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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白菜地(短篇小说)


作者:张玉洪 秀才,1213.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53发表时间:2014-01-07 10:59:24

专业军士老童说,这营房建筑的布局结构就是一个“苏”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请来了A国的军事专家设计的。到底是不是个“苏”字,只有从高空俯瞰这庞大的建筑群落才能断定真和假。营房建起来几十年了,还没有人从高空俯瞰过这营房。老童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老童的话,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相信。
   初冬的那个上午冷得特别,老天半阴半晴地哭丧着个脸,“噢噢”地吼着风,淡黄淡黄的老杨树叶子满地里打着滚。
   季节的变换本来没有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快的速度硬是让老童给逼出来的吧。昨天上午,路上走着的几个河北兵还嘲笑在菜地里劳作的老童。笑话老童黑黑的膀子肉“溜溜”地淌着臭汗,是不是一个夏天也不见得能洗上一次澡?是不是裸露的后背沟里的污垢“扑哧扑哧”地往裤裆里掉?
   河北兵手插在裤兜里。插在裤兜里的双手将肥大的军裤恶作剧般地向两边撑起,露出半截流淌着青春的小腿肚儿,“嗵嗵”地走着。河北兵还说,老童老童,膀子上淌汗了,下死力把一地儿的白菜侍弄得像老娘们的腚那么肥、那么白,也只是些老白菜,对不对?歇歇吧,歇歇吧,不然夜里找老娘儿们玩“立正稍息”会淌更多的汗哩!
   这些个河北兵可真够操蛋的!老童并不生气地想。这些儿子辈儿上的兵,论岁数我老童可以做你们的父亲哩。
   其实,老童也不是太老。家属院里的一些老娘儿们记得前几年给老童找媳妇的时候,老童好像才四十出头。
   年龄并不说明什么,老童看上去却是真的像个老童了。头发掉得只剩周围细细的一圈儿,呈地方支援中央之势,且已经有很多成了银白的,而老童的肤色又黑,那些白了的头发挂在黑亮的脑袋上,使老童变得有些滑稽。
   昨天,老童还赤着膀子劳作;今天,老童就穿上了那件洗得发了白的旧棉袄。穿上旧棉袄的老童,劳作起来便显得笨拙,有一次还被一棵老油缸那么大的白菜绊了一个跟头,一头栽倒在另一棵老油缸大小的白菜上,皱巴巴的黑皮脸,结结实实地埋进了那棵鲜嫩鲜嫩的白菜里。爬起来的老童,摸着那棵被自己撞了个窟窿的白菜,“唏唏”地疼惜着。
   路边的白杨树又粗又壮,整齐刷滑似操场上正在踢正步的兵。路下的白菜地里的老童,撅着腚忙碌得像一头准备过冬的黑熊。叶子飞离于白杨树,在半空中变幻着舞姿浪漫地落进了白菜地里。白菜地里干透了的杨树叶被老童踩得“咔嚓”脆响。远处操场上的练兵号子被风抻得“呜哇呜哇”地变了腔。
   营房正中的团部大楼的五楼上,有一扇窗忘记了关,在风中碰击着。这座营房的最高首长,也就是这个部队的第十七任团长,从窗里探出上半身,胳膊尽力伸长,准备去关那扇窗。第十七任团长的目光无意间聚焦到了远处那一片白花花的菜地里去。
   营房,是一片的灰瓦灰砖灰石头。路是灰蒙蒙的路。树是灰蒙蒙的树。只有那一大片菜地,是那么醒目。
   第十七任团长平日里被忙碌的工作冲乱了的散淡目光在风中聚拢了。
   白菜地在营房的正北,距离团部大楼有三百米。白菜地里有一团影子在蠕动。
   那一定是老童。
