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弯镰如月(微型小说外二篇)
【弯镰如月】
那时家在农村,最常见的农具就是镰刀。在外屋的壁上,挂着好多把各种式样的镰刀,木把磨得发亮,刀锋雪白锋利,闪着寒光。基本每一把镰刀都有着固定的主人,家里人多劳力多,农具分配也是人手一把。
最喜欢秋天的时候,田地里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收庄稼的场景总是让人兴奋。欢声笑语,间杂着马鸣牛吼,车轮压动泥土的声响,交织成丰收的画面。我家人多地多,干活的时候,来帮忙的人不少,也有一些看热闹的,只因为我家有小姑,小姑叫如月,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吸引着那些小伙子纷纷来帮忙出力。可小姑面冷,似乎很少笑过,在家里也是如此,可是却似乎反而增强了她的魅力。
我最爱看小姑挥舞镰刀收割庄稼的样子,她常穿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衫,一条淡绿的围巾护住头发,手上的镰刀飞旋如花,脚下就躺到了一堆的庄稼。热了的时候,她会把围巾摘掉,露出一条黑亮的大辫子,在秋阳下闪着细密的光泽。小姑也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女孩,据说上学时学习很好。起初的时候,小姑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关系极好,他们是同学,我曾看过小姑对他笑,那笑脸美得让人难忘。
后来似乎就等着媒人上门提亲定亲了,可是小姑终是没能等到。倒是两人从此断了交往,小姑一如既往地干活。只是在那个小伙子定亲的那天,小姑没有下田里干活,在家磨了一天的镰刀。小姑的镰刀与众不同,刀刃极弯,像天上的那勾新月,刀柄也短些,把手处用红毛线细细地缠裹,很是漂亮。家里人担心了一整天,留下我们几个大些的孩子,看着小姑磨刀。可是小姑却再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只是手指被割出了血。第二天又照常去收割,晚上的时候,我细看墙上挂着的小姑的镰刀,那把手上的红毛线被血染得暗红一片。
小姑日益地沉默寡言,似乎是无悲无喜。有一个晚上,我在院子里,在月亮下给几个堂弟堂妹讲故事,小姑坐在那块青石板上听着,抬头看着天上那半个月亮。忽然,小姑说:“你们看,这月亮像什么?”大家纷纷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我记得那晚上的月亮有些发红发紫,也清楚地记得小姑后来说,那月亮像极了紫贝壳。那一年,小姑如月十九岁。
在记忆里,小姑还磨过一次镰刀,是那个小伙子结婚的时候。只是,这次没有割破自己的手,她一下一下地在磨石上反复地磨着,听着不绝于耳的唢呐声声,就像在伴奏一样。也是那一年,家里人给小姑定下了一门婚事,小姑默默地接受了,不喜亦不忧。可是这样一个最平常的婚事也终是成空,那个人家看不惯小姑冷漠的样子,便悔了婚。小姑也不在意。
有几年,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都热衷于去城里打工,小姑也不为所动。我上初中那年,小姑结婚了。嫁了镇上一个年轻人,很憨厚的一个小伙子,当邮递员,十里八村的送信送电报。出嫁那天,小姑没有要家里的嫁妆,只是带着那把跟随了她好几年的镰刀。也是后来隐约听妈妈说过,那把镰刀,是当初和小姑好的那个小伙子亲手做的。
许多年以后,我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无意间了解了关于紫贝壳的所有传说和故事,无不深蕴着对美好爱情的一种渴望。便记起当年的那个晚上,小姑坐在青石板上,看着那半个紫色的月,无奈而又凄凉的样子。
前几年回到家乡,见到了小姑如月。她已经四十出头了,依然美丽,只是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再不见了当年的冷,她的笑意很暖,把我的整个童年记忆也都焐热。那是一个秋天,她陪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两旁田里挥舞镰刀干活的人们,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她曾经带着的那把弯月般的镰刀,我再也没有看见过。
