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玉女经(散文) ——皂角树人
(一)
一九七0年的冬天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自那以后,直到现在,再没有那么寒冷过。一月份又是这一年中最寒冷的一个月,一月廿七日凌晨一时卅分,我的第一个孩子健梅出世了。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那时我还在成都工作,为了迎接我的第一个孩子的诞生,我提前在1969年底就请假回来了,回到了我的家乡江苏省阜宁县。那时我们的家还在农村。产前的一周,我带着妻子去县城的人民医院进行产前检查。我们是乘坐宝应至阜宁的轮船去的。那天,轮船与往常不一样,不是在后面拖一条大木船,而是前面顶着一个水泥船。大概是为了破冰,所以,行动缓慢。我还以为这不是客轮,怀疑客轮今天不来了,本来就悬着的心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轮船今天要是不来了,那可怎么办啊。
随着“呜——”的一声长鸣,轮船开始向码头驶来,我那紧缩的心才又松了下来。
船舱里没有正规座位,只有十几条狭长的木板凳。里面没有什么乘客,舱里一点也不比外面暖和。大概是因为船体是钢筋水泥,导热性比木板好,把船舱内仅有的一点点暖气全传到冰水里去了。刚进来还好一点,后来越来越冷,我开始瑟瑟发抖,牙齿也开始打架,还不时地打着寒噤。我担心地看了看我的妻子——未来孩子的妈妈,她却很镇静、安详。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为了孩子和孩子的妈妈,再冷也也要坚持住。我快做爸爸了,寒冷算得了什么!奇怪,我这么想时,居然立时不觉得冷了,牙齿也能和睦相处了。也许刚才那一阵发抖不全是因为寒冷,还有心情紧张的缘故吧!
所幸的是,检查的结果是胎位正常。医生让我们一周后再去检查。
然而一周以后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去县城了,因为通往县城的射阳河已结了一层更厚更坚的冰,轮船已断航,那摇橹的民船就更不用说了。乘汽车要步行十多公里才有汽车站,而且车辆极少。
尽管如此,一周后的一月廿六日,我还是催妻子再到县城检查。然而她说,既然胎位正常,就不去了,就在家里生吧。我思想斗争了好一会,面对着射阳河十几公分厚的坚冰,我也只能望河兴叹。我们步行去车站也必须渡过射阳河,而渡口已封冻,摆渡也几乎是不可能了。没有办法,只好依着她,就让她在家里生吧。
也就在这一天下午,妻子开始阵痛了。这时想去县城也来不及了,而且还很危险,因为路上要十几个小时,太难走了!于是我最后决定就在家里生了。
我们很快就请来了接生婆。此时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我就要当爸爸了,35岁才得子,怎么能不高兴呢!忧的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在家里生孩子实在太危险了!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可奈何,没有别的办法了。
天很快就黑了,不知不觉中到了晚上八点。在等待中我安慰自己: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但是在过了不是很难熬的一段时间以后,还是不见她出来,我们开始着急了。这以后,有一段时间妻子曾经阵痛加剧,我以为孩子快要出来了,于是依照接生婆的指令,妻子坐到临盆的位置,我则坐在她的后面抵着,好让她有个依靠,也算是一个安慰。
然而她并没有出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呆在门口,就是没有动静,接生婆摸到了她的头。
这时,我高兴的劲头已全然没有了,有的全是焦虑。我想到要去阜宁,然而,用船摇到县城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已冰封了河道。即使畅通也得要六个小时,根本来不及了。
没有办法,听天由命吧!一会儿接生婆说,小孩头上可能有一个大瘤,有肉圆子那么大,我一听几乎没有被吓晕过去。好一阵子,我才平静下来:有瘤就有瘤吧,生下来再说,顾不得这些了。我心里虽然火烧火燎地急,但我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还强打精神但却有气无力地妻子说:不要着急,不要害怕。事实上,她一直也没有“着急”,只是不停地用力,企图把孩子挤出来,但接生婆提醒她说,暂时不要用力,否则到了临产就没有力气了。——也许有点道理,但什么时候“临产”呢?就这么拖下去吗?妻子怎么受得了啊!