   老童在干什么?想一想。第十七任团长用手敲一敲脑门,老童在干什么呢?哦!冬天快来了,白菜该收了吧?嗯。不对不对,初冬是白菜最后卷心的关键时刻,噢!老童肯定在给白菜拢心。对,肯定是了。
   这样想的时候,第十七任团长就小小地激动了那么一下。小时候,第十七任团长就跟在父亲的腚后给白菜拢过心来着。三十八岁的第十七任团长望着远处菜地那团蠕动的黑影,觉得那团忙碌的影子很像自己的父亲。
   年轻的第十七任团长很是有所作为,有所作为的第十七任团长已经是中校了,已经是中校了的第十七任团长不该这么婆婆妈妈地怀旧。婆婆妈妈地怀旧应该是老童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人。第十七任团长这样想着,心绪就又恢复了平静。
   心绪平静了的第十七任团长望着远处的菜地。他想起了老童说过这营房的设计结构是个“苏”字形状,还说他种的那片菜地正好是“苏”字右边的那一“点”。老童还说这一“点”很重要,“苏”字没有了这一“点”就不是“苏”字了。
   其实老童并不单单对第十七任团长这么说过,老童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这么说,而且经常地这么说。
   那是在春天的澡堂里。澡堂里人不多,第十七任团长光了腚进了浴池,看见老童正在浴池里被热水泡得直哼哼。第十七任团长就想起了平日里路上遇见的那个军容不整、肮脏邋遢的老童。
   第十七任团长说,老童,我给你搓搓背吧。
   不搓。老童坚决地摇头说。
   第十七任团长不悦:老童,听说你到处胡说什么咱这营房像个“苏”字,还说你那菜地就是“苏”字右边的那一点,这样影响可不好啊。
   真的真的!团长,我没瞎说,是真的。
   那为什么当时不设计成个“中”字,却要设计成个“苏”字呢?
   对呀,不就是咱们那时候脑子笨嘛,转不过弯来,让人家坑了不是!老童气愤得像遭人扒了祖坟,用巴掌拍得大腿啪啪响,热热的澡水溅了第十七任团长一脸老童自己却看不到。
   又胡说了!又胡说了!老同志了怎么这样?第十七任团长黑了脸,老童,你整天满嘴疯话、军容不整的,年底我让你转业回老家。
   老童愣了眼,傻傻地望着团长,像听见了外星人在说鸟语。当兵二十多年,听着这话感觉新鲜。
   团长,别闹玩儿,我走了白菜地咋办?
   闹玩儿?你才闹玩儿哩,你走了咱全团的兵就吃不上白菜了?
   可真是。我走了,白菜就没人种好,白菜种不好,兵们就吃不上好菜,没好菜那饭怎么吃?吃不好饭,兵们的身体素质就会下降,兵们的身体素质下降打起仗来就没有胜利的把握,没有胜利的把握……
   行了!够了!真是个老兵油子。十七任团长落荒而逃。
   老童还在不依不饶追着喊:嗨!嗨!团长你别走呀,团长你说我那菜地……不,你说我那一“点”重要不重要啊?
   前几年,老童的婚事很是让家属院那帮老娘儿们操心,半年多的工夫,好不容易介绍了一个。那女人死了丈夫,两个女儿都已成了家,看老童是个老实人才答应嫁老童的。可老童吝啬得连个女人的发卡都舍不得给人家买,每月几千元的工资都扔进了白菜地里。那女人熬不住便含泪走了。恨得家属院的那帮总想从老童手里搞白菜吃的娘儿们直咬牙,老童老童你个傻老童哎!你那工资从街上买白菜能动用“大解放车”装哩!
   街上的破白菜能和我种的白菜比吗?老童受了污辱似地说道,白菜刚种上时要追肥,长到六片叶时要喷“叶绿素”,寸来高时要喷“灭草剂”,长全身量时要喷“杀虫剂”,科学的种菜方法还远远没有研究透呢!你们娘儿们懂个啥?老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逗得那帮娘儿们“哈哈”大笑。从此,家属院的娘儿们再不为老童的婚事操心了,老童倒落个清静,一门心思钻进白菜地侍弄他的白菜去了。
   有时候有些不死心的老娘儿们看到老童在菜地里忙出一身泥水汗水的,军衣又脏又破,还撕了几处裂口,就心里酸酸地说,老童,再找一个吧,找一个侍候你,不然老了谁管你?
