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要放电影，这消息数日前就已传开，人人便很兴奋，过年似的，尤其小孩子，奔走相告。放映员我认识，碰到就问个不停，这叔叔回答多了，有些烦，扔过来一支粉笔，说:“你去写个告示，加深记忆，别老问。”我屁颠屁颠跑去，歪歪扭扭写了：地道战。
　　 那天放了学，我就扛了凳子，如飞去占位置。不料操场上，银幕前早已摆满，有板凳椅子，石头木棍，更离奇是，用红砖碴，画一个框，中间狗爬样写着：此地有人。此情此景，宛若国军打了败仗，一片狼藉。我心中有些失望，睃望半天，心中一喜，中间黄金地段，竟有一方空地，既无杂物呆坐，亦无字迹霸占，只是地上有滩水渍，冷冷汪着。心想：书上说猛虎洒尿为界，莫不是人类也学习了？过去一看，非尿是水，有点淡淡腥味，便把左右凳子漾开点，摆上自己凳子。
　　 操场很大，南面是个供销社，除出售些生活必须品，也卖带鱼和梭子蟹，这产品装在极粗的蒲草编成的筐里，为防变质，用冰块镇着，用后的冰常丢在门口，赤日炎炎时看到，心生可惜。那里栽了二支粗高的竹子，竹子上张帜一方白白银幕，镶着黑边，四面有绳孔，可对角勒紧，一个黑色音箱，模样有些怪，像麻将牌上的一饼。放映机尚未装配，躺在皮箱里休息。许多小孩子，围着放映员，递着他要的工具，如苍蝇跟着卖摊佬，时不时挨骂，也不走开，腆着脸，依然跑上跑下。
　　 我笑一笑，很惬意地左右看看，慢慢坐下去。突然，屁股底下的凳子，被人猛踹一脚，静不住，一下子打横。我身子后仰，脚手悬空，如肚皮向天的螃蟹，张牙舞爪，回头看去，却是老三。
　　 老三在我们那里，是个剌头，除了打架，就是斗殴。奇怪的是，这小子却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全无一点横肉。只是穿一条喇叭裤，屁股包得像个馒头，裤口却异常阔，一走动，如两把扫帚，把一条脏路，扫得干干净净。他上穿一件红底洒花衬衫，大翻领，领尖如匕首，衣襟翼开，有衣扣不用，斜着绑扎腰间，成一个蝴蝶结，把一身，包得粽子似的。
　　 我一纵跳起来，问：“踢我干嘛？”
　　 “滚开！我的地儿。”
　　 “你的地儿？”
　　 “我摆了几块冰的。”
　　 “冰呢？”
　　 老三左右乱看，抓抓头皮，突然悟过来，嗽叭裤扫扫水：“化了。”
　　 我鼓起嘴：“化了就是没有了？照你说，我比你早多了，昨天我就占位置了。”
　　 “证据呢？”
　　 刚好飞过来一只蜻蜓，我指着它说：“昨天委托它看着这地，不信，你问它。”然后，对着蜻蜓说：“谢谢你哦，明天请你吃饭。”
　　 围观者一听，“轰”一声，如寒冬地里茅草，遇火就是一片灿烂，小军笑得最欢，“嘎嘎、嘎嘎”，老板鸭似的。
　　 老三大怒，举起拳手来，我回身抄起板凳，眼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不料后脑勺吃了一巴掌，头便闷闷歪过去。惊回首，欲暴起，却是父亲，铁塔似戳着，手那么一撇，凳子从我手中掉落，就势一脚，踢在屁股上，我喝醉酒似的，“突、突突”翘臀向前暴走，立足不住，一跤翻倒地上，爬起来，揉揉屁股，一溜烟逃走。
　　 天黑的时候，我回到操场，伏在电线杆后侦察，不见父亲，便放了心，一跳从矮墙上飞过去。小军看到我，忙跑过来，鼓鼓的塞我一个包：“你妈妈给的。”
　　 我打开来，是几个麦糕，粘着许多红糖，热热的。肚子一见美食，急不可耐，“咕噜、咕噜”叫唤起来，似乎关了一窝青蛙。我手在裤子上抹抹，纵身跳到矮墙上，一口口吃起来。小军也跳上来，并排坐了，揪下一小块麦糕，远远的打进口去，球起腮，眯了眼，很高兴嚼动着，脚晃来晃去，荡着秋千。
　　 夜幕终于拉下，黑色这头怪兽，一口把世界装肚子里去。操场上人越来越好多，闹哄哄走动，卖瓜子甘蔗的小贩，点亮了油灯，是朵黄花样子，弱弱的张开来，在黑中挖出箩筐大一地。风有些生气，为这不听话的油灯，就推着黑去围剿，火苗顶不住，打着趔趄，却拼死不退，光便时有时无，峭楞楞如鬼舞蹈，照得卖买的人影子，顶天立地膨胀。
　　 那个麻将牌一饼似的喇叭，突然高声唱起来，唱的是革命歌曲，李玉和的一声：“妈”，把观众的嘈杂声，围剿得干干净净。
