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孙子(小说)
【一】
“咯咯咯……咯咯咯……”张大婶家墙根下的鸡笼子里的几只鸡一阵乱奔飞,有的飞到了鸡窝顶上,有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圈,有的往周围的鸡网子上横冲直撞,但撞上后又是一头碰回来,四面都是走投无路。
张大婶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棉布褂子,躬着身子在鸡窝里捉鸡,惊飞一地鸡毛,对于鸡们而言,张大婶就像个庞然怪物,她龅牙,突眼,皮肤黝黑,两只胸脯隔着外衣,也能看出是严重下垂。她正挥着一张有力的粗糙的手要来索它们其中一个的命,这就看谁的运气好,不入张大婶的眼。
“咯咯咯……”有一只鸡进退两难,缩在墙根下,被张大婶一个箭步上去,逮了个正着,要惨了!
这一天阳光明媚,张大婶家窗台上的一盘水仙花已经结出了米粒般大小的花苞,正漾着淡淡的芬芳。这一天,对张大婶而言是有着非凡意义的,因为她终于要做奶奶了,在不久的日子里就要抱上大孙子了,终于可以“升级”了,在乡邻们面前总算能抬得起头了。大孙子呀,大孙子!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
这一天她盼了很久很久,盼了快整整三年了。
儿媳妇小蕾过门三年来肚子一直没动静,她每天烧香拜佛,总算是求到了,善哉善哉呀,这个家总算是可以延续上香火,绵延子嗣了。老头子在天有灵总算可以安心了。
难怪前两天看见有喜鹊站在门前的一棵老树上欢快地叫呢!
现在正是早春二月,在张大婶眼里,经历了漫长的一个冬季,万物明显已经开始萌动了……
“张大婶子呀,今天这是准备吃鸡呀!家里这是要有贵客?”这是隔壁邻居王大婶的声音,她去河边淘米,刚好路过张大婶子家门口,看见张大婶正坐在家门口摆开架势,袖子撸得高高的,抓着一只乱扑腾的鸡,准备磨刀霍霍向鸡头呢,她觉得有些新鲜,要知道张大婶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抠呀,除非是春节,或者是来贵客,平常是从不肯买半点荤腥的,更别提杀鸡,那鸡可是她的宝贝,是等着下蛋卖钱的。
“嗯,今天吃鸡,给小蕾做的,这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嘛。”张大婶一脸的笑,皱纹在眼角边悠悠地荡开来,连眉梢都扬得入了鬓。
“哎哟……张大婶,这可是要恭喜你了!恭喜你抱个大孙子。”
“你也快了,听说你们家家宝国庆节左右就要结婚了,这抱孙子还不是近在眼前的事呀?!”张大婶说得吐沫星子直冒,眼睛里闪着光。
……
屋子里,儿媳妇小蕾听见婆婆和王大婶的一番谈话,心里是五味杂陈,有眼泪簌簌而下。
三年来,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婆婆,也就是别人口里的张大婶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村子里的人也在背后指指点点。去县医院想看个究竟,穿了白大褂的医生开了若干化验单,到了缴费窗口一问各个检查项目的价格,觉得咋舌,光“输卵管造影”一个项目就要一千多元,这可是她男人三个月的收入呀,自己虽然会缝纫,可以经常接点加工活回来做,但那也还是不够开支的。男人顺子在旁边说:“蕾呀,我看咱还是回家试试中医吧,据说中医要便宜好多。”小蕾听后能说什么呢?只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就和男人原路返回了。谁让自己嫁了个家徒四壁的男人呢?谁让顺子只是一家半死不活的工厂里的一线工人呢?谁让自己当初就看中顺子善良,本分,有上进心,肯吃苦的优点呢?谁让自己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呢?