   老了部队上管我,我这一辈子就是部队上的人了。
   你又不是干部,别忘了你还是个兵呀,一个快老得没有女人要的老兵啊!
   那……我就种一辈子白菜算球。
   老童是后勤处的兵。
   历任团长一上任,都感觉到眼皮子底下这个晃来晃去的兵不顺眼。感觉不顺眼,就动了想把他请出部队的念头。念头一出,又感觉到不对头,这念头有些冒失,一个半大老头儿,肩扛着一个专业军士的衔,晃来晃去晃了几十年了,一定有他的特殊背景特殊原因。对,一定是这样。历任团长们这么一想,也就觉着老童的存在是合理的了,也就感觉到顺眼了。后来又听说老童种了几十年白菜,种出来的白菜特好吃,味特香。下了班回家属院时路过老童的菜地,捎上一两棵尝一尝,味道还真是不错。老童种的白菜谁都可以拿去吃,不像连队的菜地制度那么严。拿去吃吧拿去吃吧,只要吃着好吃就是看得起我老童,老童对每一个到菜地拿菜的人都这样说。
   老童的白菜地在营房墙外的路西,营房墙外的路东是后勤处的猪圈,菜地与猪圈,一个路西,一个路东。后勤处长对老童的白菜很满意,对猪圈养的猪就慢慢地有了不满意,对养的猪不满意,对饲养员就有了看法,后勤处长对饲养员有了看法,饲养员就对老童有了看法。
   一日,饲养员挑两个猪食桶路过菜地,看见老童在那忙活,就找茬说,老童,昨夜里我猪圈里的猪粪少了许多,你知道不?
   你的猪粪少了与我何干。
   别急别急,今早起我一路找线索,见路上撒的猪粪渣一直撒到你菜地里去。
   蹲下尿一泡尿照一照你嘴角上那猪粪渣儿,偷吃了也不抹干净嘴巴,还赖我?
   好好,我不与你计较。老童,说正经的,你那白菜没有我这猪肉当菜头,种得再好炒起来吃也是不香。
   你那猪肉没我这白菜,吃多了会肥死腻死。
   腻死肥死也比嚼着没味儿强。
   嚼着没味儿也比腻死肥死好。
   有本事别吃我的猪肉。
   有本事别吃我的白菜。
   一辈子不吃。
   一辈子不吃。
   打赌。
   打赌。
   哼!
   操!
   从此,老童和饲养员一桌儿吃饭,老童真就再不吃那碗里肥肥的猪肉片子。饲养员也是一看又是炒的白菜,抓根咸萝卜条下饭。
   一个桌的处长不明原因,直纳闷儿,老童,咋不吃猪肉?
   减肥。
   处长又问饲养员,凭着这喷香的白菜不吃,咋啃咸萝卜条儿?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噫!神……经——小个子处长拖着长长的川腔一时蒙了。
   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团后勤处就会办一个种菜培训班,把各个连队种菜的兵召集起来,在后勤处的小仓库里,临时凑一些桌椅,让老童传授种菜经验。每年的培训班都是为期一周,三天理论课、三天实践课、一天的菜地轮流评比。这样的培训班半集中半民主性质的,也没有严格的纪律和规定约束着,而且兵们对如何种好菜并不感兴趣,坚持不了两天就散了伙,老童气得够戗。在路上遇见种菜的兵时就扯住不放。走,跟我学种菜去。
   谁稀罕跟你学种菜,我得回去给对象写情书哩。兵挣脱了老童的手,一溜烟地蹿了。
   真操蛋!老童冲兵的背影恼怒地骂上一句。
   夏末,烈日仍然红红火火地烤着菜地。这时的菜地里,白菜刚刚疏了苗儿,仨俩叶片儿,嫩黄嫩黄。早晨,嫩黄的叶片儿挂着露珠支棱着挺精神,日头出来一烤,就软儿巴叽地伏在地上,痛苦地吟叫着似一只只嗷嗷待哺的羔儿。每到这个时候,老童的心就被揪走了。这时候的白菜又缺水又缺肥,成活率高低的关键就是及时追肥追水,然后再松土。
   水,倒是容易的,沿菜地边儿有一条小水渠。去水房拧开水闸,汩汩的细水就流进了菜地,而追肥却是一项艰巨的工程。每到追肥季节,连队的菜地都是派出几个班的兵来完成。老童不行,老童得一个人来完成这项工作。菜地面积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没有半个月是追不完肥的,何况老童做起这活儿来是那么细心。
   老童从仓库里推出辆排子车,排子车上排几排水桶粗细的炮弹壳儿,炮弹壳儿一个个昂然朝天,在排子车上“咣当咣当”地碰响着,炮弹壳儿被老童用作了装粪的运载工具。老童早早地起了床,拉上排子车直奔厕所而去。嘴里哼着小曲,脚下轻快地小跑着,炮弹壳儿撒一路“咣当当、咣当当”的嗑响声……
