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几个凌晨午夜，可谓是枕边消磨锱铢积累，才终于看完了字数并不算多的张爱玲的传奇之作《小团圆》。一面是暧暧的被窝，一面却是冷若冰窟的文字。残酷的生活、委琐的人生、倾轧的人性、卑劣的灵魂、蒙尘的世纪，看着看着，似乎心也随之沉到了湖底，感其情，痛其痛，悲其悲，怜其累！如果是自传，那么作者自己缘何能以如此冷静的笔调婑婑地叙说着如此不堪的嘈嘈切切之生活，就象与自己无关一样；如果只是一本小说，那么以张爱玲那蔓妙如花一般的文笔如何会叙说得如此颠倒错乱，残酷露骨，而不着一丝温情。父母，姐弟，姑侄，以至友情，亲情，爱情，就象张爱玲自己所曾说的一样，没有一样不是千疮百孔，没有一件袍子上不是爬满了虱子的！
　　 如果只是一本小说，我们犯不着难受心酸，毕竟，残酷十倍的生活以及人生履历都还多的是。但是，真要与张爱玲自己对号入座，就不由我们不感慨唏嘘！也许是我们太爱张爱玲了，所以我们就不可能不一点都不怜惜她。抛开李鸿章的外甥女这种豪门大族的家世不说（毕竟是没落贵族，如同民国时期的大清帝国一样，日薄西山垂垂老矣），灿烂若张爱玲，民国以降，女子才华若此者可谓无出其右。在我们的想象中，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斑斓锦绣顺风顺水的。但是，通观《小团圆》全书，我们找不到一处幸福的所在。不管是那个破碎的家庭也好，还是那段畸形的自虐一般的爱恋也罢，或是伤心失落远走美国之后的凋鄙也好，就象她自己在她另一本书里所写的一样：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诚然，我们知道，张爱玲以往的小说，最深的底色就是那种苍凉与残酷之美，冷峻的文笔，华丽的叙说，尖刻的人性，悲凉与无奈几乎就构成了她作品的全部！
　　 曾经听过一位叫淳子的作家好象是在百家讲坛里面讲过一段张爱玲，据她说是经其多年考证得出张爱玲有很严重的恋父情结，而且凭了这种无法宣泻的情结终至爱上大自己十五岁的汉奸胡兰成。不管其如何言之凿凿，但是据此《小团圆》之九莉自己所述来看，什么恋父不恋父那肯定是瞎扯。甚至可以说，她不但不恋父，而且还很是厌恶她那个极端自私而且只知成天吸食鸦片坐吃山空的父亲（连同后母），倒是同那个终年飘洋过海孤苦伶仃私生活也不太检点的妈妈蕊秋要好得多，读书生活也多半是用的她的钱，尽管后来曾有过还她妈钱的主动（毕竟她们母女之间的爱也是稀薄得很）。至于说到她爱上胡兰成，我们抛开什么奸不奸的不说，其实胡兰成当年与张爱玲好上的时候也是很风流倜傥文彩斐然的，如果不是从书中后来所写的他同时周旋几个女人并一俟玩厌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弃之若鄙履，以及与世人皆知的他侧身汪伪政府一门心思甘做日本走狗并自名得意的劣迹昭彰来说，他们其实还是很般配的。
　　 稍微细想一想就知道，如此让张爱玲迷倒而且是那么死心踏地不管不顾甚至是甘陷泥淖从而背负一世污名任人指指点点，这种男人，那该有多大的魅力。后来祖国解放后，胡兰成转辗逃至香港日本后又终至台湾，并于五几年写成一本《今生今世》之书，此书一出，真可谓波澜四起文惊四筵。当然，他那本书，一半可以称之为他的自传，另一半纯粹就是他之个人风流史。他在书中沾沾自喜并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大叙他与七八个女人之间的风流俗事，当然他是写得妙笔生花珠圆玉润冠盖京华并一时洛阳纸贵。单就文字功底而言，他是一点也不输于张爱玲的，张爱玲的文笔属于那种剑走偏锋的华丽派，尖酸刻薄的文字中劲透出来的却是那种彻骨的人生悲凉之美，而他，却是那种信手拈来情深款款功力深厚大成若朴温馨怡人派，其志不嘉其才却是上上可嘉。
　　 当然，对于张爱玲，其人已逝，芳华绝咏，任何之品评都如同韩愈所说的“万古云屑一羽毛”，我们的敬或不敬或者喜与不喜又如何能掩其之光芒于一瞬呢！而胡兰成，我们当然也不能因人废文。就如同周作人，同为汉奸，却依然挤身国学大师之侧，并一样亦有人喜爱！就算胡兰成大德有亏，总还是那句话：“其人可废，而其文却不可因人而废。”而且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以及他的并不算少的其它文学作品来说，应是可以算得上中国散文界散落的一颗明珠，正因了他的汉奸污名，才令他的深厚的文学成就被人为的意识形态遮蔽了数十年！当然，我无意于替他卑劣之品行辩解更无意于为他平反，甚至还很厌恶鄙视他这种为人之道。只是仅他的那一句：“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就已成绝响！还有谁比他更懂张爱玲呢！华山论剑，以文配文，整个民国界还有几人能比他更配得上张爱玲！偏偏的张爱玲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尽管人情世态她在小说中写到极致，但是生活中她却是最不屑于正视人情凉薄的！她非是不知其之为人，只不过如她自己所说的：“不过是只爱其才罢了！”尽管她后来也有“汉奸妻，人可欺”之叹，但那又悔之晚矣奈之若何呢，凭她那高傲到骨子里的才华与个性，她是不屑于向任何人诉苦的！