小蕾从县里的医院回来后,先后给三个中医看过,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说“宫寒”,于是开方子抓药,好在那些药倒真的不算贵,十元钱一副,自己回家再多拿点加工回来做,总算还能应付。回到家,自己在煤炭炉子上慢慢熬,捏着鼻子将一碗一碗中药汤喝下去,听见婆婆在一旁小声嘀咕:你这药究竟要喝到哪一天呀?自己不答话,捧着碗,将一碗苦涩的中药汤连同自己滴进碗里的泪水,一起咕咚进自己的肚子里。自己从小母亲早逝,在继母的冷言冷语里过惯了,这句话算什么呀,她常常这样劝慰自己,但还是会背地里流眼泪。好在现在终于怀上了,例假两个月没来,自己今天早上用测孕纸一测,两道杠,鲜红的,那么醒目,顺子过来一瞧,立马嚷起来:“妈……妈……小蕾怀孕了!!”那语气里满是欣喜,人兴奋得就差跳起来。婆婆一听,连声说道:“哎哟!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阿弥陀佛……”说完便跑到条桌上的菩萨面前敬香去了,嘴里念念有词。小蕾吃完早饭,准备收拾碗筷,顺子连忙摆手,让小蕾去床上休息,说从今以后什么事都不要做,前三个月要注意安全,说他们厂子里有个女人怀孕整整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婆婆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忙嘱咐她去床上休息。小蕾也觉得不太放心,自己毕竟年龄大了,又是好不容易才有的,就按照顺子说的去做了。顺子看着小蕾躺下后,才放心地骑上自行车去上班。
小蕾这会躺在床上,是感慨万千,老天爷总算仁慈,终于为她的人生开了一扇天窗,自己在婆家的日子总算是见到曙光了,这肚子里的孩子似乎给她带来了无限希望……
王大婶走后,张大婶开始杀鸡,她用手将鸡翅膀往后面一别,将鸡头往鸡翅膀中间一拧,再用手利落地扯掉鸡脖子上的一圈鸡毛,对准扯了鸡毛的地方,一刀抹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便从鸡脖子的静脉中间流了出来,滴在地上的搪瓷碗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在瞬间弥散开来,那腥味一直钻进小蕾的房间里,小蕾闻了是一阵干呕。
张大婶将滴尽了血的鸡扔进一只塑料桶里,那只鸡便在桶里作着最后的挣扎,拼劲全身气力骚动了两下,但终究还是难逃噩运,慢慢地就没有了声息……
张大婶的家门口,剩下一地湿漉漉的鸡毛,在风中无声地哭泣!
【二】
“小蕾……来,快把这碗鸡汤喝了。”张大婶人还未到跟前,那声音已经穿过堂屋,飘进了小蕾的房间里,响在了小蕾的耳边。
小蕾有些不适应婆婆这样叫她,语气里像灌了蜜,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唤过她的名字,和她说话基本都是没有称呼的。
婆婆将鸡汤送到床头来,更是小蕾从来都没敢想过的。自己当初决定嫁给顺子时,曾经有人善意提醒过她:那顺子家的妈妈可不是省油的灯呀!小蕾当时想,嫁的是顺子,不是他妈,只要顺子能对她好就行了,再说自己又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媳妇,婆婆能挑什么刺呢?但事实不是这样的,那苦水真要倒起来的话,怕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好在顺子婚后对自己一如既往地好。
张大婶推门进来,那身子已然快有房门那么宽了。
“妈,其实我不用喝这个的,给顺子喝吧。”小蕾慢慢坐起身子。
“要喝的,你不喝,孩子也要喝的。”
张大婶看上去和颜悦色,她将碗递到小蕾手边,眼睛直盯着小蕾的肚子看,像看见了大孙子似的那般欢喜,眼睛欢喜得直眯成一条线。
小蕾接过碗,有一阵热气直熏到眼睛上,刹那间迷蒙了双眼,眼里似有水雾漫漶。
傍晚,顺子下班回来,从车篓子里拿出一张印有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的年画,贴在小蕾对面那面用白石灰粉刷的,已经斑驳的墙壁上。
“人家都说呀,这怀了孕的人看到画上的孩子长什么模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会长成什么模样!”顺子坐在床沿上对小蕾说。
小蕾微笑着:“真的吗?呵呵,那我多看看。”
夫妻俩在房间里有说有笑的。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似一大片浓重的墨滴落在大地上。一天就那样转瞬过去了,这是小蕾嫁给顺子这些年来觉得最快乐的一天。
可第二天傍晚,顺子一进家门,就一屁股坐在了堂屋里的凳子上,抽起烟来,小蕾的房门没关,刚好可以看见顺子侧着身子坐着,她觉得奇怪,顺子似乎有些反常。
“顺子,你怎么了?”小蕾向堂屋里传着话。
顺子不答话,继续抽,烟灰已经生出老长老长。半晌,顺子才扔了手中的烟蒂,将脚用力地踩在烟头上,像是某种发泄,狠狠的,又是无奈的。
“蕾,我要下岗了,到这个月底就要失业了。”顺子的声音显然很沉闷,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更像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他没有看小蕾一眼,只一味地低着头。
“哦……”小蕾听后应了一声,她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声深深的叹息!
