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飘香时节，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不由地使我想起了“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名句。思绪如开闸的激流，奔涌而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去努力寻找多年来一直未知的答案。
　　 ——以此纪念我去世十六年的姐姐。
　　 我的姐姐去世于一九九七年大年初二。在我的老家大年初一、初二都过年，从初三开始才走亲访友。那一年我刚结婚，就在大年初二，我们全家喜气洋洋吃早饭的时候，我姐姐的小叔，急匆匆赶来，说我姐姐生病了，在医院，让我们去看看.我预感不妙，不敢怠慢，赶紧赶到医院。当时的情景一下把我搞懵了，脑子全部空白，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姐姐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不相信的我眼睛。我去问医生，医生告诉我，来时已经瞳孔放大，不省人事了。我姐姐婆家人都不敢面对我，女的哭哭啼啼，男的躲躲闪闪，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局面，他们也不知所措，谁也不想面对我的责问。无奈，我只能报警……
　　 人命关天，公安局值班的民警也不敢怠慢。经过三天的调查、讯问、走访，最后结论和我的姐夫告诉我的一样：初一晚上还好好地，初二凌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全身哆嗦，满嘴吐沫，不能说话。马上找来年长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农村的医疗水平有限，也诊断不出病因，就会打吊瓶，放上暖水袋。看情况越来越不妙，这才滴着吊瓶奔向医院。
　　 农村的风俗，过年不吃药，不打针，有病住院的也得回家过年，何况，大年去住院，不吉利。
　　 也许，病情太严重，也许去医院晚了，我的姐姐就在大年初二永远离开了人间。她还没来得及和我们说句话，我们全家还盼望她们一家三口初三回娘家来团圆呢！可是，这已经永远不可能了。
　　 我悲痛欲绝，一边处理着她的丧事，一边安慰着身边的老人。我的爸爸也是苦命人——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未平息怀念死去妻子的他，又不得不面对女儿离世的现实，他老人家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搀扶着老人看了他长女最后一眼——我的姐姐半睁着眼睛，嘴唇微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这永远成了一个谜。
　　 在出丧的那天，我哭的死去活来，抱着姐姐的尸体不让她走，以至于三、四个男人都拦不住我。我不让姐姐走，我不能没有姐姐，我的好姐姐，我还有向你说不完的话，对你做不完的事……
　　 把姐姐的骨灰埋葬好后，我跪在坟前，磕不完的头。
　　 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我白天迎送着来来往往的亲朋好友，晚上翻转难以入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走出家院，越过门前的小河，来到空旷的田野里，把压抑一天悲痛的心情彻底发泄出来，抛向原野，抛向天空。我四处狂跑，歇斯底里呐喊，满眼的泪水，眼前慢慢模糊了……
　　 我远远的看到姐姐满面笑容的迎着我走来，我跑上前去，张开双臂，想紧紧的拥抱姐姐，但她从我眼前闪过，然后，慢慢的飞向了天空……
　　 我追啊，撵啊！但我不能飞翔，我张开双臂，仰望天空，高声呼叫：“姐姐，你去哪啊？你为什么要走？！你知道你才31周岁，正是大好光阴年华，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匆，连一个招呼也不打，连一句话也不留……你让你的亲人怎么活啊！”
　　 难道你忘记了——
　　 你的儿子才刚刚八周岁，刚上小学二年级，你是那样的疼他，爱他。小的时候，外甥在姥姥家小住两天，你来看他，又是抱又是亲，以至于你的小姊妹都偷偷笑你。外甥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你跑到学校又是闹老师又是找校长，不管这种行为对与错，但你爱孩子的心是实实在在的，作为一个母亲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孩子还没成人，正需要你的呵护，正需要你的培养，你为什么就这样放心而去？你给我们个说法啊？！
　　 你对你的小弟妹是那样的爱，那一年，我刚刚结婚，还没有孩子，你的两个妹妹还没有着落，你作为姐姐，弟妹的事无一不让你牵挂。现在我们依然需要你的臂膀，我们已经习惯依赖你，有事向你诉说，可是你无声无息的走了，没有留下一句叮咛，让我们有事找谁去？你给我们一个理由啊？！
