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狂风暴雨（十九）（二十）

　　第十九章、死不瞑目
　　
　　林觉民惊恐万分，急忙跑到古吉诺铺前，蹲下来一看，他已经没气了。顷刻间他泪流满面，林觉民哽咽着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刘育生极其沉痛地说：“今天下午，大家出去劳动，他说他慢性阑尾炎犯了，肚子疼得很厉害，就请假没有去干活。我们回来后，就看他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是用玻璃碎片割腕自杀的。现在等他家人来收尸。”
　　老干部说：“这孩子太可怜了，无父无母，是寡妇姐姐把他带大的。因为他父亲是被枪毙的历史反革命，这孩子从上学那天开始就受歧视，养成孤僻性格。他虽然学习很好，但是因家庭出身不好没考上大学。通过熟人介绍，到我们社当个勤杂工。我发现这孩子老实肯干，又很聪明，就把他调到后勤处当个小办事员。没想到这孩子受我牵连，我被打倒，他就成了‘铁杆保皇派’。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就是有心保我，他也没有那个胆表现出来。我被捉进来，他就来陪绑，可怜无辜的孩子呀！是我连累了你。”老人家说着说着痛哭起来。
　　一直到晚上，古吉诺的家人也没到。据说他姐姐家在乡下，离市里一百多里路，派人坐长途汽车去送信，可能第二天中午才能回来。就这样，大家陪着古吉诺的尸体过了一夜。
　　
　　定点熄灯后，牢房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生命的古吉诺像往常一样躺在顾建华的身旁，再也听不到他的叹息声和翻身声。顾建华碰了碰身边的文广，低声说：“刚进来时，我因为他出身不好，瞧不起他，还欺负他。抢过他的饭、还踢过他。现在他的冤魂能不能找我算账？”尽管文广也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是他改不了风趣幽默的本性，对顾建华说：“你摸摸他，如果他抓住你的手不撒开，就说明他还记你的仇。”顾建华信以为真，央求文广要和他交换位置，他实在不敢躺在古吉诺的遗体旁边。
　　这一夜谁也没睡，心情都极其沉痛，都可怜这老实巴交的孩子。他清清白白地度过了暂短的十九年，悄无声息地自己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痛苦地离开了人间。他带着无数的疑问、带着无尽的遗憾走了，在他的脑海中没有未来，没有向往，所以他选择了消失。
　　古吉诺的走，留给人们的是难以消散的阴霾和难以消除的惊异。但是却没换来造反派的同情和怜悯。他们很快贴出大字报：“古吉诺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自绝与人民，死有余辜！”、“古吉诺死了活该！”“古吉诺的父亲是罪大恶极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古吉诺是带着对社会主义社会的无比仇恨，畏罪自杀的。”
　　一个年轻的的生命无辜地结束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年代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没留下一句怨言，只有一句“生不如死“的感慨。
　　古吉诺的死，使牢房里终日笼罩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凉气氛。大家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沉闷得很。
　　极其重感情的刘育生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他的幼年、童年都是在牢房里度过的，但是那是在残酷的白色恐怖时期，在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可是现在却是在中国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制度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百思不得其解。
　　
　　连续几天，造反派为了惩罚狱中被关押的人，强迫他们连续不断地到外面干活：扫雪、运煤、搬砖。
　　天非常寒冷，滴水成冰，刺骨的寒风无情地袭击着这些可怜无辜的人们。身体瘦弱多病的刘育生在严寒中挣扎着，劳动强度已经超负荷了。他咳嗽得更加厉害，又没有药，病情在一天天加重。
　　林觉民几次三番地要求给刘育生看病，都被造反派拒绝了。一周过去了，刘育生开始发高烧。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去。雷霆告诉大家发烧的人必须大量饮水。大家就把每天分给的那可怜的一杯水，都留给刘育生。尽管如此，刘育生的体温还是不断升高。每天大家必须外出干活，不能照顾他。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躺在冰冷地地铺上，忍受着疾病和寒冷的折磨。大家回来后干着急，没办法减轻他的痛苦。
