷揪了一把干的绒草毛，把点燃的葛绒放进去，鼓足劲吹，果然燃起了明火。这个办法，虽然间接了些，可我的火镜毕竟第一次燃起了明火。
　　 爷爷还用他的火镰打火抽烟，我照旧玩我的火镜。只是我看清了一个事实：爷爷一火镰下去，就和燧人氏接通了信息。我的火镜一对准太阳去制造火种，就和哥白尼、爱因斯坦、华罗庚这些人搭上了边。
　　
　　 一只山兔子
　　 一只野兔陷入了我们一大帮人的重重包围。
　　 包围是一个军事术语，表明局势非常严重，即力量悬殊的两支队伍中弱的一方被强的一方“包了饺子”。眼前的这只野兔，就陷入了这样一种绝境，被两个生产队的一百多号人紧紧围裹起来。
　　 两个队合在一起劳动是很少的事，可出于“龙口夺食”的需要，村支书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要求一个下午将这处麦地的麦子全部放倒，并运回打麦场。一百多人分布于山坳梯田的十几块麦地里，有的从这头割，有的从那头割，阵势颇有点浩荡。
　　 那只土灰色的野兔是突然间从我所在的块地尚未割倒的麦地里跳出来的，看样子是当年生的野兔，个头还没有长足。它从我们几个人的空档里，嗖的一声便蹿到了我们已放倒麦子的麦地里。我们齐声发喊，兔子，兔子，快呀！上下地块的人闻声而动，迅速堵在地块的那头，兔子便落入了包围。
　　 兔子是逃跑的天才。地面跑的小动物里边，野兔子最为常见。在山坡小径走着走着，蓦地跳出一只，于一纵一跳间箭一般逃向远方。野兔子永远保持着一个习惯，就在逃跑的时候总是向山坡的上方跑，而绝不向下方跑。这是因为它打折的后腿发达而强健，而且比前腿长出好多，这使得它不但能够借助后腿的蹬力一下弹跳出好远去，而且非常适合向上坡作跑跳的运动。若换了向下坡跑可就惨了，后腿一蹬，保准一落地就是一溜跟头。它的这一特长使它保持了与追捕它的动物和人的绝对优势，因为追捕者受万有引力影响，都是下坡轻松上坡难，兔子却一反这一常态而成独家优势。兔子是没有能力与任何动物相抗衡的弱势群体，即便老鼠也敢欺负它，但兔子凭仗着善于逃跑的这一绝招，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动物界冷酷的竞争法则中，有效地保持了个体生存与种族的延续。
　　 这只野兔仗着善跑的独特优势，一开始确实没把包围它的人放在眼里，在已割倒麦子的地里吧儿嘚儿、吧儿嘚儿欢快地蹦跳着跑，每一个弹跳都在空中划出一个两三米跨度的弧，起起落落衔接得行云流水，显得轻松而自信。可它很快发现自己的自信出了问题，不论怎么跑，总有人堵在前边，大声呼喊捉住捉住。兔子开始惊慌，折转身又往回跑，可经过一阵猛烈弹跳之后，又被前边的人堵住去路，于是又踅回身往回跑。前堵后截，左右两边的上下地块都是丈把高的石头砌的岸坎，并都站有人。对兔子最不利的是，包围它的人并不和它比奔跑速度，只需及时堵在它的前方大声发喊，充其量也就是我们在地两边的几个年轻人做着左右的机动，看兔子往哪边跑，立刻赶到前面截住它。兔子终于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可它不甘心束手就擒，依然竭尽全力地奔跑，企图找个空隙逃出去。于是，形成了人兔对峙的局面：人们千方百计要捉住兔子，兔子却千方百计要逃出去。
　　 可惜的是，兔子只能采用弱小动物的游击策略，在运动中寻找机会，好从包围圈中找到一个缝隙逃出去。或许，它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战术企图，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它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可我们留给它的机会越来越小，将包围圈越缩越小。按说，一只野兔的肉，对两个队百把号人来说，塞牙缝都不够。可大家一心要捉住它，并非要吃它的肉，而纯粹是嬉戏找乐子。两个队长没有制止这样的嬉闹，他们也在龇牙笑着看这场人兔之间的追逐游戏，借此机会让大家歇息一会。