就这样令人揪心地沉静了好几个小时,这期间接生婆束手无策,什么作为也没有。而此时我也已魂不附体,除了无力地、重复地安慰妻子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些安慰的话其实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可惜我从来不相信有上帝,否则此刻我祈祷上帝保佑也许会得到真正的安慰。然而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知道眼前的事实是严酷的。茅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木柴和稻草燃烧的吱吱声。天太冷了,不得不生火取暖,否则我们都得冻死。我的岳母——未来孩子的外婆,在不时地添加草料或木屑到火堆里。从下午直到现在,从表面上看来,外婆一直很镇静,那安慰的话,她只说了一两句,而且也只说了一次,但她内心的焦虑在脸上暴露无遗。她时而凝神专注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时而又将目光移注于我,那神色分明是在问我:该怎么办?而妻子则坐在我的前面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接生婆则两眼死盯着火堆,一声不吭,好像是僵在了那里。就这样,空气好像凝固了,令人窒息。
孩子啊,你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嫌我们太穷啊!此时的我啊——欲哭无泪,也不能哭啊!
大约到了夜晚十一时半或十二时(这是现在的估计,那时哪里还有心思去看钟啊),不知是我还是岳母,提出把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乡村医生请来(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请,是因为他不是妇科医生,而且我认定妻子能够顺利生下孩子。此时去请他来也实在是情不得已,也不抱多大希望)。这位医生一来就说,产妇年龄大了,又是第一胎,难产是不奇怪的。此外,他再也没有说什么。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难产,如果是现在,早就剖腹产了。医生说过这话之后,就给我妻子打了一针,他也没有说打的是什么针。此时,我已麻木,根本也想不到去问医生打的是什么,也不抱多大希望。我已堕落为一个无知的愚民,只对时间和命运抱有希望,指望就这么下去孩子就会出生,母子都会平安。
这一针打过不久,小家伙又开始活跃了。然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妻子事后告诉我的。我当时仍然只是呆呆地坐在她的后面,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听到接生婆说了声“好了,出来了!”我才猛然一惊,也猛然一喜,她终于出来了!随着她的坠地,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到了地上。不久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宣告她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我这个穷苦不堪的知识分子家庭。
她的出生地是她二舅家的厨房(我和妻子结婚后根本没有房子,因为实在太穷。我们临时寄居在她二舅家的厨房里),这间小茅屋一直是她妈妈和外婆住的,结婚前就是如此,结婚后也没有变。茅屋面积不到10平方米,泥墙,草顶,早已破烂不堪。结婚那一年,我曾用泥土把墙抹了一下,好了一点,但草顶我却无法修理,也不会修理,早已千疮百孔。这样的房子不说太小,实在也不是人住的地方,随时有倒塌的可能。用现在的话说,是危险到了极点的危房。为了迎接她的出生,我们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临时搭了一个挡风屏,剩下的一小块地方就成“产房”了。这个挡风屏是用一张已经半旧的芦苇席子搭起来的,用打草包的架子作支撑。之所以要搭一个挡风屏,因为那屋子的门实在不能算作是门:仅有一个简单的框架,一条条木板用钉子钉在这框架上,就成了所谓的门。就是这样的门还是借人家的,我当时穷得连一扇门也买不起!
现在想起来,远不能用后怕这两个字来描述当时的情境。在我写这段文字时,我的心始终还是揪着的,真是不堪回首啊!一想起这事,我就自责,而且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怎么也无法用贫困作为理由为自己开脱责任。试想,如果那位乡村医生打了一针以后孩子还不出来,或者虽然生出来了却产生其他致残、致命的事故,那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无法抢救。我将会眼睁睁地看着大人小孩丧命而束手无策。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后果!每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震颤,久久不能平静。如果是那样,我这一生不知会怎样凄惨,也许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了。幸好,她和她的妈妈都很争气,挺过来了。用她妈妈的话说,这就是命大。