是的,见到小姑的笑,就是最好的安慰,最幸福的结局了。
【猎】
宋石和郑晨是最好的朋友,那个年代,他们都是以打猎为生,常结伴一起,捕获的猎物也是均分。宋石比郑晨长一岁,结婚两年了,幼子刚满周岁,郑晨尚未婚娶。便常在宋石家吃饭,宋石属于憨厚型,对朋友兄弟可掏心窝子,郑晨是精明能干型,两人在一起,很是互补。
两人上山打猎,也常有遇见危险的时候,比如遇见一些大型凶猛动物熊什么的,就是危机与机遇并存。那样的时候,宋石都是尽量护着郑晨,就像亲哥哥一样,有什么危险的程序都是他去执行,郑晨虽强烈反对,可是仍是每次都负责断后什么的工作。好在这些年,也都是有惊无险。
这一次两人打猎回来,多是一些小动物,正是腊月,年关将近,两人都有些不甘心,决定再上山一次。虽然宋石的媳妇一再反对,可是两人都铁了心,说要过一个像样一些的年。两人喝了些酒,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就又向山里出发了。他们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在一些隐蔽处下一些套子,期待下次去时能有所惊喜。
果然惊喜来了,且是大大的惊喜。在一处隐秘的山谷里,在他们下的套子那里,套住了一头黑熊。此时黑熊仍在那里,也不知被套住了多久,目测它如果站起来,得超过两米,两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如果把它拿下,就不用再往深山里钻了,绝对可以好好地过个大年!这样直接上前是不行的,郑晨举枪,冲着黑熊就开了一枪,黑熊一个趔趄,却是没有移动。郑晨冲宋石比了一个行了的手势,便要冲上前去。宋石一把拽住他,说:“老规矩!”便大步上前,准备好一应工具,郑晨端枪在后面紧张地盯着黑熊。
宋石走到近前,这过程中他还极有经验地做出一系列迷惑黑熊的动作,比如转身假装逃跑啊什么的,黑熊并没有反应,这才渐渐放下心来。一到黑熊身前,还没等有什么动作,黑熊猛然暴起,带起腹部的一串血珠,就扑向宋石。在巨大的黑熊面前,人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郑晨端着枪站在远处,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人和熊,竟是不敢开枪。最后只好向前空处放了一枪,那熊便愣了一下,转身跑向山林深处,沿路不知撞倒了多少棵树,消失不见。这熊报复心竟是如此之强,它早咬断了绳套,却不离开,一直等着下套人来。
就这样,宋石离开了人世,抛下孤儿寡母。郑晨便担起了抚养这一家人的重担,不久,他就和宋石的妻子结婚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很善良也很淳朴。平淡日子没过多久,郑晨就不顾妻子的反对,再次进山打猎。以前都是和宋石形影不离,如今孤身一人,在莽莽山林里,很是有一种不适应,可他很快就抛却了这种情绪。他小心翼翼,只想这第一次能猎些小动物就行了。此时,距上次打猎,也就是距宋石出事已经半年之久了,山林里郁郁葱葱,一派夏日的生机。
郑晨一直刻意回避着以前和宋石共同走过的地方,也不知在躲避着什么。却是没走多久,就发现了熊的印迹。郑晨立马转向,他可不想独自去对付这样的庞然大物。可怎么走都能遇见,他感觉是同一头熊,这是一种强烈的直觉。终于,在一个山坡上,他与那只熊相遇了。起初还抱有侥幸心理,一般情况下,不主动去惹熊,熊是不攻击人的。可是此熊就盯上了他,让他心里很是惴惴。他只来得及开了一枪,却是丝毫没能阻挡住熊的脚步,反而使熊更为暴怒。熊直扑过来,只一巴掌,就将郑晨扇得飞出老远,撞在一棵树上,软倒在地。熊如影随形般跟上,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在最后清醒的时刻,郑晨看到了熊腹部的一个伤疤,一下认出正是当初害死宋石的那一头。