　　 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里，兔子还是不甘心被捉，更猛烈地弹跳，还采用上了突然停顿、突然转弯的逃生技巧。它左冲右突，不停地跑，跑，跑，拼上了全部的气力与心智，它甚至一跃而起，从两三个进入包围圈中企图活捉它的年轻人头顶上蹿了过去。
　　 这只野兔最终被我捉住了。他几乎从我两腿间钻出去，可我及时合并起双腿，关闭了原来留出的缝隙，同时双手扑按下去，将它摁住。
　　 当我拎起兔子，发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的脑袋突然耷拉下来，鼻孔里流出黑黑的血，一滴一滴砸向干硬的地面，身体也随之慢慢地冷却。它半睁着的眼睛里，眼神是那样地不甘，带着遗憾一点一点失去光泽，变成没有活性的死光……
　　 刚才还大呼小叫的人们一下没了声音，麦田里一片死寂。
　　
　　 圈子
　　
　　 手里拎着半头砖，对准前面的一个圆圈往里投。投进投不进去，看手感与准头，也看运气垂顾不垂顾我。砖头落地的一瞬间，可能落地生根，也可能发生弹跳、翻滚，或者打水漂般向前漂移。按规则，不管砖头落点在不在圈里，也不管砖头落地时动了没有，进了圈子就算。相反，砖头准确投进圈里，却又弹跳、漂移出去，算白搭。
　　 这是我小时候常玩一种圈子升级的游戏。一般是在场院。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变成圆规，以脚为轴，右手拿一截柴棒或瓦片，就地转着圈画，一共画出记不清是三个还是四个、五个圆圈，再于大约十米远的地方画出端线，两个以上的人排好名次，轮流拿半头砖往圈里投。投入第一个圈的，晋级第二个圈，又投入的接着投第三、第四个圈。投不进的，就失去了投掷权，再轮到时，接着投刚才那个圈。游戏的目的，当然是决出优胜者。这种男孩子玩的游戏，有点糙，可因带了竞争性质，便强烈地吸引了我。久而久之，圈子的形态与晋级理念，像一棵树一样在我的头脑里枝繁叶茂地生长。我的童年，被一个圆圈套牢。
　　 没有料到的是，孩童时玩的这种圈子游戏，竟成为一个巫性十足的谶语，准确预测了我的命运。多半生里，我始终面临着处处是圈子的世相，一直在为进入某一个圈子而耗心费力地拼争。
　　 初中毕业后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时代将我丢入一个最初级也是最底层的圈子。黄土里刨食的命运，人不如骡马娇贵的卑贱，使我产生了强烈叛逆情绪。我担着担子在崎岖山道奔走着抹汗水的时候，站在田垄上拄着锄头喘口气的时候，总是眼巴巴遥望着藏在遥远天边的军营、城市，退而求其次，做一个公社机关端茶扫地的小通讯员也行，那将是命运对我的特殊恩赐。可是好运绕着我走，我进不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圈子。
　　 三年后，老天终于眷顾我一下，使我成为一名民办教师，跳出了村庄的圈子。可骨子里埋藏着的野心，并没有使我就此满足。高考制度恢复时，我又强烈希望跳入高一级的圈子，可随着张铁生一纸白卷，实行贫下中农推荐，我因社会关系有那么点问题，希望破灭。我一头钻进书里，胡乱地写，渐渐有文章见诸报端，被认为是写作人才，抽调往公社机关专职搞文秘。这是一个带了权力性质的圈子，尽管我只是笔吏走卒一类的临时工、小人物，可生在皇宫院，就是帝王家，下乡到村到企业，总会被人高看一眼，敬重三分。我像小时候玩圈子游戏一样，既然投入了第一第二个圈，就可以接着投第三、第四个圈。靠着笔头拼打，我一步步跳入县报社的圈子，县委办、新闻办的圈子，身份则由临时工转入职工的圈子。至于干部身份的圈子，由于文凭、年龄、身份的限制，我没权利接着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