　　 场地中间亮起一盏灯，光芒四射，夜色吃一惊，立时退缩出一方空间。放映机随即跟进，射出一道雪白光柱，如劈出一条隧道，射向天空，稍后，打在银幕上乱走，久久停不住。
　　 我忙忙跑过去，冲着机器发出的那道光摆不同的手势。看到银幕上，自己的手影，幻化出或兔或树，千奇百怪样子，心中那个美啊，滋滋的。
　　 嗽叭停止高歌，静默下去，随即尖利叫起来，时断时续，有人对着话筒吹气，喂喂叫，拿手指卟卟敲，音箱终是不理，哼哼唧唧自话自说。蓦地，暴出巨响，“嗡”一声，吓得刨甘蔗皮的小贩，手一哆嗦，一刀削进肉里，忙退出刀，看看买主，悄悄背过蔗身。
　　 光柱乱打着银幕，终囿于其间，开始播放新闻。行走如飞的小孩子，如抽去柴禾的沸水，安静下来。席坐在银幕底下，拖着二条鼻涕，似乎在分吃什么，仰了头，目光晶莹。许多人的口袋里，装着瓜子和黄豆，边吃边看。没有的，可很随便掏有的兜子。兜子是一块布，缝在外衣上，有时几手齐下，小口袋承不住，“撕拉”一声破了，豆子撒了一地。小孩子也不恼，干脆一把撕下，装另一口袋。手就在地上摸豆子，仍旧吃得“咯咯吱吱”，老鼠噬谷一般。运气不好的，摸个小石子吃，一口咯到牙齿，“啊”叫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呸呸”吐半天。
　　 也有嗑瓜子的，翘着兰花指，取一枚，放之唇红齿白间，上下牙轻轻一错，“咔嚓”一声，瓜子壳就如莲花样盛开，蹦出个白胖似哪咤的瓜仁儿来，而手中之壳，看去尚完整无缺，全不知腹中已空。而眼前这帮小饕餮，那有这般文明，抓来一把，全塞进血盆小口，暂囚一隅，腮便肿起一半。然后，羊吃草似，咪扁着嘴，用舌头，把囚在一侧的瓜子，捉来一枚，咯声咬开，取籽后将废物推出。瓜子壳沾了口水，胶在一起，匍匐在嘴角，胡子样挂着。
　　 不过，吃是小事，主要兴趣还在电影。我们人儿虽小，可看的电影却是不少，记得有首顺口溜，单道那时电影内容：苏联电影总是那一套，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又搂又抱，日本电影“山本”“武士道”……
　　 而国产的，几乎早已看完，大都看二遍以上，几部“样板戏”，看了不下十几次，台词和片段早滚瓜烂熟，生活中一有相似之地，即会用上。如伙伴想了个好点子，或者办砸了事，我都会伸出大姆指来一句：“高！实在是高！”。小伙伴打众架，或者丑事要有人承担，便气宇轩昂来一句：“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而《南征北战》那句：“张军长，看在党国份上，拉兄弟一把吧”，用得最多。爬墙上不去，用；打架赢不了，用；而考试时，一念叨这句，肯定有某位“军长”，上来拉兄弟一把。
　　 而用得最惬意的不是台词，而是一个镜头，出自阿尔巴尼亚影片，《第八个是铜像》，故事早已糊涂，但影片里有个英雄，名叫易卜拉欣，中弹后缓缓后仰倒下的景头，却为我们广泛用于游戏，只要你摹仿的是正面人物，伙伴举手为枪，口里“砰”一声响，你就后倒，很夸张四仰八叉。当然，地上早垫了稻草，或者是跌进水里去，一般不会伤身，至多在水里，吃个鼻头酸。有一次，“眼镜”演英雄，倒下时小军抽走稻草，这一下，石板道地甩乌龟，结结实实硬碰硬。后脑勺顿时长出一包，速度之快胜过吹气球，“眼镜”痛得泪水乱飞，小军不安慰还说风凉话：“就桃子大长个包，又不是掉脑袋，就鬼哭狼嚎!你要是被敌人捉住，肯定是个王连举。”
　　 “眼镜”虽痛得哭，但游戏时还是想演英雄，不愿演鬼子，常常战端一开，“鬼子”却开了小差，准备痛击的八路军嗷嗷冲上去，却一个敌人也没有。没有敌人，英雄也无用武之地，无奈，要说好话，哄着“鬼子”来上岗，碰到犟脾气的，还要出点血，演一次鬼子，奖励一只纸包糖。
　　 小孩子背后，是一排排凳子，坐着看的，多是爷爷级别人物，他们严肃认真，架着腿吸烟，慢慢弹着烟灰，颇有领导样子。老太太喜欢说话，而且口才不错，她们最喜欢做电影解说员，倘若看过，知道情节，在错误时间错误地点错误问她，我的妈，你算一脚踩到马蜂窝，有得听嗡嗡了。说者滔滔不绝，听者味同嚼蜡。
