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升起的时候，四个年轻人从电影院出来，一边笑，一边说着，讨论着刚才的电影情节。
　　 洛洛总是能猜到下一步剧情，然后很神秘很得意地告诉坐在两边的饼叔和小浣，直到两人白她一眼，她才吐吐舌头，把话收了回去。电影院总有很多空座位，今天也一样，前排很多位子都没有卖出去，于是老余就懒洋洋地半躺在两个座位上，好不惬意。
　　 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小浣时不时会抱怨两句，饼叔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洛洛就只会咯咯地笑，老余却四仰八叉地躺着，快要睡着了。
　　 电影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冬天晴好的天气里，照常五点来钟开始擦黑，并且温度骤降，白天十几度的高温，运动一下还会汗流浃背，落夜了就开始降温，偶尔还刮起一点北风，让人措手不及。
　　 四个人朝近处的一个自助烤肉店走去，电影开始之前小浣已经订好了四人餐，拜老余和洛洛所赐，这一顿，她请客。
　　 烤肉店里人不多，菜品很齐全，服务员热情地引座，靠窗的位置能看见夜景——这一切都是吃自助最好的条件。
　　 水果，培根，啤酒，咖啡，面饼，生菜，果汁，糕点……一应俱全，大家一上来便是一顿海吃，烤肉架上吱吱地响着，桌上的盘子堆得像山。饼叔负责烤肉，很娴熟的操着剪刀和筷子；洛洛把烤好的培根卷进生菜里，然后优雅地送进嘴，不紧不慢地嚼着；老余没忘了喝酒，也没忘了拉着洛洛一起喝；小浣不能喝酒，拼命的吃水果，她喜欢吃火龙果。
　　 “小浣，《悟空传》看了吗？”老余问。
　　 “——看了！”洛洛率先开口。“我觉得我以前的西游记都白看了，哼！”洛洛很愤恨。
　　 “嗯，看了，看分裂了都。”小浣没抬头，苦笑着说。
　　 “有什么感觉？”老余又问。
　　 “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上了紧箍咒的孙悟空。”见大家都不说话，老余如是说。
　　 “是吗？”大家问。
　　 “不是吗？”老余也问。
　　 ……
　　 “老余，我们说好的一块儿喝酒呢！”洛洛突然说。
　　 “是啊，我也记着呢，说吧，你要喝什么，我拿去。”
　　 “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了红星二锅头，来一个！”
　　 于是，众人还没明白过来，老余携一小瓶二锅头回来了。
　　 在朋友圈里，洛洛是唯一一个很能喝的女孩子，她曾经在一次聚会上一个人喝掉了一瓶“衡水老白干”，然后再单挑全桌的男生，要不是小浣拦着，结果不知道会怎样。洛洛喜欢玩网游，看动漫，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安静，不会消停，没事就会约几个朋友出来玩玩，台球室，ktv，肯德基，到处都有她活跃的身影，有时候一些东西玩腻了，就算是下着小雨，她也宁愿出来压马路，而不会选择在屋里呆着。看来，四年在北方求学的经历，不单单是给了她情感上的阴影和伤痛，更多的是赋予了她北方人豪爽的气质，把她变成了所谓的“女汉子”吧。如今大学已经毕业一年了，在南京工作了一年以后，还是依照父母的要求回家了，然后参加了一场考试，进入这个圈子：铁饭碗，稳定的收入，清闲的工作安排，较高的社会地位——她过上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日子。在这个圈子里，她认识了小浣——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儿；饼叔——年纪不大，但心智成熟的男孩儿；还有老余——带着忧伤的、最后的80后。
　　 洛洛很有号召力，大手一挥，会有很多追随者和她一起组织很多活动，公益也好，娱乐也罢，总之她可以召集很多人加入她的队伍，然后在这些活动里，洛洛会很得意地看着大家玩的很开心，或者干的很带劲儿。洛洛的领导气质无人能及，可就是这样一个很有领导气质的人，在联谊会会长竞选的过程中，却受了挫败，吃了大亏。洛洛失败了，她居然输给了一个各项能力皆不如她的人！这件事在洛洛心里烙下了深深地印记，即便是过去了几个月，她还是会在某一次喝酒的时候失声痛哭，声泪俱下，痛斥领导偏私，可是会长是投票选举的，这下子洛洛更觉得绝望了，她认为自己的人际关系好，领导能力在一次次活动组织中也展现出来了，可是大家居然没选她，她觉得很委屈，同事不知好歹，朋友背叛了她！
　　 此时也一样，洛洛不能喝酒，一喝酒绝对停不下来。她和老余一来二去，一瓶二锅头没一会儿便空了，于是她叫嚣着说：“老余再拿去！”这老余也不知道咋回事，还真就去了，回来时候二锅头拿了两瓶。洛洛很满意，一边的小浣和饼叔傻了眼，愣了一下才知道开始拦着。可是那里拦得住啊，洛洛和老余已经开始糊涂了。
