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表弟(散文)
年前,有一则新闻在我母系亲属中炸响,余震浪一般扩展开来。至今还常有人提及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我姨妈的儿子,我的表弟。
与表弟只见过一两次面,而且还是很久远的事,所以对他的印象相当模糊。记得他是一个白净文弱的小男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手捧着一本我的旧课本,低头勾腰的样子像一个虔心礼佛的小和尚。有谁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微侧起脸腼腆地笑一笑,那笑很斯文很好看,就像一朵重露下低垂的花儿。
姨妈三十几岁守寡,一手拉扯三女二男。表弟最小,不是娇子而是一颗营养不良的苗儿。他知道生在那样的家庭,亦如不幸跌进万丈深渊里的一只小蝌蚪,所以小小年纪就深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那时候,学校门槛虽然不高对于家庭实力太差的孩子来说还是一种奢求。初中毕业后,姨妈低下一头花白的头发嗫嚅着和表弟商量回乡务农。表弟望着四十几岁便苍老的母亲,嘴皮子抖抖索索却明白无误地表示了否决:他要读书他要上大学。那个暑假,娘儿俩是斗着气过来的。
姨妈有一回和我母亲说:“他是有志气的孩子,就是命不好生在我家。”母亲只能陪着姨妈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也多,生活条件相对好一点而已。
表弟三年高中辛苦努力地读下来却没有走了。他回家告诉姨妈说,他的成绩正好达上录取分数线,偏偏有一位女学生和他的分数相同,而录取的学校偏偏只剩一个名额。那位女学生家里只有母女二人,那天母女二人走了几十里路来学校,偏偏就把他找到了。那位母亲向表弟叩了一个头,于是表弟的命运就走偏了。
姨妈捶胸顿足地说:“人家家里困难,你家庭强在哪一点呢?这孩子怎么这么心软啊!”我不知道这事怎么就奇巧到了这样的地步,三年的时光换得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结果,搁谁心里也堵得慌。也只好陪母亲一道奉上一声同情的叹息。
十八岁的表弟已经长大,青涩的外表包藏着男人的坚毅,面对学业上的挫折,他向姨妈表示要复读,理由是第一年既然已经达上分数线了,第二年就没有不成功的可能。而事实往往与理论相去甚远,那些年复读几年没考上的比比皆是,甚至读书读疯了的也不稀奇——幸运之神只会眷顾凤毛麟角,并不知道怜贫惜弱。姨妈坚决不答应表弟的请求,因为表姐已经出嫁,老表快要过婚娶的年龄却连媒婆都找不到。姨妈心里明白:这个家庭急需解决的不是远大理想,而是生存危机,三间破草房快要倒了,别说凤凰不会落脚,就是麻雀也不敢来做窝。家族香火是乡间观念里人生第一要律,姨妈害怕死后到阴间无颜见列祖列宗。姨妈哭着对表弟说:“人家给你跪下你就让了,那么我也跪下求你听我一回吧?儿啊!”
表弟梗着脖子,将脸扭到蛛网密布的墙角里。旁边的老表抢过来一把抱住双膝堪堪触地的母亲。一家人谁也没有再吭声,都咬着牙要将冷战坚持到底。几天以后,表弟失踪了,几经打听才知道,他跟随一位调任的老师跑到一百多里以外的一所学校复读去。姨妈一脸愧疚地望着老表,嘴唇哆嗦着出不了声。老表大度地一挥手说:“就给他一年机会。”其实不给也不行,老表要从一百里外押回表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何况他这个弟弟是求学上进,没有差错。
一年的寒来暑往过去得很快,在人们奔走传颂高考录取的喜讯时,表弟回家来了,他主动将主要亲戚家走了一遭。当时我不在家,后来听母亲说,表弟戴着眼镜,还是那么白净还是那么腼腆,声音很小地告诉她自己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吱吱唔唔的意思是想借钱凑学费。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在表弟口里说出来,一点喜气都没有,反而有点丢人似的。
那些年打工潮兴起,我一直身在异乡,亲戚间走动稀少,所以关于表弟的消息也就更少了。好像他就读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学的专业是外语,我想这是一个穷孩子的理想选择,证明表弟是一个很有头脑又很实在的人。不管有多大的理想多高的聪明才智,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支撑,最终不过都是海市蜃楼。