　　懂点医学的雷霆告诉大家：“老刘的病是比较典型的大叶肺炎，必须住院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家非常着急，直接找张国宝交涉。张国宝不得不到牢房来看刘育生，他也感到问题的确很严重。刘育生呼吸困难，脸色青紫，高烧不退，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
　　张国宝害怕刘育生死在监狱，就答应让家人接回去治疗。只给一周时间，告诉一周后必须回来。
　　刘嫂得到通知，悲喜交加：喜的是，半年没和丈夫见面了，不知现在啥样了？好不容易盼到见面怎能不高兴呢？悲的是，如果病不重，那些没人性的造反派们是不会让接回来的。
　　刘育生被直接送到医院，尽管医院也大动乱，但是医生们却竭尽全力对他进行治疗。病情刚刚有些好转，刘育生又被迫回到监狱。
　　大病未愈的刘育生又被逼出牢门，参加无休止劳动。他的病情开始恶化了，高烧又起，滴水不进，昏迷不醒。大家强烈呼吁立即送医院看病。可是张国宝说：“你们不要小题大做，头疼感冒、咳嗽发烧、跑肚拉稀，不算什么大事。头两天不是去医院了吗？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真不能干活，就在屋里躺两天。”
　　林觉民铺位挨着刘育生，每天夜里他都不敢睡，坐着观察刘育生的病情，但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遭罪，一点缓解他的痛苦的办法都没有。
　　
　　一个清晨，林觉民发现刘育生呼吸非常困难。林觉民急忙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只见他大汗淋漓、两眼圆瞪，嘴张了几下，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林觉民大声呼喊：“哥，你怎么了？要水吗？”老干部急忙端来碗，里面只剩下很少的一点水。林觉民慢慢地给他饮水。刘育生上气不接下气，手指门外，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广气急了，用力砸着牢房的门，大声喊道：“快快快！不好了！老刘快不行了！”外面的看守睡眼惺忪，不耐烦地说：“喊什么喊？亮天再说！”连屋都没进，就走了。
　　刘育生的头突然耷拉下来，呼吸停止了，一点声息都没有了，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个在反动派监狱出生的人，三十六年后又在自己的监狱里结束了生命，他死不瞑目。
　　
　　第二十章、诡秘事件
　　
　　刘育生明明是因患重病耽误治疗而去世的。但是张国宝一伙怕承担责任，却在这个问题上大作文章，大字报连篇累牍地报导《刘育生死因揭秘》，编造一些离奇的骇人听闻的瞎话,对同牢房的人栽赃陷害，对刘育生极尽污蔑，使不明真相的群众如堕五里雾中。
　　一说是：“刘育生小病不大，同牢人故意夸大其词，制造谣言，挑起群众对革命组织的不满，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二说是：“刘育生只不过是发烧感冒，自从连续不断地喝同牢人给的水之后，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现在正在追查罪魁祸首……”
　　三说是：“刘育生罪大恶极，终日惶恐不安，害怕革命力量，天长日久，郁闷而死……”
　　四说是：“刘育生国际特务的行迹败露之后，特务组织在他回家看病之时，为了灭口，通过医生给他下了慢性致命毒药，使他回到监狱不到十天就死了……”
　　五花八门的、凭空捏造的、蛊惑人心的奇闻不一而足，比比皆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在译文出版社大楼，里里外外到处都有，招来很多人前来观看。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位衣着褴褛的好奇者经常出现。林觉民在一次回出版社劳动时，在大楼外，又遇到了那位奇异的看大字报的人,林觉民觉得很奇怪。
　　古吉诺和刘育生的非正常死亡，激其广大群众地强烈不满。张国宝一伙一直遮遮掩掩，怕激起民愤而竭尽全力制造谣言，混淆视听。
　　
　　更让张国宝焦头烂额的是，连日来月亮湖畔的女鬼转移了活动地点。有很多人看见女鬼在午夜出没在译文出版社的大楼里。传闻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大家一议论起来，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开始张国宝叫嚣：“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扬言要挖出幕后黑手。可是凡是亲眼目睹女鬼的人，都信誓旦旦地发毒誓，用大量人证物证来证实女鬼的确存在。
　　一天，张国宝刚一上班，打更的老高头就胆战心惊地告诉他：“张司令，昨天半夜，女鬼又来了，走路一阵风。当时走廊里灯都关了，借着外面的月光，我看见这个女鬼披头散发，只露一个发出绿光的眼睛。她从你办公室出来，正好和我在走廊里碰个对面，当时把我吓傻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等我站起来，她已经没影了。”