　　 酒精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有人会借酒消愁，有人用酒来表达喜悦，有人品酒以享受，还有的人，却将酒精当成了悲伤和眼泪的催化剂，并不是喝了酒他们才悲伤流泪，只是喝了酒才敢说出来，并且毫无顾忌，所谓“酒壮怂人胆”，或许也是这样一种体现吧。
　　 洛洛和老余便是如此。
　　 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控诉，斥责，言辞之激烈，情感之愤慨，让人胆战心惊！
　　 “小浣……别拦着我……你别拦我！你不知道吗？我为什么要喝你不知道吗？……”
　　 洛洛哭了，一边哭一边不停地灌酒。
　　 “小浣，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儿……我求你，不要像我这样，不要变成第二个我，不要，不要……”
　　 洛洛还在哭，另一边两手抓着小浣的肩膀，用力地晃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声嘶力竭的喊着。
　　 “洛姐，别喝了……”
　　 小浣的声音很无力，她知道，她阻止不了，或许她可以，但是她不忍心。
　　 “小浣，你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背叛我！？我已经没有追求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做好这个会长，然后安安静静的找个人嫁了就算了，你知道吗？……小浣，不要像我一样，跟他断掉关系，真的，不要惹妈妈伤心……小浣，你的妈妈，真的不容易……”
　　 小浣的肩膀被抓的生疼，她拼命想忍住眼泪，可还是被泪水淹没了。
　　 “你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啊……！”
　　 洛洛像发了疯似得摇着小浣。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不起”小浣也哭了，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两个女孩儿抱头痛哭。
　　 ……
　　 “别拉我，我没醉……”老余醉了，站都站不稳。
　　 “别喝了”。饼叔拦着。
　　 “我没醉，我还能给你们走一字步！”
　　 老余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没成功，被饼叔接住了。他看见小浣哭了，于是凑过来。
　　 “小浣……小浣啊”，老余喊着，一把抓过小浣，他也有话要说。
　　 “小浣，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你要成功，你要去蹦跶一下！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不起”
　　 小浣依然自说自话，好像没听见老余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老余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接着小浣的。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的……记住，我已经没有理想了，我希望你能成功，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被现实禁锢，不要让自己后悔……”
　　 老余絮絮叨叨在小浣耳边说了许多，而小浣渐渐不哭了，呆呆地听老余说着。另一边，洛洛声嘶力竭的痛斥着人生，痛斥着世界，饼叔也只能默默地听着。
　　 老余曾推荐小浣看一部小说，《悟空传》。于是小浣便买来看了，洛洛知道了也借去看，于是，老于和洛洛，还有小浣，凑在一起便会聊这部小说。
　　 我们每个人，都是上了紧箍咒的孙悟空。老余总是这么说。
　　 老余家里有七姊妹，他是老幺，从小到大都享受了全家最多的关怀和爱，如今，哥哥姐姐们都陆续成家了，只剩下他，依旧像个流浪者，飘荡在各个工作岗位上。毕业三年了，他做过服务生，送过肯德基，进过小企业，姐姐还安排他在乡镇府干过几个月……每份工作都在不同的城市，他说，他喜欢流浪。他喜欢去每一个城市里，看每个地方的面貌，不要求时间，不做任何计划，只是抱着一份好奇，期待在不同的城市，遇到不一样的人，看不一样的事。