表弟自称是在外地学校顶替别人的名字别人的学位考走的,所以他家那个村里人都不怎么相信他真的上了大学。打工流浪多年不归的人到处都有,有人甚至怀疑他在外面不走正道。为此姨妈无法向人辨白,只有在心里鸣不平。表弟在学生简历上填的是孤儿,为的是想方便申请助学金。姨妈对母亲解释说,他从小就过继给了他早夭的叔叔,孤儿的说法在理论上也成立。姨妈边说边点头,点得泪水溢满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一串一串往腿上掉,她双手抚腿盖住被泪水洇湿的裤腿。
几年以后,表弟终于坐着轿车衣锦还乡,亲戚家当年欠下的债务也一并还清。人们才开始改变看他的眼光,相信他可能是上了大学。老泪纵横的姨妈抓着母亲的手,昂着头一脸灿烂地说:“你看,你看,我儿子不是有出息了?我儿子不是从大学里出来挣了大钱了吗?”好像传播流言蜚语和母亲有很大关系似的。母亲也噙着泪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这孩子真有志气!你也该出头了。”其实母亲不知道,表弟没有原谅姨妈。
后来听说表弟在北京成了家,娶的是一位日本老板的千金;后来又听舅舅说在“新闻联播”上看到表弟坐在国家领导人身后做翻译工作,不过舅舅补充说明自己眼花看的不真切。表弟成了我母系亲属中那颗穿云破雾的太阳,虽然金灿灿的光芒不是黄金,却照亮每个的眼温暖每个人的心。到我儿子走进学校后,我便拿表弟的光荣历史做启迪教材,告诉他要为我争气。
虽然表弟对姨妈阻止他读书的事耿耿于怀,但姨妈满足了,一直到死她那干瘪的脸上也含着笑意。其实表弟不但不该记恨那个家庭的任何一个人,反而有更沉重的感激堆砌在他的空间。从本科到完成读研,那么漫长的岁月,对于他的家庭来说不亚于一场艰苦卓绝的抗战。首先是已经成家的表姐为了这个有出息的弟弟拼尽血力,简直不在乎倾家荡产,从而招致无数次家庭暴力,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两次昏死过去。接着是比他大两岁的小姐姐只身跑到北京当乞丐支援他,为了不给弟弟丢脸,她竟然连学校大门都不曾踏过。他的哥哥——我那位同岁的少年老成的老表,终于找了个痴不痴傻不傻的女人成家后,只要弟弟电话催钱,哪怕正在用牛耕地也赶紧跑去邮局汇款。搞得人们一见到他往邮局方向跑,便问:“又给弟弟汇钱哪?”老表都是愉快地回答:“是啊。北京是富贵地方那里开支大,这点小钱不够花。”老表寄出了辛苦得来的钱,收获着冥冥中希望的喜悦。
老表把姨妈过世的消息电话通知表弟,商量后事办理事宜。表弟说移风易俗一切从简。老表说其实她心里只有你最重,你还不肯原谅么?表弟说他正好跟那位日本娘们离了婚,给弄得身无分文的,回不来。表弟说他现在追的女朋友是中央委员的女儿,准老丈人生病住院。希望哥哥快寄八百元钱来,他好去医院探病。他未来的前途命运都掌握在这老头手里,不可掉以轻心。老表百忙中还是遵从了表弟的意见,很快寄去八百元钱。出邮局大门就收到表弟的回复说:谢谢哥哥救了他的急!
我听后觉得匪夷所思:受过高等教育的表弟对母亲如此无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人在北京混了十几年,连八百元的难关都过不了?真是怪哉!老表通情达理地说:“读书人脸皮薄,怕是对外人开不了这个口吧。”
去年下半年的一天,老表家舅舅家凡是与表弟有过电话联系的亲戚家,都突然收到公安局的公函,调查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亲属。大家始知表弟有三张身份证三个名字。公函上说他是无业游民,又说希望家属配合做好对他的教育挽救工作。我们都惊讶得矫舌难下,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老表二话不说,抬腿就奔北京而去。
过年时,大家在舅舅家见面,老表不无羞惭地说,表弟是被人陷害的,他在饭店吃饭,看到有人故意遗失的皮包,就伸手拎起,想不到被埋伏在门口的警察给逮了个现行。无业游民是因为婚姻风波辞职,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位子罢了。老表的语气软弱无力,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比我们更相信这些话的真实程度。
五十岁还不到的老表头发花白,也像姨妈当年一样低着头喃喃自语地说:“他是好人,他读了那么些书,应该不会干坏事的。”
表弟这些年在北京的具体情况仍然是个谜,但也无人有兴趣继续追究。在人们心里他这颗曾经耀眼的太阳已经被天狗吃了,只剩下一块黑斑一份警醒儿女的反面教材。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北京的哪个角落里蜷缩着。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对他说:回来吧,去你母亲的坟头叩个头,尽一份孝心;你哥哥家的大门还会对你敞开,血肉亲情永远断不了。家乡这块土地生活过无数代的人们,你的根和你的户口都还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