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我一个人一如往常那样在路上慢慢踱着。不经意间，我又看到了我那上了岁数的伯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前那块石头上，嘴里噙着烟斗，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一辆红色的班车在伯伯家门前突然停下了，车门“咣当”一下开了，陆陆续续从车上走下几人之后，车门又“咣当”一声关上了。末班车开走了。伯伯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有一种大失所望。原来下车的所有乘客，没有伯伯要等的人。
　　 夕阳的余辉，照在伯伯饱经沧桑沟壑纵横的脸上，猛然觉得，伯伯似乎变了个人似的。以往那个有着一张慈祥笑脸的伯伯没有了；那个总爱嘻嘻哈哈逗孩子们高兴、被孩子们戏谑为老顽童的伯伯没有了；那个逢人便热情招呼你进屋去坐坐的伯伯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看上去呆滞、迟钝和木讷的伯伯，一动不动，凝固在瑟瑟的风里，乍看，如一座塑像，一座守望者姿态的塑像。这是一种看上去多么煎熬的姿势，这是一副定格在时光深处每每视之便心碎的画卷。今天再次看到伯伯深陷的眼窝，几乎眯成一线的眼睛，我顿感心疼起来！“伯伯，天那么冷，石头又那么凉！你咋还不进屋去？”我上前关切地问道。
　　 伯伯说他在盼小虎，盼他那个背井离乡到了很远的地方打工的儿子小虎。
　　 “阿静，你说你小虎哥咋还不见回来呢？前个月的某天中午，他突然有了音信，并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他过两天就会回来，让我等着他，我听了非常高兴！可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是没见他的人影儿！你说你小虎哥该不会是出事儿了吧？”伯伯的语气里有焦虑，也有期盼。
　　 我连忙答道：“伯伯，我小虎哥咋会出事呢，你甭乱想！或许这几天回家的火车票难买，小虎哥买不到票，自然也就没法回来。也或许小虎哥所在的公司实在活儿紧，抽不开身，但不管怎样，过几天总会回来的，你就别担心了！”
　　 其实，在得知小虎哥前一个月打电话给伯伯说他回来的消息时，我欣喜若狂，因为小虎哥都好几年没给家里来电话了，我很担心他，同样的，也有些怨恨他。然而今天，听到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怎不叫我欣喜若狂？
　　 伯伯听我这么说，他磕了磕烟斗的烟灰长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像你说的这样吧！”
　　 落日像一个腼腆的女孩，将自己赧红的脸藏进了山的那边。天变得冷了，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伯伯，外边冷了，咱们进屋吧！”
　　 我和伯伯方才一起进了屋。在伯伯一步三回头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写满的全是不舍，那份对守望的不舍！
　　 是的，小虎哥都好几年没回家了。在伯伯家门前的这块石头上，伯伯不知多少次在这里盼望小虎哥快快回来，可是，一次又一次，盼望变成了失望。小虎哥终于还是没有按他自己说的时间如期归来。
　　 我记得，五年前离过年的头几天，伯伯曾对我说过，小虎哥答应他回家来过年的，然而，小虎哥并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诺言不再是诺言，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谎言，像一把冷冰冰的刀子，戳进了伯伯的心窝，伯伯的心被伤得千疮百孔，在大颗大颗地滴血。
　　 小虎哥，受不惯生活窘迫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的日子。于是，在那个天刚亮的早晨，他毅然决然背起行囊离开了，至于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在伯伯后来的记忆里，说是深圳，做了一个提包公司的一名正式员工，工薪还算可以，在那里连续干了两年，手头也积攒了几个钱。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况且小虎哥是个有雄心的人，后来他决定不在那里待了，而是去了一个薪酬更好的地方工作，按他当时的说法是，有朝一日必须混出个头来，他要攒更多的钱，然后好个媳妇，回家来安安分分过日子。
　　 时光如水，一去不复回。此去经年，小虎哥到底没有回来，紧接着就是音讯杳无。于是，伯伯家门前的那块石头上，从此多了一个老人，在张望途经村子的每一辆班车，月月又年年。
　　 无数次，伯伯问我的同一句话依然是：阿静，你说你小虎哥咋还不见回来呢？无数次，我回答的同一句话依然是：快了，小虎哥快回来了！
　　 小虎哥终于没有回来，更别说如他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好个媳妇回家过日子。可是，小虎哥，你咋就不回来呢，你不回来也许有很多因素，可你总不该音信杳无，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啊，你可知道，你曾经的一句“快回来”的话，让伯伯一直盼望到如今！？
　　 记不得到底有多少次，在伯伯家门口，我和伯伯一起，在盼望着你，盼望着你快快回来。无数次，伯伯总说，要是你小虎哥今晚回来就好了。我端详着伯伯的脸，记不得在什么时候，他的脸上，爬上了一道道深深的岁月留下的印迹；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伯伯的鬓角，有了时光老人滑过的银白的一笔；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伯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记不清在什么时候，伯伯的耳朵被了，我在他旁边大声说：伯伯，您吃饭了没？伯伯说：你大点儿声，我听不见。于是，莫名的，我鼻子一酸，我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让泪水流下来，因为我怕，我怕被伯伯看见。
