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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笔尖】痛定思痛(随笔)


作者:小怪物 举人,3486.3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28发表时间:2014-01-04 12:47:49

那一年,那个春天,那一场大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
   再没什么事情比风过之后的早上赖在被窝里更加惬意的,阳光和煦地照在被子上,我和小宝窝在被窝里嘻嘻笑。妈坐在温热的炕头上,和爸爸议论着前夜的大风。爸站在地上,神色凝重地小声对妈说:“老三的船……没回来……”妈也紧张起来:“怎么回事?没再打听一下一起出海的那些船吗?看他们有没有看见。”爸说:“我再出去打听一下。”随即转身出门。
   我也骤然紧张,佯装镇定着起来给小宝穿衣服,万不敢给这根原本紧绷的鱼线施加一丝一毫重量。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家就在和海打交道。确切的年份已经模糊不清,据我所知,曾祖父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打鱼。可据大伯说,打鱼史比那还要更早,传说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年代就已经开始。但这只是传说,谁都没有亲见。
   二奶奶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关于海神娘娘的故事。她说,海神娘娘未得道成仙的时候也生活在海边,是一个地道的渔家姑娘。有一天中午,这姑娘正在午睡,忽然做起梦来。梦里的大海发怒了,海风嘶吼,海浪咆哮。正在远海作业的父亲和哥哥被困在一条飘飘摇摇的小帆船上,几欲被潮水吞没。父亲和哥哥急声呼救,可茫茫大海上全无其他人迹。姑娘站在岸边,一着急便跳入水中,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支撑,奋力游到小船边,一口咬住父亲的衣服,左手抓起哥哥,右手拼命划水。直到把两个亲人救上岸,自己便倒在海滩上昏迷不醒。在家做手工的母亲听到姑娘午睡时发出惊人的梦呓,赶忙跑来查看,但见姑娘双眼紧闭,双拳紧握,牙关紧咬,似是在进行一场恶战,忙把姑娘叫醒。与此同时,父亲和哥哥两人双双回家,讲述了在海上死里逃生的遭遇。两人异口同声说是遇到海神托举,方才得救。姑娘这才知道自己梦中的险境是真实的,于是不日便飞升为仙,世人尊奉她为“海神娘娘”,并为此建神庙供香火,书匾额“海不扬波”,祈求海神辟佑。
   我于是固执地相信海是有灵性的,对于世世代代依靠它而生活的人们,它像母亲一样无声奉献,怎会忍心施怒于自己的孩子呢?
   喂小宝吃完早饭,爸终于回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对妈妈摇头。妈挺直身子,急慌慌地问:“怎么说?”爸沙哑着嗓子回答:“在小卖部里遇见和老三同时出海的德胜了,说是靠岸之后没见老三的船。昨天白天靠岸的其他人也都说没看见……”
   “这样吧,”爸说,“我再打电话问问祝家老三。刚才听说他们俩好像是给同一个老板领船的。祝老三是昨晚回来的,他差不多能知道。”
   电话通了。我们呆呆地看着爸的神色越来越阴沉,从爸的哽咽声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可我们仍抱有希望,希望船已在山东靠岸,希望三叔安然无恙,希望只是信息传送的太慢。
   挂了电话,爸脸色徒地变得腊黄,仿佛身上所有的力量一瞬间被消耗殆尽,颓然斜靠在写字台边上,额头涔涔渗出细密的汗珠。爸哭了,他把哭声狠狠咽进嗓子里,拼命挤出几个字:“老三……完了……”妈一下子瘫靠在墙上,后背撞击在墙面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头上、脸上,汗水掺着泪水如注倾泻。
   我呆了。泪眼朦胧中晃过三叔笑嘻嘻的样子。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渔船失事这样的事情,只是电影里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绝对不会!!
