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进城的榆树(散文)
原本在乡下生活得好好的,一旦进了城,便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变得无所适从。
我说这话的时候,面前站着的,不是人,是树。
进城的榆树与休闲无关,也不需要什么诸如美化环境一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知道,它只是一棵榆树而已,在陕北农村,这样的树到处都是,有谁会记得它是何时走进城里来的呢?但我想,树一定记得。
四周是渐次近逼的高楼,觊觎着这块土地。榆树原本的乡村身份正被一点点地改变,一点点地被卷进了城市的生活,整个过程,没有蓄谋已久的暴动,更像是一场和平演变。让一棵原本无愧于阳光的树不敢再抬头看天,生命的信念正在坍塌,白担着树的名义。
听它的主人说,这棵树是搞“农业社”时栽下的。老伯一边喝着瓶装的矿泉水,一边跟我说话。却并不没有盯着我看,目光散淡而游移。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漠的,像说起遥远的伊拉克战争一般。当我对着这棵已显老态的榆树唏嘘慨叹时,老人一脸的平静,沉默着,像一面镜子,真实而又客观地映照着我的陌生,而于镜子本身而言,关于这棵树的一切,老人家说话的语气就已经透露得很明显,如它的主人每天所度过的时光那样,滞重而又简单重复,没什么可值得一说。
但我的目光无法超越这棵树,没有绕过它去关注其他事物的理由——那欲望勃起的高楼、流光溢彩的街道、已经变黑了的河水以及正要被铲去的庄稼,这些,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一如已经被证实了的传言,已经没有了再提的必要。而它,却还长在这片土地上,形容枯槁,枝少叶稀,全然没有了树的蓬勃。像一个操磨了一生把儿女拉扯大、却被儿女们无情遗弃了的老妪。一枝一叶都缀满感伤,尽管它力证自己作为树的顽强的生命力,然而,我还是能感觉得到它那已经衰朽的气息,一点儿一点儿地渗出、扩散,弥漫开来。努出来的那份儿绿看着就很勉强,明显地力不从心,毕竟老了,这,是最起码的事实。
而今已是深秋,它连那最后的绿色也没有了,一副枯死的模样。当然更丑了,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无睹。
它寂寞地站在寒风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这就是乡村榆树的命运,要知道,现在是城市化进程加快的时代,它,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来迎接城市的到来——明天,在它倒下的地方,将有一座高楼雄起。高楼守望着它未曾守望过的岁月,那心态、那眼光,自然不同了。
这些,老榆树又岂会不知晓?它太清楚自己的宿命了,它沉默着。
能说出它过去的唯有它的主人,平淡的叙述中清晰了生命的曲线:五十多年前,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年轻人于某月某天某一时刻,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那样,将一棵小小的榆树苗栽在了这里,甚至都没有关注它能不能成活,完全地无所谓,他只要一个栽树的形式。过程走完了,所有与栽树有关的意义就全部完结。
可它居然活了,和着那鸡鸣狗叫的乡村生活与时俱长。
小树长成了大树,不再生长,而是一天天地开始变老。事实上,它原本就没有长成材,这反倒成就了它能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是啊,庄户人家栽树为了什么呢?他们又不是植物学家,没有论证一棵树要不要活下来的理由,需要了就砍倒,不需要了便由它自生。然而,它终究还是辜负了主人,没有长成可用之材,仅仅只是以一棵树的名义活着,却无树应有的价值。眼见着比它年长的树一棵棵地倒下,甚至于那些比它迟栽的树也都被刨了去,变成桌椅板凳,变成斧柄镢把,最不济的也当成了柴烧,以火样的热情弄一锅绵软的馒头出来。独独它没有,所有的人都不看好它,连把它刨了去烧火都不愿意。它成了村子里唯一见证历史沧桑的树,看着那些土窑洞是如何地变成了石窑,低矮的草房子又如何被高大的楼房所替代。
无疑,它应该算是幸运的,但也是孤独的。
原先一起相约挂满榆钱的哥们儿都被砍掉了,现在只剩下了它,孤零零地伫立在路畔上。它似乎意兴索然,都已经多年不再挂满榆钱来送别春天了。
“自打那几棵挨身而立的榆树呀、柳树呀什么都被砍掉以后,这棵榆树就再没有挂过榆钱,你说日怪不?”老伯对我说。
乡村正一步步地隐退,榆树也日显老迈,身上那些皲裂的伤口陈旧像一双双混浊的老眼,茫然失神地透过那稀疏的枝桠,看着那高远的灰白的天。
老伯说,最迟明年,开春以后,树就要被刨掉了,听说这儿要建一个小区。
老伯又说,刨了好,早就该刨啦,都活了这么长时间,别说它没用,就是长成材,现在谁还用它来做家具呢,怕是连烧火都用不着了,现在都是电气化。
老伯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地坦然,可我能看感受得到他的伤感。“不成材”的说法与其说是抱怨,倒更像是一种托辞。他愿意以这样一种听起来较为堂皇的理由来留住一棵树的生命。他比树更老,脸上的沧桑胜过了树皮。他虽有孩子,却总不来看他,倒是经常为父亲那几亩被征用了的自留地的赔偿款而争论不休,他们对父亲的积怨很深,连过年都不来看他了。
老人和我说完了话,转身,慢慢地离开,夕阳拉长的影子晃晃悠悠,最终隐没在那幽深巷子浓重的阴影里去。
——老树,终究要先于主人而去,于它,算是一种幸运,至少有人会看着它倒下。老人离去的时候,怕是免不了要孤单的。
是那棵无关我一切的老榆树唤醒了我心底的悲怆:“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不知死之将至”。正如这树的衰老命运,那扭曲结痂的躯干和立刺向天的痛苦抽搐着的难看的分枝固然看着难过,更体现在那已经多年未曾出现过的榆钱里。这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
大路两旁是已经撂荒多年的农田,衰草连天,越发显出老树的疲惫。照理说,树是季节最显眼的符号,当我们在以年为单位丈量着自己活过的日子,并前瞻性地预见着生命的维度时,它不也在应时应到地开花、坐果、渐长、成熟。演绎着作为树的生命里的那份精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