　　 当然，书中她也写得很刻观，胡并没有欺骗过张，也好象没有吃过软饭。一开始就是张心甘情愿的，第一次胡兰成到她家时，她姑子就提醒式的故意发问：“太太一块来了没有？”张爱玲自己也明白，中国人过了一定年纪就得全都有太太！毕竟已经三十八岁的男人了，从后面来看，其彼时不止有了太太，而且还不止有一个太太。但是张爱玲依然还是深深地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日后她远走美国时称其为“无赖”的人。至于当时爱到什么程度，张爱玲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诠释：“遇见你时，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是我的心是欢喜的，然后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甚至于胡兰成在她家里抽烟的烟蒂她都有几次收起来保存在信封里面。至于到最后，胡兰成究竟还是不是她心中那颗永远的朱砂痣，抑或只是伦落成为一抹墙上的蚊子血，那都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飞蛾扑火，身心疲惫且半生皆毁。但是，终归她是不怨他的，就象她自己所说的一样：爱就是不要问值不值得！毕竟真心爱过了，就算伤过了，当时也还是有一份美存在的！就算她知道了他在她之前就有两个老婆，内心还是期待着胡兰成能离婚并同她结婚的。事实上不就是胡兰成一纸随手写就的“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儿戏般的婚书就把她哄骗了十几年么！说到底，张爱玲也就是一个平常女子，不管她才华如何杰出，文采如何惊艳，她终归也是希望嫁个好男人和希望有个儿女成群的平常之家生活的，《小团圆》的结尾之处就有她做的这样子的一个梦，并且梦醒后开心了好久！
　　 回到文本本身，张爱玲的文字一向是很惊艳的，尽管这本《小团圆》比之他以前的《倾城之恋》或之《金琐记》或《半生缘》或《红玫瑰白玫瑰》等，在文学方面实在不能给她加多少分。但是细细品味，也还是有很多妙语的：“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地压在心上。”就连她跟胡兰成做爱的细节都被张爱玲写得那么美：“他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着她一笑，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藏匿着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的，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的眼里……”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在这里，张爱玲没有回避，也没有遮掩，她们的爱有美好，也有需要，文字之美，堪比劳伦斯，但是我们却从中看不出一点色情来，只有美！就算写到最后，张爱玲决定与胡兰成分手，最终还是还了他“二两金子”，并在不久之后卖了两个电影剧本后又寄了一大笔钱给他。可见，这种爱，原本就是自我的，自愿的，但当然也是无助的，无告的和无奈的。书中写到后来与燕山的那一段情，本来是有希望结合，也是很不错的，后来因为张爱玲停经两月误以为怀孕然后找个庸医来检查却被告知患有“子宫劲曾有折断”。这一下子把这段她与燕山的这段情又弄成告吹，又是一段无助的，无告的绝望。就象书里面她自己说的怕别人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躏成了残废，于是就自己挑明医生的诊断结果。以她如此高傲的个性当然不能委屈别人，那么就只有委屈自己了！当然，书前面还有书者自己穿插的一段在美国留产的回忆，那个惨痛就不忍说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算是给怕燕山误认为她从此不能再生育给平了个反。
　　 萨翁曾有一句经典台词叫做：“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尽管现在已经远不是女人是弱者的年代，但是悲剧这种东西却总爱在女人身上上演，而且多半是在那些才华杰出或红颜美貌者身上上演。当然，也许只是因为只有美貌或者才华才能更加彰显悲剧的力量！鲁迅不是曾说过一句话么：“所谓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张爱玲也说过：“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空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我觉得，张爱玲在《小团圆》这本书中，就是完完全全将自己那段曾经的悲凉人生与悲剧的爱情过往片片撕碎然后再片片还原，然后再在她那业已早经愈合的伤口中孤独地品铭，就象是看一场别人的戏剧，然后她再谱上一段背景台词：当爱情百转千回，终至完全幻灭了之后，总归还是有一些东西存在！也许那存在的，就只是她那半生的影子！