   爸抖抖嗦嗦从怀里掏出降压药,费力地拧开瓶子,倒了几粒药放进嘴里,一仰脖,干咽了下去。爸说,祝老三告诉他,三叔的老板在风停之后已经派船在三叔的船最后消失的海域搜寻了一整天,可是连船带人,踪迹全无。多年的行船经验撞碎了爸心里最后一层侥幸。
   爸说着说着,悲不自胜,转身趴在写字台上,失声道:“我该怎么向老三家的说啊!可叫这娘俩儿怎么办啊……”妈流着泪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去找一下传顺,和他商量一下该怎么和三妹说。”传顺是三婶的娘家哥哥,三婶几乎对他言听计从,三叔家里家外,传顺能做半拉子主。爸稳定了一下情绪,痛苦地说:“也只能这样了。我现在就去找传顺。”
   我三叔,命不好。三叔生长在那个每天每人只能分到二两粮的年代,饿得只剩个大头小身子,活脱脱一个当年被关在国民党监狱里的小萝卜头的翻版。那年代,为了活命,三叔学了不少坑蒙拐骗的恶习。尽管如此,他还是填不饱肚子,以致于直到长大,三叔的身体形貌也还是那样,而且还得了哮喘病。
   二十几岁的时候,爷爷给三叔张罗了一门亲事,新媳妇儿娶进门,三叔却常年没好气受。只因为三叔没能力没际遇,自然连带着财运也不好,家里的经济状况经常是入不敷出。他们两口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每次吵架,邻居都只能听见三叔摔碗摔盆,要么就是大口喘息着叫骂:“你他妈的臭娘们儿……”三婶却一丁点动静都没有,所以人人称赞三婶脾气好。
   个中缘由,我妈最清楚不过。妈说三叔很憋屈,一吵架,三婶就细声细语翻骂祖宗八代,外人听不见,但是字字有声,全砸在三叔心里。三叔本就有哮喘病,气得要死要活直跳脚,也奈何不了三婶。最严重的时候,两人便动手,三叔因为身体不好,占不了上风,就只能挨揍,身上动辙就是青紫一片掐痕。
   我一直不相信温柔和气的三婶会是一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里外不一的女人。十几岁时的那个夏天,我终于见识到三婶的“厉害”。我和三婶两个人站在他们家院子里说话的时候,三叔喘着粗气从大门外的小漫坡走上来,明显地是哮喘初发的症状,当然,这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的。三叔嘻嘻笑着对三婶说:“哎,我说,咳咳,你给我点钱。我想去拿点药,兜里没钱了。”妈说过,三叔出门,兜里从不带钱,他们家的经济大权由三婶一手掌握。我和三叔一样,脸望着三婶。三婶的脸,像川剧中的变脸绝活儿,瞬间由晴转阴,低声厉喝道:“没有!”三叔再次央求:“你少给我点儿,我又不是买别的,就是去拿点药……咳咳……”“说了没有就没有!”三婶的声音还是刚才的分贝,冲口而出的话却更加残忍:“你个倒霉的,怎么不咳死你?!钱挣不回来,一天天就知道要钱!”
   三叔的脸尴尬地如同在太阳地里暴晒了一下午,油光光的汗里泛着赤红。他还是赔着笑,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你看看你,在个孩子面前……咳……快,你就少给我点儿吧……咳咳……”三婶雪白的脸拉得好长,垮在脖子上,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狠劲儿甩在地上。“拿去!赶快滚!”三叔弯腰捡钱,我看不见他当时的表情,只觉得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脚下不再像平时一样轻快。
   诚如三婶平时所愿,三叔终于没了。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爸和传顺一起充当了传声筒,三婶放声痛哭,嘴里喊得却是小弟的名字。“伟啊,伟啊,可怎么办啊!……”伟是三叔的独子,父亲出事,母亲依靠家里唯一的孩子,本就无可厚非。可是伟在外打工,三婶欲诉无门,只能嚎哭。