　　 老余喜欢这样的人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奈的是，做为家中最小最受关注的孩子，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是这样的潇洒自由。
　　 毕业后的第二年，在政府工作的姐姐安排他在家乡的乡镇府办公室工作，清闲，无聊，就像他现在的工作一样。几个月后，他对姐姐说想请假出去玩几天，去广州，他有同学在那里。几周后，姐姐打电话催他回家，他却告诉姐姐，他不回去了，已经在广州找到了工作，一个私营企业里，做一个小小的销售管理，工资不高，但是他想留在那里。
　　 姐姐无奈，多番劝说无果，只好由他去了，还帮助他瞒着家里。只是好景不长，到了还是被家里知道了，父母想尽各种方法要他回家，甚至以断绝关系相要挟，同时他在广州的工作受挫，于是，他也只好收拾好疲惫和行囊，回家了。
　　 此后的一年里，他依照父母的意愿，一次又一次地参加了各种考试，一次次的失败后他心力交瘁，几乎要放弃了，可是看到父母急切的眼神，他还是坚持下来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坚持对他而言有何意义。终于，这次他成功了，带着几分迷茫，几分埋怨，还有几分欣慰，他迫不及待地融入了这个圈子——三年的漂泊让他身边的朋友不停地变换着，到最后他变得很孤独，于是这一次，他很迫切地想要认识新的朋友，来安抚尚未着陆的心灵。
　　 意料之中的是，在这个圈子里，就年龄而言，他几乎算是“老人”了，就像洛洛，小浣和饼叔这样的人，不是毕业一年就是刚毕业，老余哑然失笑，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个圈子里，也不乏像他这样一心往外飞，又迫于现实无奈回家的人，比如小浣。
　　 “小浣，记住，要去蹦跶一下！……我已经没有理想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成功……替我成功……”
　　 借着酒，老余将心里想的都吐出来了。
　　 老余渐渐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饼叔脱下外套，给他披上，看着老余和洛洛，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浣呆呆地看了看老余，又看了看洛洛，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在想，在思考。
　　 小浣刚刚毕业三个月，大四下学期找了几份工作，她都挺喜欢的，只是太远，厦门，福州，南京，绍兴。爸爸妈妈觉得她太单纯，一个人在外面实在不放心，于是也叫她回家了。
　　 小浣从小就是个乖乖女，学习好，又听话，从上幼儿园到念大学，她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父母原以为这个孩子将来工作结婚生子也一定是顺顺当当的，可惜啊，就在大四这一年，父母发现她的想法越来越多了，这让父母很是担心。
　　 原来，这一年，小浣恋爱了，男孩儿是北方人，离家太远，起初父母不知道，小浣就自己在心里构想她的将来，和自己爱的人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多美的想法啊，小浣觉得很幸福，并且她很努力地去为自己的梦想奋斗。
　　 小浣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去杭州，她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儿，因为一部电影，爱上了杭州，爱上了钱塘江，于是她计划着将来，就要在杭州生活了。
　　 后来，找工作的时候，杭州那边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她就打算先努力工作，等攒够了钱再去她梦寐以求的杭州——小浣爱做梦，但却并不是只会做梦，她知道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必须要先有物质基础，而这一切，她都希望靠自己的双手来实现。
　　 再后来，父母担心她的安全，叫她回来了，她起初不肯，但是最后还是被说服了，父母苦口婆心，小浣最后也想明白了：不就是回家去待几年么，也好，回去陪爸妈几年，然后有了一定资本再去杭州，这样也可以！
　　 于是她回家了，当然，她并没有分手，依旧和男朋友偷偷地联系着，她幻想着终有一天，她可以在美丽的钱塘江畔和爱人相互依偎着看夕阳。小浣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知女莫若母，她偷偷摸摸地打电话，不准别人动她的电脑和手机，妈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小浣妈妈心疼女儿，不愿强制要求她分手，但却把这一切都说给了洛洛听。
