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祖孙三代都是“教书先生”。
　　 曙的爷爷解放前是地方有名的私塾先生。戴眼镜，穿长衫，斯斯文文，一副老学究派头。曾教出好几个甲长、保长、连保长——八品、九品及九品以下的地方政要。曙的爷爷备受尊崇：不光成了乡里乡亲红白事情的“账先生”，还是大家陪客的首选。能请到如此有威望的“教书先生”陪客，是东家的荣耀，也是客人的荣幸。曙的爷爷“功绩”铸就了他的地位，“先生”成了曙爷爷的代称。
　　 曙的家族以及沾亲带故也都以此为荣。
　　 曙的父亲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先“老民哥”后转正吃皇粮的老师。受他父亲的影响，颇有文人风度。衣着干净整洁；说话温文尔雅；举止端庄得体。沿袭了父亲的诸多优点：说事拉理、写书信、写春联……父亲老了，他继承了父亲“衣钵”成了新一代的“账先生”。“小先生”便成了曙父亲的代名词。
　　 曙父亲不负“小先生”的称谓，敬岗爱业，无论当初的记工分，还是后来的领钞票，始终如一地忠诚着自己的事业，倾其智慧育弟子三千。退休之时已桃李满天下。逢年过节，门庭若市。省里的、县里的、乡里的……做官的、经商的、做学问的……小车挨挨挤挤，俨然一场大型车展会。人们无不羡慕至极：“啧啧，咱家啥时门前也能停几辆小车，也算祖宗积德，八辈烧高香了——”
　　 曙，是孙子辈唯一的传人。从小受祖辈、父辈熏陶，知书达礼，品学兼优。但在选择职业上，曙与父亲、爷爷的意见产生了分歧。父亲、爷爷希望曙继续他们的事业，考取师范，做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岗位虽平凡，但不担风险（至少不会因腐败丢饭碗），还受人尊敬。曙却非要报考公务员，做一名官员。理由是：爷爷、父亲受人尊敬不假，但苦苦奋斗一生，虽然盖了几间平房，吃住不愁，衣食无虞，但与左邻右舍相比，只能算是“地产阶级”了。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要车没车，要房没房，要钱没钱……
　　 胳膊拧不过大腿——在爷爷、父亲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情况下，曙三年师范之后不得已走上了讲台，做了一名教师——但名不副实。
　　 曙觉得满腹委屈，做了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在上师范期间，就学会了吸烟、喝酒、赌牌、做生意——除了学业，啥都学会了。毕业了，由于爷爷、父亲的干预，曙想做生意——没钱；曙报考公务员——全家不同意；万不得已只得勉强上班，伺机再“跳槽”另做打算。曙的“不争气”令本想诗书传家的爷爷大为光火，让“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伤透了脑筋。本应该是“小小先生”的曙也让社会及学生家长不理解。
　　 在家里，谁看谁都不顺眼。爷爷认为曙是“朽木不可雕”！父亲认为曙是“冥顽不化”！曙认为爷爷迂腐，认为父亲落伍。爷爷喜欢穿长衫、戴礼帽；父亲爱穿中山装；曙却喜爱西装革履。曙说爷爷是“老古董”，爷爷说曙是“假洋鬼子”。
　　 曙觉得自己好像是养在笼中的鸟，总想找机会逃脱家的羁绊。
　　 看到“不成器”的曙，爷爷本想心平气和地和曙认真谈一谈，又不知从何说起；父亲也打算和曙仔细叙一叙，可总是话不投机；曙，压根儿就没打算和爷爷、父亲交流或沟通，因为无共同语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堵高大而无法逾越的墙，只有时光隧道才可以穿越。
　　 终于有一天，曙找到了脱离“家庭羁绊”的机会——同学光打电话来说，他在深圳开了一家集团公司，业务红火的如烧炭，分公司急需要一名业务经理……
　　 曙，叫花子得个狗头金似的，连家里招呼也不打，只向学校领导请假谎称有急事，匆匆买火车票赶往深圳。
　　 一连几天不见曙的人影，曙爷爷——“先生”，曙父亲——“小先生”以及全家老少“庙里失火——慌了神”。打电话——关机；到学校找——校长说，正要到家里找人呢，啥事也不能几天不到校啊？正赶上期末复习考试，一堂学生还没人教呢！问亲戚——都说没见到；问几个“发小”——都说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在外地的同学也不知道联系方式，只好作罢。
　　 正当一筹莫展，准备报警时，曙打来了电话，只说去了外地，正在考察一个项目，如果可行，就辞去教师工作；如果不行，十天半月就回去。简单几句话之后便撂了电话，回电话，关机。既然如此，也只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了”。只是急坏了校长，期末统考在即，这一堂学生，可是一时也耽误不得啊！
　　 眼看着一个礼拜过去了，期末考试也结束了。曙，一点消息也没有。放暑假了，校长也不再三番五次往曙家里跑，催问曙的下落了。倒是曙的一家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团团转”，曙爷爷骂曙是“白眼狼”，把他朝客屋拉，他偏朝驴屋里挣；曙父亲骂曙是“不屑子”，20年白养活了，养儿不孝还不如养头猪！气归气，骂归骂，儿大不由爷。再说了，扔棍也砸不着天哪！
　　 十天过去了，没消息；半个月过去了，没音信。电话打了上千遍，一直在关机。
　　 曙父亲诅咒说：死外面才好呢，眼不见心不烦。嘴上说气话，心里还是一千个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毕竟出门在外有风险。
　　 曙爷爷什么也不再说，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奶奶哭，妈妈泪……一家人白天黑夜煎熬着——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个漆黑的夜晚，曙灰头土脸，幽灵般地回来了。度日如年的一家人见曙回来了，气也消了，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曙蒙头睡了两宿一天，谁叫也不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第三天早上，曙起来了，刷牙、洗脸、吃饭……一切恢复正常。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始终也不和家人说去了哪里？一个月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
　　 后来，曙父亲从曙同学口中得知曙被光骗了，带去的几千块钱打了水漂。光根本没有开什么公司，是在搞非法传销，幸亏被公安机关盯上，及时摧毁，曙才得以解救，否则曙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脱身呢？
　　 曙爷爷，曙父亲知道事情真相后，既恨又气：恨曙不听老人言，吃亏上当在眼前；气曙有话不跟家里人说，自以为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望来望去没柴烧；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几千块钱白白扔了，还受一个月的罪——真是活该呀活该!
　　 20天后，新的一学期又开学了，曙满面春风地去上班，先接受了校长的严厉批评，后被取消了一个月的出勤奖，再写出书面检查。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一切如故。绝口不提深圳之行——那是他不愿回眸的、极不光彩的经历。
　　 ——这些，曙既不会跟爷爷讲，也不会和父亲说，因为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深且宽的鸿沟，永远也无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