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结局
　　
　　 他和她的家，曾经幸福美满得令许多人艳羡不已。
　　 他英俊潇洒，宽厚善良。她精明能干，刚强独立。一对小儿女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七十年代的小镇贫穷落后，他们是唯一的一对高知夫妻。他们那洁净温馨、素雅大方、文化气息浓郁的家，在朴拙的小镇人眼里，简直天堂一般美丽神圣。他们那一对唇红齿白、衣饰整洁、彬彬有礼的小儿女，在小镇那些赤足光腚的野孩子面前，亦如天使一般纯洁可爱。他们一家人漫步街头时，总有人带着谦卑的笑恭敬地打招呼。他们的家，曾是小镇人尊崇、向往、津津乐道的榜样。
　　 然而有一天，这个备受关注的幸福之家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没有人知道原因，只知道战争很激烈。战争结束后，他被逐出了家门，栖居在单位一间简陋的平房里。人们在惊惑遗憾之余，都认为这只是暂时的。乡间几乎天天有夫妻恶骂滔天、拳脚相向，气顺了还不是照样和和乐乐过日子吗？大家都无比热切地期盼着，期盼着这模范家庭重现从前的温馨。可这一次他们失望了，他自从搬出家门，竟再也不曾回去。不，应该说他是想回去的，可她却以无比坚决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
　　 他们分居了。
　　 谁都没有提出离婚，却一直水火不容地分居着，而且一分就是二十年。他距家不过几百米远，却足足二十年不能走进去。一双天真无邪的小儿女蹦蹦跳跳地频繁出入他的宿舍和家门，仿佛不曾感到缺憾。母爱、父爱一样不少，父亲和母亲，却隔了滔滔的银河般，咫尺若天涯。
　　 二十年过去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一去不返。她有五十几岁了，华发早生，皱纹满额，心性宽厚平和了许多，想起过去，往往只能悠悠地叹一口长气。那些曾让她刻骨痛恨的旧事，如今想来已是淡淡地，只觉当初自己亦决绝地过分了。倒是他的好，常常的浮凸出来，清晰如昨……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亦能深刻理解父母几十年的煎熬与苦痛了，他们开始极力地想要弥合父母之间深长的裂痕。
　　 那天，儿子和女儿双双回家。她照例炒了满满一桌子菜。女儿说：“我去叫爸爸过来一起吃吧。”她愣了一下，第一次没有反对。他在女儿的挽扶下跨过门槛，坐在桌前。她没有看他，冰着脸招呼儿女吃喝。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突然伏在桌子上孩子一般嚎啕：“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呀……”儿子和女儿趁势跪在她的面前哀求：“妈妈呀，原谅爸爸吧，别再折磨爸爸，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她终于艰难的松了口：“如果你愿意，就回来呗……”
　　 他却没有回来。
　　 他说，他要买一栋新房子，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将她接过去住。他要像迎娶新娘一样，迎接分居了二十年的妻。他们已经错过了二十年，余下的日子，一定要惜时如金地，过好它……
　　 听了这些，她的心里竟如初恋的少女一般，羞喜交集、甜蜜无比。
　　 房子买好了，装修好了，正式移居的日子亦定好了。那一天，他独自神神秘秘地出了门。临行前走到她门口说：“等我回来哦。”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叮嘱：“一定等我回来哦！”
　　 然而他却再也不曾回来。他在离家几百米的路口被一卡车碾过，骨肉支离，只是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心形的盒子，里面是一枚心形的戒指……
　　 她按时住进了新居，和他一起。她戴着他买给她的戒指，抱着他的骨灰盒，搬进了他和她的家。她说：我们是几十年的夫妻啊，却无缘又无份。我欠了他二十年，我会用剩余的生命来还。我只求上帝，如果有来生，别让他再遇到我。给他一个温柔和顺的妻，陪他幸福美满的过一世，别像今生，伶仃一生，多情空负……
　　
　　 来生的约会
　　
　　 他和他，真的是一见钟情。那种电光火石的碰撞、那种空前绝后的震撼，如同琼瑶小说里公式般的描摹。