　　张国宝已经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又故作镇静地嘱咐老高头：“昨天晚上的事当谁也不许说。从今以后，夜里一定关好门窗，不能让一个外人进来。”
　　老爷子听了张司令的训话，突然磕巴起来：“张，张司令，你，你大人有大量，千万饶饶了我吧！我要是把门窗都都关严，女鬼在楼里把把我撕碎了，嚼吧嚼吧吃了，谁谁也进不来，没人救我，我我就惨了。”
　　此时此刻张国宝已经六神无主了，他顺口说：“你把门窗关严，女鬼不是就进不来了嘛？”老高头说：“哎呀我的天呀！鬼不走门窗，来无影去无踪，不定从哪冒出来，门窗怎能挡得住鬼呢？”说得张国宝更加害怕，他不愿意再听老头唠叨了，就急急忙忙进了办公室。
　　一进屋他惊呆了，在他桌子上，有一个神像的头。这正是他领着造反派“破四旧”时，他亲手砸碎的神像。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尊泥像，当时他把神像脑袋用大铁锤砸下来时，还踢了一脚。现在凭空而降，一定是神仙显灵。当时他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喘粗气。定神一看，桌子上还有个纸条。用水笔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我会找你算账的！”落款是“复仇天使”。
　　张国宝心乱如麻：“看来人鬼神都要找我算账了，可是上海已经开始夺权了，我必须紧跟形势，硬着头皮也要干下去。掌握党政大权后什么都得听我的，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于是他紧锣密鼓计划夺权、掌权大事。
　　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把心腹们召集到一楼小会议室开紧急会议。张国宝故作镇静，装腔作势地说：“我们现在必须紧跟形势，做好夺权、掌权的准备，不要被谣言吓倒，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打击敌人的疯狂反扑。我们还要……”
　　他话没说完，只听“哗”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大块，从外面飞进一块大石头，上面包着一张大纸。
　　一个胆大一点的小罗喽趴窗去看，只听他“妈呀！”一声昏倒了。大家把他扶起来，又按人中又是叫，好半天才把他弄过来。他惊魂未定地大喊：“鬼，鬼，鬼！你们看，那女鬼又来了。”
　　被他这一吵，大家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只露一只发着绿光眼睛的可怕女鬼正站在窗前，向屋里凝望。当时所有的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喘。
　　张国宝亲眼所见，不能不信了，他已经吓得冷汗夹背，手脚发麻。突然，女鬼消失了，大家才平下心来，纷纷讲诉刚才的亲身感受。
　　这时有一个人好奇的人，拿下包石头的大纸，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用水笔写着：“做坏事定要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落款是“复仇天使”。吓得他目瞪口呆。
　　张国宝催促说：“上面写的啥？给大家念念。”那人说；“我不敢。”张国宝骂了一句：“滚犊子！”就命令身旁的刘克军：“小刘，你念！”刘克军两手哆哆嗦嗦地拿过大纸，颤颤巍巍地念：“做坏事定要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复仇天使。”
　　在座的人听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盘算自己做了多少坏事？都开始担心遭到报应。张国宝哑口无言，好长时间才说了一句：“散会！”
　　
　　会开不下去了，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楼。张国宝本来很害怕，当时他又不好意思找人陪他回家。从单位到家步行需要18分钟。他左顾右盼地走进小黑胡同。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后面有踩雪地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仔细判断，后面的人和他距离不超过20步。
　　因为刚刚发生的女鬼砸窗事件，他实在不敢回头看，可是当他踟蹰不前时，脚步声也没了。他惊恐万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走，脚步声随之响起；他停，脚步声便听不到了。他实在忍不住了，猛一回头，什么人都没有。可是当他走起来，脚步声又响起。
　　当他快要到家时，他突然发现在自家门口，有一个穿黑袍的人，披头散发，只露出一只闪着绿光的眼睛。这次他真的吓破胆了，不知该向前走，还是向后退。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步也迈不动了。那个可怕的女鬼一步步，慢慢地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