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坊记忆
在粮食短缺的岁月里,对淀粉和糖类的渴求被提到生命的高度。红薯做成粉条,蔬菜变成了淀粉,那就是平民百姓的宫廷宴品。
爸爸是个漏粉条的把式。记忆里,爸爸经常外出传授技艺,个月二十天回来一次,扛着个破麻袋,打开破麻袋,里面是滚得黑乎乎、裂得干巴巴的红薯面或者高粱面的饼子,那是乡亲们给的报酬,一天天攒下来,当然有的粘了,有的馊了,一人掰一块,其余放进一个藤条篮子,高高地挂在房角的檩条上。有了这些干粮,一家人就能团聚一阵子。
我上到三年级,能搭个下手了,借钱买了煤,支起个棚就是粉坊,爸爸再也不用外出讨生活了。放了学,前期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我们姐俩回来,开始漏粉条。
妹妹烧火,爸爸驾瓢,妈妈上粉、出锅兼上杆儿。我则坐在灶沿一角的小凳上,手持一双用高粱莛儿做的,足有二尺长的筷子,从开水锅里,找一瓢粉条的中点,挑出来交到妈妈手上,那叫“挑头儿”。听起来简单,这活儿可要技术,一瓢九个眼,九根粉条都有三十米长,根根见首不见尾,一入水就四散而漂,摁下葫芦起了瓢,开水翻花儿,雾气昭昭,老是来给你捣乱,生的粉条接连不断钻入滚开的水中,要保证一不粘粉二不粘锅,根根不乱。你必须拿出太极回环、运转乾坤的力道,不急不慢,不愠不火,顺水缓拨,让锅里的粉条有序地伏在锅的周围。边拨边找,须臾火候即到,你瞅准了时机眼疾手快,一下挑中“头儿”,你就大功告成了。这是下一步能不能整理出一杆整齐漂亮的粉条的关键。
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影响到后面的步骤,都需要整条生产线节奏的调整,比如,你挑出来的头错了,那边上杆儿的就会慢半拍,没人上粉,驾瓢的就吼:“怎么回事!”爸爸的严厉得近于粗暴,我却更加崇拜他,他的严厉告诉他相信我能做到。在以后的生活工作中,我总要自己做到最好,也许就得益于爸爸的严厉。
有一次,我发现情况不妙,忘记了眼前是滚滚的开水,情急之下,筷子一扔,小手伸进去,一把抓住了粉条的“头儿”,甩在锅边,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爸爸熟练而完美的动作停顿了,看着我的手,怒声到:“烫着没?”父亲的责骂像苦瓜的甜,清热凉血祛百毒,我忘了当时痛不痛,只记得很得意,为了这千分之一的成功,也为了有着钢铁一般意志和火爆脾气的爸爸的震动。妈妈感觉不对,放下手里的活儿,风一样跑过来拉过我通红的小手,脸上痉挛着心痛,我反过来安慰她说“没事、没事”,那一刻,爱在心里一圈圈荡漾开来,很暖!生活穷困了岁月,没有吝啬了幸福。粉坊虽然简陋,在这里我们用自己的手做出了高营养的食物,给贫瘠的生活注入了生存的信念。
漏粉的过程急管繁弦,像一台大戏。声音是鼓点,驾瓢的就是舞台上能“打”能“武”的老生。吹风机嗡嗡地唱起来,炉火正旺,生旦净末丑各就位。戏就要开始了,就听爸爸一声吼“上!”一抔雪白的芡粉从井盖大的盔里据出来,声音脆脆的,伴着莲花碎步,划一道弧线,“叭”一声落进爸爸端着的瓢子里,沉甸甸往下一坠,并不是爸爸力小撑不住,那是节点。爸爸立刻就来了精神,拳头松松地攥着砸在瓢上,柔和而连贯,均匀而响亮,落点在瓢子上跬步游走,瓢子在半空中划着水平的圈,滑溜溜的粉条从瓢子眼里漏下来,舞蹈着穿过水雾,从我的头顶均匀连绵地钻入滚开的锅中,脚步儿唰唰的,像是细密的春雨行走在翠绿的田野。爸爸大手往空中一打,“走!”九根生粉齐刷刷打断,一瓢漏完。妈妈拿着大笊篱闻声而至,接过我递上的“头儿”,捞起一锅粉条,带着水,滑一条力学的曲线,哗哗地一路骤雨,大步流星地飞出门口。大笊篱一抖,唰一声,粉条准确地飞进水缸,粉条头儿攥在手里,扯起来一甩,像游龙如水袖,入水腾空,何其抒情。滑溜溜的粉条被整理成一庹长的大圈,一杆穿心而过,拎出来,架在旁边,水滴沥不断,香味悠悠飘散,那便是夏天的连绵雨了。我常想,漏粉演绎的一定是一个发生在雨季的剧目。
掌瓢的技术好,粉条劲道,断条就少,可是我们私下却希望有断了的,因为断了我们就可以解解馋。那天,我们正忙着,叔叔家的孩子来了,大概也就五六岁,爸爸豪爽地扯下老长的一段放碗里招待他,那孩子呼噜噜吃起来,嫉妒得我们肚子更饿了。突然,一声异响,原来是吃得急,没来得及嚼,一口气吃下半碗,这时候怎么也咬不断,喉咙被粉条勒着,抻直了脖子呕了一嗓子。再看的时候,那孩子双手交替着,正从嗓门里往外拽,这一情景把大家都逗笑了。
如今,漏粉条也都机械化、专业化了,家庭小作坊不复存在,艰苦的环境和乐观的笑声定格在时空隧道的一端。一到冬天,吃粉条杂烩菜仍是我乃至定州人的最爱,再放上几块粉条制品——定州焖子,不寡不腻,雅俗共赏。吃一口,朵颐生香,心里就涌起对现实的满足和对生活的无限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