　　 她第一天上班，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他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呵，却有一双深沉如暗夜、明亮如晨星的眼睛。他深深地望住她，有数秒钟。她是出了名的冷傲啊，经过一场失败的初恋，她从此固执地拒绝爱情。她用冰石筑成一层坚硬的外壳，将青春的心严严封牢。可他那热热的眼波，却让她自以为已经宠辱不惊的心，温暖地颤栗着了。她站在九月的阳光里，如一株骄矜的小白杨，清秀的脸上，飞着两抹淡淡的霞，朴素端庄，温婉自然，却似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深深地将他吸引。他们对视着，彼此心中都有一种亲切的好感，宛如前世的故人。然后，他便很自然地拿过她的行李，将她引到分配给她的那间小小的宿舍。而她，也很信任地随着他，如随一个相知多年的友人。
　　 后来，他们很自然地相爱了。他幽默风趣、见多识广、成熟睿智，她温柔和顺、聪明文雅、诗书满腹。他常常握住她的手，痴痴地望着她说：“感谢上帝，送来一个如此美好的你。”她也常会抚着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喃喃的说：“我也没想到，我此生还可以恋爱。更没有想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会有我愿将自己一生无怨无悔相托付的人在等我呵！”他们爱得热烈、痴狂，从来不曾想到，浪漫绚丽的天空，会有一天，被现实的乌云严严罩合。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林荫道上，诗情画意的秋色让他们流连忘返。这时，却有一个女子，很突兀地站在了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很朴实的乡下女子呵，他的脸却蓦地苍白了。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她问：“你是谁？”
　　 “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很轻的一句话，却如霹雳，震得她头晕目眩。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却看见了他满眼的绝望满脸的泪。
　　 他说，他和那女子只有六七岁时，就按当地的风俗定了娃娃亲。他懂事后，一直闹着退亲，无奈父母不允。后来，他考上了大学，临行前再提此事，父亲却狠狠地甩了他两巴掌。苦恼到极点的他，在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后，想去劝她主动放手，给他自由，却糊里糊涂地睡到了她的闺房。醒来后的他，莫名其妙却难证清白，只有痛悔万般地逃离了家乡，从此再也不曾见她。七年过去了，本以为一切早已结束……
　　 那女子说：“俺知道俺配不上他，可俺已是他的人了，俺不能再走别的路。”
　　 她说，我懂！
　　 她走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封短短的信。她写道：同你一样，我选择这偏僻的乡壤来工作，亦是为了逃避。我是个受过爱情伤害的人呀，我不愿再让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受伤。在一个乡下姑娘的眼里，名节就是她的命啊。无论真实的情形如何，别再伤她。仁慈一点，圆了她那朴素的梦吧，我们的梦，只好等待来生再圆。放心吧，我不会再绝望，因为我已经过了真正的爱情……
　　 他听从了她，给了那女子一个世俗的名分，却将自己的心和情完好地储藏着、珍存着。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完好无缺、完美无瑕地，去赴那个来生的约会……
　　
　　 只为那灿然一笑
　　
　　 她得尿毒症的消息，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他头昏心痛。
　　 “天哪，这怎么可能？她还不到四十岁呢！”整整一个下午，他窝在破旧肮脏的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窄小逼仄的小屋着了火般的浓烟滚滚。老婆回来暴跳如雷，恶骂不止。他漠漠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次没有低声下气地赔礼，手忙脚乱地收拾，而是径直走进卧室，“砰”地摔上油漆斑驳的门扇。老婆反倒被他的气势镇住，呆怔怔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靠在窗前，继续吸烟，继续想她。