　　 有一次前排是个老太，一边叽里呱啦说，一边撑船似晃来晃去，我眼睛左右移，还是看得断断续续，心中那个气啊!你说就说，干嘛摇来摇去，又不是“卜啷鼓”？便想治治她。一会儿她挤出去，给她唯一听众买瓜子儿去(听众是她孙女，一哭鼻孔吹出二个泡泡)，我口袋里有几粒未吃过的山核桃，拿出来，“咔嚓咔嚓”咬碎了，然后，捡些碎壳，偷偷放在她的小凳子上，便悄悄走开，站在远处，脸冲着银幕，眼光却注意那凳子。老太回来后，一屁股坐下，火撩似蹦起来，揉着屁股，大声嚷嚷：“这是那个讨债鬼干的！”
　　 我一口撑不住，“扑哧”笑出来。站边上一个丫头片子，很惊恐看看我，马上跑走了。
　　 老人背后是爸妈级别方阵，黑鸦鸦站了一片。大家说话不多，一说却话里有话。一个人挤一挤，立马有人说：“今年又不是猪年，你拱什么？”有人不小心碰到前面那人屁股，那人回过头说：“还没有吃饱么？”因为都是熟人，知道是玩笑，大都一笑置之。
　　 更可乐是有一场电影，对白中女儿喊：“爸爸，吃饭了！”
　　 电影中的父亲尚未回答，观众中却有人大叫：“乖女儿，爸爸来了！”听者无不大乐。到了后来，一播到这里，放映员就掐死声音，专听观众齐齐回答：“乖女儿，爸爸来了！”一来二去，竟成保留节目，风行一时。
　　 当然，电影也非净土，一些“不堪入目”的镜头，也点缀其中。苏联有个电影，已忘其名，有个景头，是男女主角，在草地上抱着接吻。我们那里有个老太，看后大惊，骂道：“要死了，这样的电影也放!”一边骂，一边拿个水杯让孙儿喝，目的很明显，不让看。以后每次看到这里，就让孙儿喝水。有一次，还是看这电影，快放到亲嘴境头，这小萝卜头说：“奶奶，先把水喝了，我要看叔叔吃嘴嘴。”旁人一听，哈哈大笑，捅捅边上站的女人，奶声奶气说：“我要看叔叔吃嘴嘴！”女人黑暗中红了脸，啪打一下男人，回过头去，嗤嗤笑着骂：“下流坯!”眼睛却偷偷地瞟银幕，看一下笑一下，看一下笑一下，有女伴过来，环了肩，窃窃私语，突然，笑声大起，“格格格格”，宛若老母鸡下蛋。
　　 而最精彩还在年轻人，无意间就惹出些少儿不宜。二十郎当岁的少男少女，真是情窦初开，人事似懂非懂，不免彼此好奇，平常没有机会，也就在电影棚下，有点渊源，所以，尽搞些小动作，行动不甚分明，目标却是准确。
　　 姑娘站在明处，袅婷如花盛开，脸冲着银幕，眼睛却不作长时间停留，注视的，是稍远暗处的后生。后生站在一块石上，却不好好站，歪歪扭扭，要从石上掉下来，手便风车轮样舞。女的捂住嘴，“扑哧”笑出声。男的看过来，女的立马止住笑，低了头，“切切”起来。
　　 一只大手，如旺生的牵牛花藤蔓，颤颤抖抖，欲前故退，小老鼠般，胆战心惊踌躇过去，一下子抓住另一只小手，瞬间吞没，小手挣一挣，挣不脱，便一下子软弱。一股流热，汹涌而来，手脚却无理由冷起来，如风中叶，萧萧抖动。
　　 我心中觉得好笑，看着这对恋人，什么时候不见了。小军说他们钻进了稻草垛，要我一起去看西洋镜。我白他一眼，心中很是奇怪，这么有味道的电影不看，反而去钻刺痒扎皮肤的稻草垛，是不是发了神经病。
　　 看电影经常遇到的，是下雨，我们一般不会走，跑到遮雨处，更多是银幕背后，把电影看完。不过比较别扭，电影中人物的动作都反过来，我一直弄不明白，从后面看电影，怎么不是他们的背呢？他们的背哪里去了？
　　 而最烦人是，电影放到一半，就断片和停电。那时一部新片，只有一套拷贝，而需求量又旺盛，只好几个地方，同时播放，放完一卷后，赶紧送给下一家，俗称走片。由于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常常拖延时间，无法正常交接。而观众为了把电影看完整，只好在寒风凛冽中，苦等胶片，等一二个小时，习以为常。我常常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突然，远处如墨夜色中，一辆摩托车雪亮灯光，飞舞而来。见者无不兴奋，宛如大海中一叶孤舟，看见了大陆，顿时爆发出呼唤：“胶片来啦！胶片来啦！”
　　 电影结束后，我打着手电，领着几个小伙伴，去银幕底下捡子弹壳。可找来找去，一个都没找到，心中很是奇怪：打了这么多子弹，那子弹壳，都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