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跟她妈上东河边上洗青麻，她赌着气，不走并排偏跟在后边，撅着小嘴，低垂着扎着马尾辫子的脑袋。
　　 河两边长着翠绿的蒲苇，叫老日头晒得满溢出蒲香。从桃树地的土坎下去就到了河边，土坎根下河边上，谷穗她爸十天前挖了一条半人深的沟，收获的两小车青麻都填到那个沟里，上面盖着淤泥沤着。眼下淤泥已经变成了青黑色，泥底下的青麻杆子泡得正够火候，把它们洗干净了存起来，等冬闲了，用它拧成麻绳编成笼套，就能换成钱。
　　 谷穗妈在沟旁不远处找到两块石头，她招呼谷穗：“来，上这儿来，在石头上搓着得劲。”
　　 谷穗不应声，仰起脸，朝天上斜了眼睛曲了曲鼻子。就不在你跟前。她挽起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肚，跳进河里，拽着一大团夹着臭泥的青麻往河汊那边走。那边有个倒下的柳树，摔着也方便。
　　 看着闺女的小模样，谷穗妈骂道：“小犊子！你就总不跟我说话了咋的？”
　　 谷穗已经有五天没跟她妈说话了，这样使性子，究竟对不对，她自己也说不透彻，反正她是真生气了，好不容易遇到上城里挣钱的机会，生生叫妈爸给败坏了。
　　 上一个集日，在城里打工的桂玲姐回来了，她从小就是桂玲姐的小尾巴，半年没见着她面，这回见了就亲得没法，不住向人家打问城里的新鲜事。看桂玲姐的穿戴，她又眼热起来，还夹杂着自卑，桂玲才比她大两岁，人家已是个能出门给自个儿挣钱花的大闺女了，她谷穗还是个围着家门口绕晃的小丫蛋。
　　 那天，天黑定了，她才回到家里，厢屋里妈还没有歇息，一准是专意等着她，明知道她去哪儿了还问她：“你上谁家去了？”
　　 谷穗说：“上桂玲姐家了，她干活的那个服装厂还能要人，我明天跟她一块回去。”
　　 妈说：“干啥去？不去！你才十六，还小呢，再说，一个丫头家家的，也犯不上出门辛辛苦苦打工，你人小眼睛浅，别再碰见坏人学坏了。”
　　 “不行，不行！我都跟桂玲姐说好了，明天一块走！”
　　 “走啥走！不让你去！”
　　 她爸从正房屋台阶走下来，在偏屋的窗根下站住，对着窗户说：“还管不了你了！不让去就是不让去。我给她家送个信儿去，不让带你去！”说着话，她爸走出大门去了。
　　 谷穗不敢跟她爸犟嘴，只得跟她妈叫喊：“妈呀，妈呀！你去看看！人家桂玲姐穿着套裙，拎着小皮包，人家还有手机……”
　　 “啥样的套裙啊？愿意穿，下集也给你买一个。”
　　 “你真是的！人家桂玲姐那个是在城里买的，可不是集上的破烂货，我挣了钱，也在城里买个一样的。”
　　 “不行！你爸都说了，不让你去！”
　　 谷穗气得大喊起来：“你们为啥不让我挣钱去！”
　　 可是喊也是白喊，没有用，第二天桂玲姐还是一个人走了，她眼看着她挎着小包，在早上的霞光中爬上岭，走远了。她的心像猫抓似的难受，鼻根发酸，委委屈屈的泪水流个不停。
　　 这几天，谷穗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的，她对着镜子梳头，觉得自己的好年月正绕着手指头悄悄地流走，似乎也要像她妈那样，掉落在庄稼院里，日子漫长又浑浊，一天一天灰突突地老去。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怜透了，摊上这样一个无知又不讲理的妈，要是能够挑选，她宁愿给别人家当闺女，哪怕像桂玲姐一样有个后妈也行，后妈不会拽着你，不让你出门挣钱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不由得斜了眼睛狠狠地剜了她妈一眼，偏就让她妈看见了，她妈说：“再斜着眼睛瞪人！小心眼珠子瞪一顺了，变成比目鱼！”谷穗把梳子扔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去了前院月台。月台上光亮亮的，刚上来的日头把它照了个遍，那两只躺在矮墙上的白铁皮水桶被照得白光闪闪，她对着这一片光亮生气起来，捞起烧火棍，将那两只水桶敲得“咚铛”乱响，刚敲了几下，堂屋里的笤帚就飞了过来，她妈对着她喊：“小犊子！你还有完没完！？”