   爸和传顺强忍悲痛,研究解决办法。爸主张拜托船老板再搜寻一下,同时报警,让警方帮助寻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另做打算。爸常说,人在,什么都在。传顺提出直接跟船老板谈索赔的问题,因为三叔等一干船员似乎都没买保险。传顺说,一条船上十来个人,如果我们不先提出赔偿,万一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他不信船老板会那么好心赔付给所有人。即便是他有那份好心,他也没有足够的财力。
   最终的研究结果是把两个办法合而为一,三婶选择传顺和她外甥女陪同她去山东央求老板寻人,若万一寻人不果便同时交涉赔偿问题。我们不可能知道解决问题的过程,除非三婶自己愿意说的话。但以三婶的性格来讲,她若不想说,就会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何况在现在这种情难自抑的情形下,三婶的嘴闭得更紧了。我对三婶表现出来的失夫之痛有些怀疑,或者说,我心里根本就不屑她的悲伤,而这种小觑在小时候已经悄然根植在心里。可是我低估了三婶的悲伤,三婶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幸亏一路有她外甥女在,起居饮食照顾得妥妥当当。
   一切过程不得而知,一切结果却又都显而易见。三叔没了的消息,曾像一颗炸弹,在几天前猛然投在亲朋好友的周围,炸烂了他自己,让至亲心里挂着血淋淋的悲伤。三婶决定给三叔举行葬礼,立个衣冠冢。我记得十几岁时,看小说中写过衣冠冢,有种莫名其妙的凄美之感,想想那种空旷的凭吊,哀思随风飘散,牵扯着似绝未绝的念想儿,似乎一切都还有希望。可真的亲身经历,却全然相反。
   送殡的仪式很繁复,亲属们披麻戴孝的长队在家里和坟地之间往往返返,吹手把唢呐喇叭滴滴哒哒吹得震聋发聩。哀伤在忽喜忽悲忽高忽低的鼓乐声中缓缓流逝,人们的神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折腾到麻木。我厌恶这种可以让痛苦加倍又可以让痛苦磨灭的虚假仪式,连同那些纸扎的假人假马假轿假车都让人恶心。巨大而鲜艳的花圈伫立在苍茫的花草树木之中,兀自在春风中抖着假动作,把凄凉的氛围衬托得更加凄凉。
   送殡的队伍里,哭得最惨的就是我,从开始直哭到结束。三叔因为早年没能耐,坑蒙拐骗的事儿做了不少。他人缘儿不好,没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所有的同情都只是口头上的敷衍。但我记忆里的三叔却永远都是笑嘻嘻的,满脸和善,走路风风火火,说话语速极快。当年跟着爸去远洋的时候,三叔特意给我买了粉红色小连衣裙,胸前还绣着两串通红的小苹果,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衣服,那也是唯一一件单单为我而买的礼物。三叔曾说,全家人当中就咱俩儿傻呵呵的,连个心眼儿也没有,不过,叔就喜欢你这样没心机的孩子。我说,我也喜欢叔,我傻呼呼的就是像叔。说完,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
   农村人喜欢看热闹,很多人都以事不关己的心态参与一场又一场婚丧嫁娶的仪式。这一次,他们议论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小弟伟的缺席。没人知道小弟为什么没回来给自己父亲披麻戴孝,三婶对外宣称小弟去了南方打工,联系不上。我想,三叔如果在天有灵,他是会想到这个结果的吧。三叔,你也应该想得开,难道你不记得伟曾经一筷子打掉了你在饭桌上夹起的炒鸡蛋吗?别人都说你淡漠人情,你却从不说起你自己的苦楚。
   晚上,我和党兄弟们一起为三叔守灵。伟不在家,我想我该替伟尽一份虚无的孝心。我不知道伟领不领情,我也不知道三叔高不高兴。锣鼓唢呐一声声震着夜空,星星瑟瑟发抖,冷眼淡看着人间这出戏。喧嚣之后,死寂的夜里只剩下三叔棺材前一盏昏黄的灵灯随风摇曳。人们总是很虚伪,总爱在亡者灵前做这样那样的道场,上演一场又一场感天动地的孝义。我们几个小辈守着空空的灵柩,年长的大哥在灯和影的交汇中慨叹世事无常。我是唯一一个守灵的侄女,兄弟们怕我害怕,都催促我回家去睡觉。我不说话,红着眼睛摇头。我有什么好害怕?我从来不怕逝者的灵魂。活着的时候,我全心待他;死去了之后,我仍全心待他。三叔平时待我那么好,我有什么好害怕?
