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尖叫着冲出市区，驶上高速公路。
　　 车内，意识朦胧的赵亮躺在床上，氧气管、营养液管等连接着他没有多少知觉的身体。几位医护人员和赵亮的妻子、弟妹忧虑地望着他。
　　 “老赵啊，你一定要挺住，母亲和孩子都在家等着你呢。”是妻子的声音。她拉着丈夫的手，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妻子的手热乎乎的，赵亮多想与妻子畅谈分别后的思念，还有孩子的学习情况，多病母亲的饮食起居等，可是，他说不出话，只能动一下手指，算是回答了妻子。
　　 离开家又是一年了，学习成绩很好的儿子又会长高了。女儿虽然还小，不过很听话，很乖。前一段时间他向家里打电话，女儿说，她学会做饭了，有时妈妈下班晚了，她就帮着奶奶做饭，妈妈还夸她炒的菜香呢。唉，时间过得真快，孩子一晃就长大了。他曾与妻子说起过将来退休了，全家就可以好好地团聚在一起，再也不用每年过完年，就匆匆地离家外出打工了。可是，他还没有熬到退休的年龄呢，现在……
　　 一阵晕厥，赵亮又昏迷了，意识离他远去。身体好像在晃动中飘浮起来，飘浮到逝去的岁月里。伴着枪炮的轰鸣，浓密的烟雾遮天盖地袭来，这是在老山前线？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在某野战部队，奉命调到自卫反击战的最前沿。他虽然没有手持钢枪冲锋陷阵，但是作为后勤兵，他也得在炮火和销烟中穿梭。他永远忘不了那位山东籍的新兵刘勇，刘勇高中毕业后来到部队，半年后被调到了前线。在开赴前线的列车上，刘勇依靠着他的肩膀，就像听话的小弟弟。刘勇有点惧怕地问他：“班长，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会像电影里那样炮火纷飞，销烟迷漫吗？”
　　 “当然不会，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还用那些笨重的大炮？！”其实他也不知道战场上会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想安慰一下刘勇罢了。到了前线后，他感觉战场上的情景比电影中描述的还要残酷。在狭小的猫耳洞里，他们一蹲就是几天，又潮湿又闷热，蚊子像苍蝇一样大。战友们开玩笑地说，怎么这里的蚊子咬人比狗咬的还要疼！刚到战场时，刘勇紧张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两个星期才慢慢地适应。可是，在一次送饭的途中，他亲眼看到刘勇被一颗流弹击中胸部，他没有叫喊，只是痛苦地抽搐了一阵，就牺牲了。他的脑海又一次出现血淋淋的尸体，燃烧的车辆和房屋，被炮火击中的桥梁和山洞……战场上浓烈的气味再一次充满他的胸膛，也激起了他男子汉的刚毅。他多想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干一番大事业。但是，他现在不能，想抬一下手臂都非常困难。就像一头有千斤力气的牛，一不小心掉在沼泽中，越是挣扎，越是下沉。
　　 转业的命令下来后，在部队干了十八年的赵亮哭了。他还不到四十岁，正当壮年，不想离开部队呀。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都不能在部队干一辈子，何况他只是一名志愿兵呢。营教导员拍着他的肩膀说：“老赵啊，我们相处快十年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流泪。男子汉志在四方，无论在地方还是在部队，都有大展宏图的空间。我们尖刀营的口号是什么？坚强，勇敢，永远向前。请你牢记这一点，我相信回到地方后，你一定不会为我们尖刀营丢脸！”
　　 他没有为尖刀营丢脸。转业回到家乡后，他分配到全县最大的粮站工作。局领导看到了他辉煌的简历：三次被评为优秀士兵，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十几次连队嘉奖……粮站领导把他视为单位的中坚力量。上班伊始，就委以他重任，粮站几十万斤的库存，都让人他一个人管理。每天出库的数量，入库的数量，都经过他认真地审核后归纳入账，丝毫不差。一年以后，他的工作成绩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他被评为粮食系统优秀工作者，先进个人。三年后，他被提升为副站长，工友们都说，他的前途真是不可估量，将来老站长退休后，他毫无疑问是最有希望的接班人。其实他没有野心，也没有奢望，作为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尽自己的力量为单位做贡献是应该的。他觉得在这个重要的单位工作，在组织中生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全国有几千万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那种力量真是排山倒海，不可阻挡。正刚他信心百倍地投身于工作，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时，改革的大潮汹涌袭来，他竟然莫名其妙地下岗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思想转不过弯来。从部队转业时，他感到自己被部队抛弃了，他感到委屈，所以忍不住泪流满面。现在从单位下岗了，他感到自己被整个社会抛弃了，他感到绝望，迷惘，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却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老赵啊，你还记得吗？你刚下岗的那阵子，尽管我们的生活非常艰难，但是我们并没有绝望。你常常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现在我们都身强力壮的，还愁挣不到钱吗？我知道你这是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我……”救护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驶了两个多小时，妻子一直拉着赵亮的手没有松开，她唠叨不停，试图唤醒昏迷中的丈夫。“其实那段生活我感觉是很美好的，我们平时离多聚少啊，那一段时间，你每天在家陪着我，帮我收拾家务，照顾孩子，我感到很幸福。你还记得吗？就是在你下岗的那段时间，我们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了一下，把大雨淋倒的院墙和大门也重新修好了。你还把院子里的一片水泥地掀了起来，把碎砖瓦和石子捡出，填上好土，种上了蔬菜……你当兵的时候，一年才有十几天的探亲假，有时部队有特殊任务，你还不能按时回家。你退伍后，又每天忙着工作，虽然离家近，却很少有时间陪我们。你外出打工后，我常常在电话里提醒你，你血压高，一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多保重，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家。我真希望你能每天陪伴我和孩子，平静地度过年年岁岁……”