　　 你对你的父亲，我们的爸爸，是那样的孝敬，唯恐他受累，吃不好，穿不暖，三天两头往这跑，那一年他才六十岁。妈妈去世早，他正需要你送衣送饭，陪他拉呱，替他分忧，然而，你就这样悄悄的不打一声招呼走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邻里百家都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对老人百依百顺，这又是为什么呢？！请给我们个答案？！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答案，我苦苦的寻找，一个个答案出现，接着又被我一一否决。
　　 每年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是我最难过的时候。每每这时我的姐姐微笑的面孔又浮想在我的面前，我和她笑，她也和我笑，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她还是一言不留，又从我眼前消失，给我留下的是无限遗憾和疑问，我不敢回忆，不敢乱想，心灵无法承受痛苦的折磨和压抑，以至于桂花盆景我不敢摆在家里，大街上见着也躲着……
　　 我的姐姐出生在农历的八月，父母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桂花”，八月桂花遍地开，这是否是仨个大字不识的爸妈给姐起名的由来？现在父母已都不在人间，已无从考察，也许是吧，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在当时，很轰动，那时候，家家户户孩子多，农村人都没文化，名字也不代表什么含义，只是相互区别开来的一个符号。比如男孩兄弟好几个就叫“大蛋二蛋三蛋”，有的干脆叫“大儿二儿三儿”；女的“大英二英三英”，有的直接“大妮二妮三妮”。我的姐姐“桂花”可成了名人，村里人谁见了都喊一声“桂花，桂花，好一只漂亮的花”。有一年，伯父从太原回家探望我奶奶，惊奇的说：“桂花，这名字起得好，淡雅清香，又称仙树、月桂。”大大赞扬了爸妈一番，他们感到很荣幸，同时也多少了解了桂花和月亮还有点牵连。
　　 在我幼小记忆里，姐姐总是留着两个小麻花辫，白皙的面孔，两个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笑还有个小酒窝，人见人爱，性情随和，以至于我奶奶有杂活就来喊姐姐去干，我们都为她打抱不平，奶奶身边有十多个孙子孙女，偏偏欺负你，姐姐总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又不是很累，奶奶也不容易，吃苦是沾光。就是这种朴素实在的性格，她的闺秀成群结队，有事都愿和她来商量，以至于我们几个从小都很羡慕崇拜她。
　　 那时候，七十年代的农村非常贫穷落后，长辈们都是干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白天在生产队里挣公分，晚上再忙自留地。我们家共有四姐弟妹，在农忙时，大人干活，我们小孩没人照管，两个妹妹不得不送到邻村的姥姥家。记得有一次，在我的脑海里也是最早的记忆，爸妈在自留地里切地瓜，黑天了好久好久还没回来，那时农村还没有电灯，都是点煤油灯，我又饿有害怕，我的姐姐抱着我，搂着我，哄着我，其实她也不大，仅仅比我大两岁，她也盼大人快回家，她又怎么不害怕，怎么不饿？但她是姐姐，有照顾弟弟的义务，振作精神鼓励弟弟：别害怕，再坚持一会，妈妈这就回家给咱做饭。月亮爬上了枝头，天上的一声鸟叫，吓得我直打哆嗦，姐姐用力把我搂在怀里，最后她也焦急的盼啊，等啊，坐在门前的河沿上揽着睡着的我……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那时，特别是在农村，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特别严重。我的妈妈虽然嘴上说，孩子男女一样，可是做起来就变了样，总是倾向我一边，姐妹也看出来，但她们反抗也无效，时间久了，都觉得自然了，我也理所当然享受到家里更多的福利，肉我吃瘦的，她们吃肥的，苹果一切四瓣，妈妈递给我最大的一块，就是冬天过冬，被窝里暖脚瓶也在我那边。我和姐姐一个通铺，爸妈和两个妹妹一个通铺。我的脚冰凉，姐姐总是双手给我捂着取暖，她的脚又何其不冷，但她总是自己慢慢自暖，从不靠在我身上。
　　 上学了，我和姐姐一年进学校。为了让姐姐照看弟妹们，妈妈不得不让她晚入学。姐姐家里、学校都得照顾我，书包替我背着，板凳替我扛着，我一路和小伙伴们逗着、闹着，甚至，在学校里，我的值日都是姐姐替我干，放学后，家庭作业也是由她代劳。姐姐就上到五年级，家境的贫困，加上妈妈身体不好，姐姐主动放弃了学业，开始帮助妈妈做起家务，过早的撑起了家庭的重任。