   第三天白天的下葬仪式刚开始,奶奶就被送回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再坚强的老人也承受不起如此打击。奶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双眼混浊,双腿打颤,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姑姑盯着棺材里摆放整齐的衣物,放声嚎哭:三哥……你真是可怜啊,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走了……你就是个穷命,就是个穷命!没福气啊,没福气……所有参加葬礼的女人都被姑感动了,对着空棺默默流泪。只有我不看那空棺里的衣服,那不是三叔的衣服,那是小舅爷骑着摩托车载我去买回来的,那只是一层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皮囊。也正是那时,我才知道三叔竟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低着头自顾自的哭,难以想象三叔是怎样独自漂流在冰冷漆黑的海上。
   三婶倒是沉静了许多,面色苍白,任人摆布,目光空空洞洞,谁都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她不哭则已,一哭起来定然是那句:伟啊,可怎么办啊!三婶的外甥女,三十多岁的年纪,瘦得像我手里拖着那根干枯的拴马杆,哭得在地上直打滚儿,把一身高档连衣裙滚得一片黄不啦叽的褶皱,死去活来的间隙里,不停地喊着小姨夫。三叔会觉得欣慰吗?我胃里一阵阵反刍。
   成堆的冥币被爸点燃,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通往阴间的路。当这垛子冥币全部化为灰烬,三叔就再也不是一个穷鬼了。在那个世界里,三叔脚下不会踉跄,而是一马平川;三叔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行事,他尽可以发号施令。不识相的风轮番来凑趣,它们把成片的纸灰扬起在火舌之上,它们鼓吹起白烟成瘴,它们用无形的手操纵着漫天飞舞的黑色小乌鸦,小乌鸦们恣意翻飞,无声地唱着另一个世界的歌,无人能懂……
   伟回来的时候,已是三叔的周年祭日。隐约听二奶说,伟是因为犯事儿坐牢才不能回来给三叔送终,而三叔正是因为知道伟出事才心神不宁遭了海难。伟什么都没说,三婶也什么都没说。一切过渡的都很自然,就如每一个朝晖夕阳,每一个寒来暑往,来得从容,去得坦然。
   我们到坟前祭奠三叔,一干妇孺照旧哭得愁云惨淡。伟安静地杵在坟前,他不哭,也不说话,只在祭奠快要结束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烟,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伟的表情木然,无从判断他是否悲伤。也许,时间真的是一针疗效顶好的缓释剂,再大的痛苦也能消靡。也许经年之后,某些副反应才会不定时发作。而考量这一切的,仍旧是时间。
   初春的草木,和那时候的心情一样荒芜,枯枝败叶中萌出的新绿并没让人感到一丝生气。倒是脚下无名的小白花,寂寞得开着,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就像三叔,从来都是无名小卒,但是他的笑容却永远定格在记忆的底片上。回去的路上,貌似雏菊的小黄花在路边开得正盛,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此刻我希望这些小黄花能带去三叔想知道的讯息。
   三叔,这里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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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刚刚拜读了作者此文《痛定思痛》杂文随笔,我被整个文中情节而打动!文中通过三叔出海而遇难写出了三婶及家人等亲朋好友的一系列思想活动及表现出的不同反 应。深感作者文笔凝练老到,情节表述细腻感人。特别是把三叔这个人整个的一生在自然而然中都表述的清清楚楚。把自己小时候对三叔的感情也表达的淋淋漓尽致。“我是唯一一个守灵的侄女,兄弟们怕我害怕,都催促我回家去睡觉。我不说话,红着眼睛摇头。我有什么好害怕?我从来不怕逝者的灵魂。活着的时候,我全心待他;死去了之后,我仍全心待他。三叔平时待我那么好,我有什么好害怕?”这段话更真挚更贴切更感人!推荐赏析阅读,建议加精!欢迎赐稿笔尖,精彩继续。 【编辑:辽宁娴雅】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105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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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辽宁娴雅        2014-01-04 16:44:10
  问候小怪物老师,您的文章写的非常吸引人,有感染力!谢谢您投稿笔尖,期待佳作连连!!写作辛苦,遥握!!
回复1 楼        文友:小怪物        2014-01-04 21:40:40
  娴雅老师辛苦!谢谢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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