　　 可是，生活是残酷的，赵亮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下有两个孩子要上学读书，没有经济来源，总不是办法啊。干生意没有本钱，也没有技术。要说他有什么专长，那就是十几年在部队培养出的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任劳任怨。可是，这些优点现在毫无用处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它们与其说是一个人的优点，还不如说是死板而不知变通的缺点。经过一段失业痛苦的煎熬，他决定外出打工，寻求生存的门路。他听说战友李胜转业后在上海某大事业单位工作，就想方设法与他取得了联系。李胜了解赵亮的情况后，爽快答应了他。他和李胜曾经在同一个连队当兵，后来，李胜考入军校，当上了军官，而他却成为一名志愿兵。本来是一对朝夕相处的战友，因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结果也就大相径庭。
　　 “战友之情亲如兄弟，你啥时候来都行，有我老李一口饭吃，就不能让你挨饿。”战友李勇满口答应，赵亮告别老母亲和妻子、儿女，坐上大巴，来到了东方大都市上海。
　　 有战友的帮助，赵亮顺利地上班了。在部队时，他曾在炊事班干过，现在领导让他在单位的餐厅上班，也算是对口，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半年后，由于赵亮工作任劳任怨，并且有李胜的照顾，他很快当上了领班员。不过他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原因不仅仅是远离家乡和亲人。在部队工作了那么多年，与家人分开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现在他虽然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但他总感觉根本无法融入这座大城市，甚至也无法融入工作的单位。面对眼前繁华的一切，他永远只是一位局外人，处处受到一股来自各个方面力量的排斥。在单位里，正式工们不仅不出力干活，待遇还非常优厚。而他们这些外来的打工者，除了基本工资外，其它的福利几乎没有。最让他迷惘的是，他们几乎被社会忽视了，什么基本的人权，政治的权利，选举的权利，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就像一群劳改犯，每天只有疲惫的工作，还有工作后无聊的休息。这对于过惯了集体生活、组织生活的赵亮来说，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恼和失落。
　　 只有一次让他欣喜过。在一次例行训话时，领导突然问他们：“我们这里有没有党员？”
　　 工友们面面相觑，只有赵亮兴奋地举起了手，同事们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就你一个？那好，明天下午你到党员活动中心开会！”
　　 那一夜，赵亮兴奋地没有睡好觉，入党那一天的感觉又一次充斥他的心里。第二天，他按时来到党员活动中心，二十几名党员到齐后，书记开始讲话，然后党员们兴奋地讨论厂里的问题。赵亮独自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谁也没有注意他，更没有人与他说话，好像他根本不在在一样。散会的时候，他看到了战友老李。由于他们的地位不同，各自的工作又太忙，他们极少有见面的机会。
　　 “老赵，你的组织关系转过来了吗？”老李漫不经心地说。
　　 “没有，如果转过来的话，这里能接收吗？”赵亮露出疑惑的神情。
　　 “试一试吧，既然下岗了，组织关系在那里还有什么意思。”
　　 “好吧，过一段时间我回去办理一下。”
　　 一个月后，赵亮找个机会请了假，回到家乡。他找到单位的党组织干事，说明要把组织关系转到现在工作的地方。那个干事翻看了一下记录，瞪着眼睛对他说：“你现在想起来组织关系了？你已经快一年没有交纳党费了，按规定已自动离党，还转什么组织关系！”
　　 “你们让我下岗，我总不能在家里喝西北风吧？我打工的地方离家乡有几千多里远，如果每月让我回来交党费也不现实啊。”
　　 “我不管你那些，你也不要给我拉客观的原因，我只能按规定办事。”干事冷冷地说。
　　 赵亮心灰意冷地回到打工的地方，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参加组织活动。十几年的组织生活中断了，赵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找战友李胜诉说内心的苦水，但老李是领导层的人，他不想去打扰，他只好把满腹的苦水藏在心里。他平时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打牌消磨时光。白天上班，晚上难以入睡，他就与同室的工友们一起打麻将消磨时光，有时一个通宵都不休息，他想借此麻醉自己。
　　 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昏迷中的赵亮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只感觉身子好像在云端飘浮。他竭力想摆脱这种可怕的飘浮，不再让莫名其妙的力量左右自己。他想做自己要做的事，走自己要走的路，他想回家，回到老母亲的身边，帮她老人家做点事；他想与妻子好好诉说一下心里话，说一说将来生活的打算和计划；他想抱一抱可爱的儿子，陪着女儿一起读童话故事。可是，他不能够做到，他只有绝望地让身心无止境地下沉、下沉、又升起……
　　 他不清楚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昨天？前天？还是一周之前？他只记得他与工友们连续打了两个通宵的麻将，刚开始手气很好，赢了许多钱。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心里发慌，头脑也不灵活了，手气也差了，赢来的钱又哗哗地流了出去。他着急，血流加快，向头部涌去。突然，他感觉心里一阵恶心和眩晕，一股血腥味道直冲鼻孔。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抽搐一阵，瘫在桌子下。工友们吓坏了，大声地喊他，推他，他的意识却逐渐地失去。
　　 急救车把他送到医院后，医生检查说是心肌梗塞加上颅脑出血，生命已垂危。如果马上做手术也许有一线希望，也许会马上死亡。焦急万分的李胜与领导商量后，决定立即通知其家属赶来，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妻子瞒着老母亲和孩子匆匆赶到医院，看到昏迷不醒的赵亮，心都碎了。经过一天的抢救，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趁他现在还有一些意识，你们还是尽快送他回家吧。”好心的医生建议说。妻子明白医生的意思，只是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不相信身强力壮、正值中年的丈夫就这样走了。她拉着丈夫的手，唠唠叨叨地说了几千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