　　 小虎哥，在大家的眼里，你一直是一个优秀的好男孩，一个诚实的好男孩。可是为什么，你说过要回来的，却迟迟不见你的踪影？难道说你忘了，忘了你说过的话？纵然你真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但你总不能忘记家里还有你的父亲我的伯伯啊！他在等你，盼你，守望你，希望你能早日回来，哪怕回家一趟，就一趟，对伯伯来说都是莫大的心灵安慰啊！哪怕一趟，都能填补伯伯那种无尽煎熬和期盼啊！你难道就真的不明白么？
　　 去年，和你一道出外打工的军子回来了。军子说，你在外边过得很踏实，有吃有穿，还好了一个女孩，而且你的工薪不错，说你过五六天就会回来的，回来之后顺便把婚事也办了！伯伯听了，立刻笑开了花。照军子传话说你回来的那天开始，伯伯会每天取一根未燃尽的树枝，在墙上画上一痕，代表离你回来又近了一天。可是一个五六天过去了，两个五六天同样过去了，三个五六天也过去了，可你并没有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你家的墙上长长短短画了无数痕，这面墙画满了，换另一面，另一面画好了，再换一面，依此类推，你家的墙壁到处画满了那一痕痕黑色的炭痕。可是，你到底还是没有回来。
　　 军子返回你原来上班的地方，传话要你抽空回来一趟，却发现你已经不再那个地方上班了，你们领导说你早就跳槽了，具体去了何处，无从得知。
　　 从此以后，伯伯的心揪得更紧了。整日茶饭不思，以至于后来变得日渐消瘦。但是，伯伯依旧不变的事是每天傍晚都会到门前的石头上坐着等你，等你回来。伯伯多么希望，在某个黄昏，班车上下来的乘客当中有一个人会是你。可是，伯伯又失望了。
　　 那天傍晚，伯伯再次问我：“阿静，你说你小虎哥咋还不回来呢？！”我双手托腮，若有所思地说：“伯伯，快了，小虎哥快回来了，今天不回来，但说不定是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回来的！”我还特意安慰伯伯说：“伯伯，说不定我小虎哥回来时，左手拎着行李，右手挽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想当然就是小虎哥的媳妇。而且呀，小虎哥一定长胖了，也长高了，看上去非常彪悍和魁梧，到时候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了！”伯伯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没有长大，还是那般调皮。于是，我跟着伯伯一起笑起来了，只不过，我的笑声里有着几分忧郁。
　　 2009年的春天，每个黄昏，伯伯都会坐在石头上等你，可是他没有等到你。夏天，每个黄昏，不管是刮风下雨，哪怕伯伯撑着伞，还是会坐在石头上等你，可是依然没有等到你。秋天，每个黄昏，天气渐渐冷了，伯伯加上一件衣服，仍然会坐在石头上等你，然而，还是没有等到你。冬天，寒风刺骨，伯伯穿得很臃肿，也要坐在石头上等你，但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你！这种满怀期盼的等待，从2009年的每个春夏秋冬的每个黄昏开始，一直等到了2013年的冬天，依然没有等到你，小虎哥，这些你知道吗？
　　 你到底去了哪里了？伯伯问我。我说你一定在某个城市的一角，上你的班。绕来绕去，伯伯又会说他说过无数次的那句话：那他为什么就不回来呢！
　　 我竟然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伯伯了。
　　 你还记得吗小虎哥？上学的时候，每当你考了好成绩，你总会蹦蹦跳跳把成绩报给伯伯听，伯伯听了总会夸你很棒，说“咱们家的小虎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是国家的栋梁！”伯伯因你而感到自豪。我在一旁听了，甚至有几分嫉妒你，嫉妒你能考出那么优异的成绩，我常常沮丧着问自己，我咋就考不出你那么好的成绩呢，要是我也像你一样，那我妈妈还不高兴死呢！伯伯知道我学习马虎，就主动让你辅导我，果不其然，在你的抛砖引玉的方式下，我进步了。其实，在这之前，你是向伯伯承诺过的，一定要把我的学习提升起来，你不负伯伯所托，用自己的付出，使得我和你不仅成了最好的朋友，也成了班里学习成绩优异的一员。
　　 伯伯知道我在你的辅导下，学习好起来了，而且还成了班里的拔尖生，他说你做得不错，不过这只是其次，重要的是你答应他的话你做到了，可以说是一诺千金，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啊。
　　 小虎哥，你曾对我说过，你要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要是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肯开口，你都会尽力去做到。也正因为如此，你曾经答应了我好多事情，而且你也办到了。
　　 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忘了带伞了，而你的一把伞，却遮不了两个人的雨，于是你让我待在原地哪也别去，你回家取伞来接我。时间在过去，我原地等了你很久，可是总也不见你来。眼看雨越下越大，我很着急，而你却迟迟没有来，就在我准备冒雨跑回家的时候，在雨中，你趔趄着出现了！我当时喜出望外，在问你怎么那么久才到，你说你不小心摔倒了，脚给崴了，所以才到的晚。我听了非常感动，感动于你的守信，感动于你在摔跤的前提之下，还要跛着腿送伞给我！你说我能不感动吗？不知道这些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今年的前一个月，你答应过伯伯回来的，可是一个月都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没有回来呢？
　　 以前我们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可你多么守信，多么诚实，可是今天，你却把诺言看得那么轻，你知道吗，伯伯在等你，我也在等你？！我的小虎哥，你快回来吧！
　　 你快回来吧，我的小虎哥！我们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