那一刻,郑晨心里充满了恐惧,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报应的恐惧。当初他早看出那熊已经挣脱绳套,当初他故意一枪只打在熊的肚皮上,只是为了让宋石自己去送入熊口,只是为了宋石漂亮的妻子。只是没想到这头熊的报复心竟是强得离谱,自己那一枪,就让它记住了。没来得及有什么悔恨的情绪,郑晨就闭上了眼睛。
【出轨】
他拉着她的手走在长长的铁路上,每天的黄昏,两人都要沿着这段铁路走到远处的一个人工湖边,在那里坐上一会儿,再原路返回。
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小心地带着她走在枕木上,几年来一直如此。自从她的眼睛失明以后,他就成了她的眼睛,成了她的盲杖。每天的这段时间,这条铁路上都没有火车经过,在寂静的暮色中,走在一段一段的枕木之上,有一种拾级而上的感觉,就像在生活中艰难的脚步。他从没有告诉过她,在铁路的下边,就有一条平坦的小路。
而有一天,他却松开了她的手,说:“你应该练习自己走这段路了,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如果我有了什么意外,你该不能自己走这段路了。”感动之余,她摸索着迈出了一步,没有了那只手,她不禁有些摇晃,他大声说:“别怕,我在你身边呢!”她放下心来,一步一步,踩着枕木慢慢地向前走。
后来,在铁路北边不远处新建了一个电厂,于是这里凭添了一份喧嚣。有一天,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铁路上,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声音由小渐大。此时她已能自己走得很稳了,她骇然止步,惊问:“是什么声音?”他说:“别怕,是电厂里排汽的声音!”她这才安下心来。
那天,两人从人工湖边离开,还没有走到铁路,忽然一列火车从铁路上疾驰而过,发出巨大的轰鸣。他很吃惊,这个时间应该没有火车从此经过啊!她显然没有他那么吃惊,只是淡淡地问:“电厂又排汽了?”他犹豫了一下,说:“又排汽了!”
那以后每天的这个时间,这列火车都准时从这里经过。他明白,这是新加的一次旅客列车。她也明白,常常自语:“这个电厂的排汽还挺有规律的。”说完便笑,他也跟着笑。
这一天傍晚,他们在人工湖边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说:“天快黑了,回去吧!”她站起身,说:“今天的时间过得好快!有些像当初谈恋爱时呢,那时我们坐在这里,没觉得有多长时间,一下午就过去了。”说完,她笑着往回走。他的心忽然被突如其来的回忆撞疼了一下,他的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照片。
走在铁路之上,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对前面的她说:“小心点,走稳些!”她轻快地应了一声。他悄悄地走下铁路,来到小路上,就在这时,那火车从远处驶来。轰隆的声也由远渐近,她笑着说:“又排汽了……”后面的话便被巨大的声响吞没了。
她有些奇怪,今天排汽的声音好像比每天更响些。这响声掩去了身后他的脚步声,听不到那熟悉的足音,她有些心慌,竟一脚踩脱了枕木,从铁轨上摔了下来。那一瞬间,火车在她身边疾驰而过。她大惊,高喊了一声:“火车!”便倒在了地上。火车过后,她爬起来,哭喊着他的名字,并疯了一样向铁路上跑去,摔了好几次,她依然在枕木间摸索着。
他在不远处凝望着这个情景,眼泪忽然涌上来。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说:“别怕,我没事!”她紧紧地抱着他,良久,才停止哭泣,说:“过火车了,我以为是排汽呢,幸好我及时地摔了下去了。你没受伤吧!”他擦着她的脸上的泪,哽咽着说:“我没事,只是摔了一下!”两人依然紧紧地相拥。他偷偷地丢掉了那张已经攥皱了的照片。
那以后,他们再也不在铁路上行走,他告诉她,铁路下面新修了一条小路。每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在小路上,他依然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