　　 她是他大学的同学，长得并不特别漂亮，但温柔娴静，尤其爱笑。那笑啊，纯净清甜，非常可爱。有许多男孩子喜欢她，他是沉陷其中最深的一个，但他明白，他也是最没资格的一个，因为他……长得丑。她如一株青葱秀雅的小白杨，他却是一块粗糙拙劣、不可雕饰的朽木。外表笨重粗拙、讲话瓮声瓮气、又结结巴巴不善言辞的他，向来是男同学取笑耍逗的对象，女同学对他更是不屑一顾。只有她，每次遇到他都会甜甜地微笑着点头致意，如对其他任何人一样。每当此时，他简直幸福得如被阳光照临、雨露滋育的花儿一般。从前，他可一直把自己当作一棵偷生在禾麦间的杂草呢。就为这友好的微笑，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但没有人知道这段隐秘的情感。在别人眼里，他根本没有追求爱情的资格，更何况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去爱她？他只能将狂热的情感紧紧地掩抑在心底。只要能远远地望着她、偶尔地走近她，享受那展颜一笑的片刻温暖，就足够了。
　　 他自柜底翻出一淡蓝皮面的笔记本，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她的。毕业的时候，他鼓起勇气嗫嚅着问她要一张照片，她挑了一张最好的，欣然交给他。那天使般的笑容，又自记忆深处浮现，他深深地望着、望着，泪水无由地漫出双眼……
　　 毕业时，大学生还很紧俏，大多数同学都分到了合意的单位。只有他，又是因为形象问题，被许多单位无情地拒之门外。他像一只无主的皮球，被一只只无形的脚踢到了这个偏远闭塞的穷乡僻壤。条件艰苦，工资微薄，他却并无怨言。他甚至有点喜欢这个安静寂寞的小镇。他想，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许更适合自己。因为繁华热闹处，他的心会惶怯、会孤独，会如置身荒漠的枯渴绝望……只有这里，是他避世的桃园，他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放熨帖……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妻，是附近农人的女儿，远近闻名的悍泼，特别是有了孩子后，脾气更是暴躁得莫名其妙。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心，比婚前更加荒冷寂寥……
　　 而她，却是有着天使般纯善心地的。也许，她是唯一能够解读他那颗丰实细腻而又旷古寂寞的心灵的吧？记得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一身寒酸的他置身衣饰光鲜、意气风发的同学们中间，宛如一个贫穷的乡下人闯入达官贵人的宴会厅般，突兀刺目，格格不入。已经成熟世故、颇有深度的同学们，虽然表面上与他应酬了几句，但眼梢眉角却有掩不住的讥诮轻慢。他退到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看那些事业有成、实权在握的同学们，个个春风得意地胡吹海谤，他的心里浮起深深地叹息。同学聚会，变成了夸权炫势的秀场，真是悲哀，双重的悲哀。他不在意他们的冷落，他是为她而来，只为她而来。漫漫十年，他心中的热情竟无丝毫消减，他依然狂热地爱着她，就像一个卑微的人间苦孩子，痴爱着他理想的天堂里，那远离凡尘的天使……
　　 她来了！衣饰精雅得体，品位不俗，看得出她过的是一份富足康泰的日子。她的笑容依然是阳光般和暖，清风般爽怡。和大家热情地寒暄过后，她来到他的面前，很自然的同他谈天说地的闲聊。此后，她便一直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他知道，她是在用行动无声地谴责那些势利的同学，抚慰他一直被肆意伤害的心灵。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啊！她是多么美好善良啊！他突然深恨造化弄人，让他长成如此憨蠢丑陋的样子，枉有满腔激荡的情感，却不能向她吐露半分……
　　 他收回澎湃的思潮，重新去看躺在书页间的照片。那时的她，多么年轻健康，多么快乐阳光啊！同学聚会时，她分明还好得很，怎么短短几年的时间，她竟得了这样的病呢？好人无好报，老天爷，有时真的好糊涂啊！听说她需要换肾，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肾源，暂时靠透析维持生命。哎！不知道她有多痛多苦，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呢！他的心颤颤地痛着，恨不能自己替了她去。
　　 “替了她去？”一个念头脑际一闪，如一星火粒，慢慢地闪烁、亮炽，最后燃成了狂热的烈焰……
　　 他仰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更深地思索……
　　 第二天，他很早就悄悄地出门了。他要去找她。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合适，他愿把自己的一个肾捐给她。她是他不醒的梦恋，他要让她那纯善美丽的笑容，永远都能灿然绽放。
　　 要知道，那样的笑，能让他那颗孤冷的心，温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