　　 谷穗捂着被砸中的肩膀，瘪着嘴，她希望她爸出来说说她妈，她对这种随便动手的习惯早就瞧不上眼了，愚昧，蛮横，没有爱心。没想到她爸扔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往死里打！还反了天啦！”她终于没憋住，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枝枝丫丫的青麻，经过十天的糟沤秸秆已经沤烂了，一股子腐臭味，抓起一大缕，先在河水里涮去黑青色的淤泥，再在石头上或树干上摔打，让粘连着的细碎秸秆和外面一层青皮脱落下去，只剩下柔韧的麻皮，像搓洗衣服一样洗白了，就行了。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上来黑云了，刚才还是白花花的日头，现在钻进了云块后面。
　　 谷穗妈洗干净了两缕，松松地挽成团，她看了一眼河西边高高的土坎，心想这湿漉漉的两只脚一准打滑，上去可有些难，就拎着麻团往河东面去了，河边不远处长着两簇大大小小的杨树棵子，是原先的大杨树放了，地底下的根须得到水气的滋润，又钻出来的。她把麻团搭在树棵上，回头又把谷穗洗好的两团也拿过来搭上，跟她说：“紧紧手，怕是要闹暴天了。”
　　 谷穗还是不吭声，但是手上的动作快了起来。俩人低头干活，没有闲暇抬头看天。把最后两缕洗干净的麻挽成团的时候，听得一声喊：“下雨啦！下白毛雨啦！”只见一个人扛着锄头，喊着跑过河下游的漫水桥，往西边村里跑去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钢镚大的雨点子便“乒乒乓乓”地砸了下来，砸到脸上胳膊上生疼，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岸，雨柱瓢泼似得往下倒，白茫茫的水气腾起半人高，地里的苞米谷子都被抽打的摇摇晃晃。
　　 谷穗跟她妈在杨树棵子哪儿惊得目瞪口呆，没有见过还能这样下雨的，在这荒岭野沟天地之间，老天爷又能把谁当回事了？满世界只有他的肆虐，周围暗的像是天还没亮，雨声压过了一切声音，响的让人心惊胆颤，娘两个就像被闷在水底的鱼，被无边的雨绳捆绑着无力挣脱，娘俩就像汪洋中的两个黑点，而且天底下只有这两个黑点。谷穗想知道周围还有没有旁人，她在雨幕里转着身子抻着脖子瞅，瞅了好一阵子，也没抽出个子午卯酉来。
　　 雨点子能分出个数了，虽然还是哗哗地下着，可是天地间亮了一点，能听见她妈念念叨叨的声音，她妈不住声地念叨着：老天爷呀，快停了吧。
　　 终于变成了哗哗啦啦的大雨，娘两个光着脚踩着烂泥地往河边走，还想着穿上脱在那儿的鞋。
　　 岸上地里的水在退，河里的水却在涨，两旁地里的水汇集成一股股，无数个溪流一样泄进河里来，被上游不断加入的水流催着，东河在一点点地加宽，刚还能站脚的地方，又在一点一点的被水浸漫，西边那个高土坎变得似乎跟河水齐平，汹涌的黄水打着旋，裹夹着连根的小树、木棒、柴草奔突而下，那里还看得到鞋的影子？
　　 谷穗妈说：“等等吧，等水小点再过河吧。”