顺子可以说是一家子的主要经济来源了,婆婆卖卖鸡蛋,自己虽然一年到头不曾闲着,拿一些加工活回来做,但终究只能算是贴补一点伙食费呀,这眼下就要多出一张小嘴了,遇到下岗这事,叫谁一时半会也觉得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呀。但自己男人压力已经够大的了,这会只能多多安慰安慰才是。
想到这里,小蕾继续说:“下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总能找到活干。”
这时,张大婶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顺子耷拉着头,情绪有些不对,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儿媳妇怀孕没出三个月,她的心是一直悬着的,唯恐出什么意外,看见顺子的表情,她的心在瞬间提到了嗓心眼。
顺子没吱声。
倒是小蕾把话接上了:“妈,没事,就是顺子要下岗了。”
“什么?”张大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显然她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
张大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心想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是好呀。
屋子里很安静,似乎能听见张大婶的眼泪滴落在裤腿上的声音。
沉默了半个小时后,张大婶猛然间想起小蕾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大孙子,才忙着赶去灶台边做了一顿每个人吃了都觉得无滋无味的晚餐。
入夜,张大婶在床上辗转难眠。
夫妻俩在轻声说话,两个人相背而卧。
小蕾说:“回家就回家吧,咱们自己干脆做点小生意,你不是一直有这个梦想吗?”
“做生意?哪有这么简单,钱在哪里?”顺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顺子,你记得我有只祖母绿的手镯子吗?”
“记得,你祖母给你的呀,你一直没戴过。”
“我一直……没告诉你那镯子……能值多少钱。”小蕾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迟疑。
“几千元吧?”顺子依然背对着小蕾。
“四十万,我祖母说的。她说我母亲死得早,父亲又不管我死活,这个是祖上传下来的……”
“你再说一遍,是四十万?”顺子翻了个身,用手扳过小蕾侧过去的身子,没等小蕾把话说完,用半信半疑的口吻问道。
“祖母是这么说的,但究竟是不是真值这么多我也不清楚。”小蕾正过身子,看见顺子漆黑的瞳孔里闪着光。
顺子瞬间兴奋起来,起来开了灯,去找小蕾放在箱子底的玉镯。
玉镯放在一只雕着镂空花的锦盒里,顺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生怕一不小心摔下来,打破一场来之不易的美梦。
玉镯在白炽灯的光芒下静默着,也诉说着一段故事,那是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那故事里流淌着祖母对小蕾无尽的爱意。
小蕾给顺子讲那只玉镯的故事,讲祖母离世时在她耳边的那些千叮咛万嘱咐,眼泪早已打湿了枕巾……
当夜,顺子和小蕾商议了一番,决定去趟省城的文物鉴定中心,直到凌晨三四点两个人才朦胧睡去。
【三】
次日,顺子和厂里请了假,连早饭也没顾得吃,就把那只玉镯子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塞进一只蛇皮袋里,只身一人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夫妻俩都没有对张大婶吐露有关玉镯的半个字,只想等玉镯有了定价再说也不迟。小蕾在房间里听见张大婶在门口喊:“顺子……你吃了早饭再去上班呀。”顺子只当没听见,走得火急火燎,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小蕾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起祖母临死时对她说这个镯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告诉别人值多少钱,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要说,否则将有可能对自己带来不利,她忽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祖母的话她从来没有仔细去推敲过,莫不是说了就会给自己带来厄运吧?但眼下的情况的确是属于特殊情况呀,这个家很快就会多出一张嘴,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连个电视机都没有,这男人一旦下岗就是走投无路了呀,再说,顺子对自己这么好,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的。她的思绪变得杂乱无章。
约摸到了晚上七点左右的样子,顺子终于到了家。
一进门,顺子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给张大婶问话的机会,就直接招呼张大婶赶紧进了小蕾的房间,说有要事商议。
小蕾看见顺子手里没了蛇皮袋,立刻紧张起来,坐直了身子,问到:“镯子呢?”
顺子看了小蕾一眼,又看了他母亲一眼,显得神神秘秘,缓缓地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本印着“中国工商银行”字样的存折,用手拍到床头柜子上。
“这里面有七十万。”
顺子抛出这句话时,把张大婶和小蕾都惊住了。
小蕾半晌才反应过来,拿起存折来回看了数遍,确定7后面是五个零,整整七十万,存折上写着顺子的真实全名:张广顺。
小蕾似乎有所悟,指着存折问:“顺子,你这是拿镯子换的吗?”
张大婶也把头凑到了存折那边去。
“是的,老婆……”小蕾被顺子这一声老婆叫得很不自在,但顺子显然有掩饰不住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