　　 洛洛不喜欢消停，总是要找人玩，她经常会去小浣家里坐坐，即便是小浣不在家，她也会陪小浣妈妈聊聊天，聊得最多的，当然是小浣了。小浣妈妈向洛洛诉说自己的担忧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流下眼泪，于是洛洛便自告奋勇，说要去劝小浣分手，回家继续做个乖乖女。
　　 “……小浣，不要像我一样，跟他断掉关系，真的，不要惹妈妈伤心……小浣，你的妈妈，真的不容易……”
　　 洛洛的这些话犹如惊雷，响彻在小浣的世界里。虽然此前洛洛也有劝过她，但都没有这次酒后的哭诉来得有分量，小浣失声痛哭，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挣扎呢？
　　 九点半，烤肉店要打烊了。
　　 饼叔轻轻叫醒老余，洛洛已经走不动了，小浣扶起她，四个年轻人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夜很美，路灯闪烁间，天空也时明时暗，星星很稀疏，月亮半张脸，听不见多少人语，只有几辆车子呼啸而过卷起的风声，将老桐树上仅有的几片枯叶一并带去流浪。零星的广告语从远处飘来，街面上显得更冷清了。
　　 小城就是这样，总在万籁俱静的时候才显出她的风姿绰约，面对这些失意惆怅的年轻人，她张开了如母亲般的温柔胸怀。
　　 饼叔拦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家。
　　 将洛洛和老余安全送到家后，洛洛和饼叔一块儿往回走。
　　 “饼叔，你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叫饼叔啊？”
　　 “怎么了?”
　　 ……
　　 “饼叔，你有什么打算吗？”小浣总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还能怎么样呢，好好干啊”
　　 “干什么？”
　　 “有什么就干什么”
　　 “你喜欢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干”
　　 “因为能在家”
　　 “为什么离开银行”
　　 “因为我想回家——”
　　 小浣和饼叔的一问一答十分紧凑，饼叔没有丝毫犹豫，这是让小浣始料不及的。
　　 饼叔说，毕业了不想赚大钱，也不想到处晃，就想回家照顾妈妈，就算好几家银行都表示高新聘请他，但是他干了几个月后还是决定回家，妈妈说男孩子这样没出息，可是他明白，妈妈只是怕拖累了他的前程。
　　 “小浣”，饼叔突然说，“有想法就去做，别伤害爱你的人，但也别委屈自己”
　　 “你难道都不想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小浣不死心。
　　 “有妈妈在，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依旧是轻描淡写，但是却透着一股力量。
　　 “没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小浣，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任何选都要付出代价，有舍才有得，”饼叔继续道，“你看看，那么多的人羡慕我们，清闲，自在，可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失去追求，变得空虚，而没有了追求的人生是多么痛苦，你看洛洛和老余就知道了。我们还年轻，不要放弃追求就对了。”
　　 小浣不再说话了。
　　 北风呼呼地吹过，路边有白天燃放的爆竹碎屑，也随风飞舞，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年关了。冬季里最热闹的莫过于过年，新年来了，任何让人苦恼的问题，或选择，或放弃，统统都可以放一放，将一切交给时间就好了。时间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很多事其实不用我们去操太多心，它自会把我们带到那一步，或是逼到那一步，到那时，我们来不及去想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就已经到了那里，在做该做的事了。
　　 饼叔拍拍小浣的肩膀以示安慰。
　　 “小浣，新年快乐。”
　　 “饼叔，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