   早操的队列刷刷地赶过来,与老童的排子车同速前进,队列喊着号子,老童的炮弹壳照样咣当地响着,“一二一”、“咣当当”、“一二一”、“咣当当……”老童你这不是成心捣乱吗老童!值班排长朝老童喊。老童理也不理,照样咣当。值班排长火了,老童你给我立定!立——定!值班排长这一喊,老童没停,队列却“哗”地停了下来。老童远去了,声音也远去了,队列齐整整地待在原地,值班排长梗着脖子张着嘴,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老童在厕所后面的粪池前,双手握一根木棍在粪池里搅。他将屎尿搅成稀糊状,再用洗脸盆掏起糊状的屎尿,一盆盆倒进炮弹壳里运到菜地里,再把炮弹壳里的糊状东西倒回洗脸盆,用洗脸盆将糊状的东西一点点浇滴在白菜的根处。有人见了老童这种追肥方法,就觉着很新奇,说,老童,那糊状的东西要是滴进了菜心里,白菜还能吃吗?你那洗脸盆还能洗脸吗?过春节还要用它和面、拌馅、包饺子呢,老童你真行!炮弹壳装大粪,向国家申请发明专利吧。
   一天天稀里哗啦地干下来,老童浑身沾满了屎尿,臭不可闻了。中午老童走进饭堂,别人就都用手捂住了口鼻到处躲。躲啥躲啥?老童手上起了血泡,嘴上起了水泡,眼睛像几夜没睡般布满了血丝。不躲?不躲传染上艾滋病咋办?看样子咱老童玩上洋娘儿们了,看那两眼通红通红,该不是到了发情期!助理员也跟着胡打哈哈,一点也没察觉出老童脸上的火色。助理员三十出头,在连队干了三年指导员,调到后勤处也没弄上个副营,心里有火气,嘴上有牢骚,经常拿老童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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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老童是一个二十多年的老兵,是一个专门侍弄白菜地的后勤老兵。他的外表是那么邋遢、猥琐,他的工作是那么平凡、琐细,给人的感觉有些傻气,有些迂腐。但他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他的形象是高大挺拔的。他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汗水都洒在那块菜地上,种出的菜白嫩白嫩的,成了部队餐桌上的美味;他大公无私,将自己每月几千元的工资用在种植白菜上,却舍不得给自己的女人买一根发卡,因而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他不计名利,一次又一次将立功受奖的机会让给别人,自己二十多年的军龄却还是个士兵;他急灾区的乡亲之所急,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将白菜地里的白菜连夜运往家乡的灾区。他是一个纯碎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私心膨胀的社会,他这种忘我的精神显得尤其可贵。小说结构灵活,技法娴熟,多种对比手法的运用,更突出了老童的优秀品质;语言上最明显的特色是采用了大量顶针的修辞手法,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篇佳作,推荐赏读!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108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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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4-01-07 11:02:56
  欢迎“沂蒙三驾驴车”之一张先生摆驾流年。
   第一次拜读你的文章,喜欢你的语言风格。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1-08 09:34: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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