　　 姐姐十四周岁那年，爸爸利用冬天没农活，去矿山推车运矿渣挣来一百三十元钱，托远方的亲戚买了一台“工农牌”缝纫机。姐姐被送到裁缝师跟师傅学习裁缝，姐姐在十个学员中是最小的一个。现在十四周岁的孩子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家务都不干，还指使得大人围着她转。那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姐姐凭借她的心灵手巧、刻苦努力，和其他大她六、七岁的学员一起毕业，让人刮目相看，老师也惊讶的一块石头落地，从起初面子关系无奈收下当徒到学有所成，连声称赞：“桂花太聪明了，创造了一个奇迹。”一同学习的其他学员有的是已有一定缝纫基础的，有的是会做手工衣服，而我的姐姐刚下学，对裁缝、针线还从未接触过，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却一起冲过了终点线。
　　 有了姐姐这把手艺，我家大人孩子的衣服不用愁了，姐姐全包了。过年过节姐姐给我们兄妹缝制的衣服羡慕死小伙伴们。邻里百家，亲戚朋友也都买好布料拿来让姐姐缝制，姐姐总是笑脸相迎，从不推诿。每到过年，姐姐都是熬夜给他们缝制，她知道小伙伴们盼着过年，穿新衣，吃肉蛋。爸妈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那几年，姐姐成了我们家的骄傲。
　　 八十年代国家实行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原先计划经济时代的许多福利逐步取消，学校学费也从原来国家包办改成自费。那时候，我们兄妹三个，我开始上高中，两个妹妹上初中，学费成了家庭最大的开支，只靠爸爸分田到户的几亩粮田，根本刨不出多少东西，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爸妈很矛盾，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保证她的三个弟妹完成学业，她和父亲商量出去干建筑挣零钱，帮助爸爸渡过难关。但父母不同意，十个手指都连心，光帮妈妈做家务、做饭已够累的了，怎能让姐姐出去打工。姐姐死缠硬磨，爸妈就是不同意，最后姐姐采用极端手段——插住自己的房间绝食，爸妈不得不答应，感动得爸妈痛哭一场。那是姐姐从小第一次叛逆，也是唯一一次不听大人的话。
　　 姐姐白天去钢厂干建筑，纤弱的身体，一天下来已疲惫不堪，晚上回家，借着月光，还得推碾拉磨，赶制一天的生活备料和牲畜的饲料，次日一早，天还不亮，起来摊煎饼，做猪食。没空吃早饭，带上一摞煎饼，夹上几片咸菜去上班了。
　　 那时，我上高中住校，姐姐为了保证我充足的饭食和营养，经常跑到十五里之外给我送饭。崎岖的小路，靠步行，不像现在马路宽广，公交方便。
　　 我的金榜题名，让姐姐高兴的合不拢嘴，见人就提起，比她自己考上大学还荣幸。“弟弟，你给咱家争了光，给咱爸妈挣足了面子，咱家的门台就像高出了一大截。爸妈吃苦受累一辈子，那是命里注定，不是自己能改变的，但是就是因为咱家出身不好（我爷爷那代，在周边十里八乡算是地多的，算是地主出身吧）爸妈吃够了村干部的气。说话、干活都不担事，终于你考上了大学，给他（她）俩扬眉吐气，看谁还小看咱家。你将来还得好好读书，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到现在，姐姐的这番话我一直当作座右铭，时刻提醒自己，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姐姐也和同龄人的姑娘一样，要结婚嫁人。妈妈身体不好，她总是推迟婚期，但不能由着她。姐姐结婚时，没有像样的嫁妆陪嫁，那时我还在上学，也没有送她结婚礼物，就是家里那台她爱不释手的缝纫机爸爸想陪送给她，她坚决不要，说留给妹妹继续为家庭服务。这台缝纫机虽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至今还保留在二妹家里，在它身上，闪烁着姐姐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对家庭的挚爱，对父母的孝敬，对弟妹的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见物思人，姐姐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姐姐结婚过门后，和在娘家一样，勤劳善良，孝敬公婆，夫妻和睦，邻里相好。一年后，添了她的儿子，我的外甥。通过小两口的共同努力，盖起了新房，添置了新家具。看着儿子快乐成长，小日子红红火火，让人好不羡慕。但不知怎的，慢慢的，两个人总是拌嘴，借一点小事都互不相让，直到大打出手……我不能掺和人家两口子的事，但我非常同情我的姐姐，我知道，她就是一个勤劳善良，识大体，顾大局，操持家务，里里外外，任劳任怨，无私奉献，是一个有着传统美德的标准农村妇女。生活的实实在在，多了一些直接，少了一些浪漫……
　　 每年的大年初二，家家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但我内心深处，永远有抹不去的阴影，你在那边还好吗？弟弟挂念着你。端起酒杯，祭奠大地，都有了，姐姐，也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