　　 谷穗心想：等什么？反正也成落汤鸡了，还在意什么水不水的。她不管不顾趟下水去，离开岸刚有几步，就下来一股猛流，转眼间她被冲着旋着，像一片树叶跌跌撞撞往下踉跄而去，慌乱中听得她妈一声惊叫，也跳进河里来了，她转身，想回到岸上去，但是往前一步也挪不动了，河水围着她转，水面上的柴禾屑带着泡沫在她周围打旋，脚底下的泥沙正被一点一点的抽走，她连站立都困难了，忽然脚下空了，脚板往一旁滑去，身子不听招呼地往下坠，双脚突然举了上来，浑黄的水毫不留情地卷着她往下游冲去。情急之下她喝下两大口浑水，心里慌得没底，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愧疚的恐慌。
　　 来不及细想，她的胳膊腿疯狂地划动着，将头冒出水面看一眼，她看见水流裹着她飞跑，不是朝岸边跑，而是在河心里朝向下游的方向，她想站起来，但是脚下似乎没底，再说水流快得不允许她随意动弹，一个溜子过来，她又被摁进水底，又喝了一大口浑水。
　　 水面和水底，成了阴间和阳世的分界线，水面下边是透不过气来的阴森恐怖，再往下就是阴间，她想把头露出水面，但是被强劲的水流裹着，一波又一波的水溜子揉搓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摁进水底，她不能喘气了，觉得正一步步地往死里迈进。
　　 每一次冒头都伴随着艰难的喘息，露出水面的时候她大口地喘着气，每次换气都是慌张而短促，吸进空气的同时也吞进浑水。还在往下漂，离刚才下水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她觉得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槛。
　　 四脚乱蹬的挣扎中，手臂触到了一个东西，她本能地伸手去抓，抓住了，那是一根冲下来的小树窝在了一团柴草里，被她一抓，从草中脱了出来又向下游冲去，这小小的一个耽搁，一个人影飘了下去，她听见一声叫：“谷……”声音被闷住了，准确地说是半声，但是她听见了，是妈！她心中一阵狂喜，眼下的险峻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在这一瞬间，刚才那种复杂的、掺杂着愧疚的念头顿然明朗起来，她跟妈，在两颗心之间还是连着一根弦的，危险刚来临的那一瞬间，她是十分不愿意把妈也牵连进来，但是妈，她还是紧跟着跳进河里来了。
　　 又漂了不多会儿，猛然间听见妈气喘嘘嘘地叫喊：“这里！看这里！可别漂过去呀！”
　　 她的腰被撞了一下，不疼，她下意识地扭转身伸出手臂，朝撞她的那个东西扑去。是一个温暖的、结结实实的肉身，她结结实实地将那肉身拥在怀里了，双手紧紧地搂着，比急需的空气还要宝贝，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宝贝。妈身上那股久违的味道她闻到了，腻腻的，甜甜的，不掺杂一点酸乎乎的汗味，此时全都是浓浓的奶香。在洪水中生死相搏了几分钟，却比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十六年还感动于这股奶香。
　　 妈喊她：“搂住木头！搂住木头！”她这才看见，妈是一只胳膊夹着根大腿粗的木杆，一只胳膊推了她一下的。这是一根电话线杆子，被洪水冲倒后，电话线还拖带着，而且纠缠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上了，这根电线杆在河里漂浮着，可是漂不走。
　　 娘俩个抱着电线杆喘着气，谷穗妈说：“歇会儿，攒攒劲，一会儿有劲了，你顺着杆子往前爬，我给你扶着这一头。”
　　 “不！我扶着，你先爬过去！”
　　 “别争了，我身子笨，还是你先过去……”突然谷穗妈惊喜地叫起来：“快看呀！”
　　 只见斜斜的雨丝中，谷穗爸跟几个邻居顺着河边正往这儿跑。
　　 谷穗小嘴一咧，“咿咿……啊啊……”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