　　 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些留下很多光焰万丈伟大作品的人物，其一生多半是曲折与破败的呢，难道是唯其如此，才能成其伟大吗！也许杜甫所说的“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才真是造成他那一类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才子文人们成功的原因吗？当然风雨飘摇的社会环境也更能造就与激发出好作品来，就好比我们这段民国历史中文人大师辈出一样，粹血和泪风云激荡独立寒秋！不知是谁说过：中国历中上，太多的文人，不过是失意的政客；太多的政客，不过是得意的文人。历史以来，男人的这种官场失意文场得意之例举不胜举，当然这也多半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而已，于当时而言，他们也必然是苦闷和牢骚满腹甚至有时是绝望的放纵的。我曾经读诗读到杜甫的那句“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都有点不相信，一代诗圣竟然会如此坎坷与落魄。待到深深地了解了诗圣的生平与当时之时局之后，才深为泪湿与黯然！成也安史之乱败也安史之乱，诚然，唐王朝的国家破败始于安史之乱，但是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也必然不会有日后光燿万代的一代诗圣！但是至于女人，我们这个社会难道就不可以多一点点温情吗？杜甫的那首《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竭，万事随转浊。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罗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菊。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读来亦令人感伤，我一直有点弄不懂，为什么这样的绝代佳人却何以被一个也许什么都不是的夫婿无情地抛弃呢？同样也弄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个声名遐迩的大家闺秀之美女（也算是吧）张爱玲，却得不到这样一个人格龌龊之美男之专情眷爱呢！也许我们只能据此以为唯其龌龊才会如此始乱之终弃之吧。至于张爱玲后来在美国遇到的一个老男人（两人有事实婚姻）也是一个不堪之人，为什么她的一生都会象她的小说一样，几乎部部都是悲剧呢！就算那个中国历史上比她更为有名的曾写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也只是晚景淒凉而已，其最好年华时倒是夫唱妇随恩爱有加，至于对酒分茶指书猜句红袖添香金石丝竹之耳鬓斯磨夫妇连理就更是中国文坛佳话！不管是什么“只恐又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毕竟还有过“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记得另一个清朝的小女子贺双卿年纪轻轻才二十三岁就被夫家折磨至死，只留下一些绝妙的美词，亦是凄凄惨惨戚戚。有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为证：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
　　 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
　　 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
　　 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
　　 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这当然不只是一阕平常的诗词，而分明就是这个小女子向苍天呼告的血泪呐喊，叹命运的不公身世的无助，间亦有小小的期盼([ft=,2,]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ft])，读来又怎不令我们这些堂堂须眉男人们心疼莫名呢。而这种无助无告张爱玲是不屑于的，她有着她自设的孤岛，自我封闭与投身于笔就是她的一方天地。也许经过这些缠缠绕绕风雨如晦之后的她就更像活在尘世之外，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暮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