她出世后的几个小时,挣脱险境的欣慰和得子的兴奋,使我完全忘记了后怕。顿时我精神大振,立刻忙了起来。具体忙了些什么我都忘了,因为比之那一段险况,忙碌毕竟远不是刻骨铭心的事。现在想起来,大概就是忙些吃的(无非是馓子之类,没有什么其他好吃的东西),整理那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床的床铺。再有,就是收拾这个所谓产房的残局,她的外婆和我一起忙着。此时,外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她一坠地,接生婆并没有立刻把她抱起来,而说什么初生儿体内有火,让她冻一冻好。接生婆把她妈妈肚里的胎盘取出来之后,才把她抱起来洗澡。洗过澡抱进她妈妈的怀里时,我听到她那并不大的颤抖的哭声,看到她哆嗦的身体(接生婆的这个举动真是荒唐透顶!),只可怜她的妈妈此时也已冻得周身冰凉,没有一丝暖气。我把被子理好并掀起,让她妈妈抱着她进被窝。就在此时,我看见她妈妈神情平淡,没有我那种得子的喜悦,她看上去很虚弱,像大病初愈,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连一个暖水壶也买不起,暖水瓶也没有想到事先准备好,被窝里冰凉啊。我当时真是心痛如刀割,我怎么这么无能、这么穷啊!竟使我的妻子和第一个孩子如此遭罪;我又怎么那么糊涂,让接生婆把一个赤条条的初生儿,毫无抵抗力的她,放在冰凉的泥地上!此时离天亮只有三、四个小时,待到天亮时,被窝里才有了一点点暖气。
这以后,我的艰苦工作就是给她洗尿布和给她妈妈做吃的。这两项工作都是要用水的,那时,农村还没有煤气、电,仅有的一点柴草连煮饭都不够,哪里还能用来烧热水啊!我只能用冷水来洗东西。那个冬天真冷,双手伸入冷水里真是刺骨的痛啊。每天早晨,我要用大木榔头奋力砸开那十几公分厚的坚冰,打开一个豁口,然后再从冰窟窿里打出水来洗尿布。先用刷子刷一遍,然后再在水里漂洗一遍。最苦的还是洗菜、洗肉(只有很少的肉),不能像洗尿布那样洗得快,洗菜必须慢慢洗,手也必须全部下水,否则洗不干净。那冰水长时间的浸泡让我双手冻得发麻,如针刺入骨髓。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刀绞。每天这项工作做完之后,我都是周身冰凉。她出世后没几天,春节就到了,照例又是要忙的。她妈妈自然是不能做事的,因为身体太虚弱了。我和孩子的大舅妈、二舅妈以及孩子的外婆一道忙着蒸馒头、煎肉圆(这是我们家乡过春节最重要的两项工作,馒头和肉圆也是春节主要的“上等食物”),忙得我真够呛。但由于我已当了爸爸,所以忙的也很高兴。
前前后后这么一折腾,我终于病倒了。当时不知是什么病(现在想来可能是一种重感冒),那症状就像是疟疾,每天下午二时开始发冷,然后不久又开始发热。脑子糊里糊涂,说睡也没有睡着;说醒着也不像是醒着;说做梦,但又不像是梦;大脑不由自主地想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请来赤脚医生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当然也就不会用药,事实上那里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药。我想,打摆子只有秋天才发病,哪有冬天发病的呢?没有办法,就那么撑着,连着三、四天以后,症状减轻,渐渐地就好了。想来我也算命大,39度的高烧就那么挺过去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一家还真的应了这话。病愈之后,我将那弹丸之地整理了一下,但无论怎么整理,地方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总是好不了多少的。待她妈妈满月之后,我不得不回成都了。这时我才又猛然想到,我们是分居两地呀!何时才能团聚?我不由得惆怅起来。这个阶段,我的第一个女儿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我看她睡得很熟,很少哭闹。夜间或晚上有时醒来,她的妈妈就叫我去看看她。那时没有电灯,我们移动着煤油灯,她的眼睛也随着煤油灯而转动,这让我们非常高兴,不由得都笑了起来。此时,她的妈妈身体也硬朗了一些,开始下地做一些事情了(在农村,当时妇女生孩子仅有一个月的产假,这是惯例。而当时城市是56天,现在则是半年)。不过,尿布还是我洗,因为我不忍心过早地让她妈妈的手进入刺骨的冰水里。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夜里,我和她妈妈轮流带着她睡觉,因为她在我们的怀里时,我们是不能睡着的。因为一旦我们睡着了,就有可能使她着凉或者遭受其他伤害。我们是在被窝里把她从这一头递到那一头的。因为天太冷,我们的房子又太破,实在不能在被子外面把她递来递去的,哪怕时间很短也不行。
然而我要走了,要暂时离开我的女儿,心中不免难受。后来,她妈妈建议她们母女二人和我一道去南京,把第一个孙女带给爷爷和奶奶看看。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坐着轮船(那时阜宁至南京没有直达汽车,若坐汽车需要转车两次,车费又太贵),辗转三次,长达三天,才到了南京。一路上,和在家里一样,我们轮流抱着她,轮流睡觉。其实那根本不叫睡觉,仅仅在座位上打打瞌睡而已。因为那时的轮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躺下来睡觉,这一路的辛苦自不待言。到南京不几天,我必须回成都了,因为假期已超过很多了。那时正是“文革”中期,按毛主席指示,要复课闹革命了,我不能不回去了。
要说情怀的叙述,树人朋友说反了,我那洋洋数万字远远比不上你的几百字写的好啊!
春节又到了,提前给您拜年问好,祝您们全家幸福团圆,祝你们老夫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永远健康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