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深秋。
　　 上海复旦大学学术论文讨论会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
　　 讲台上站着发言的那位学者，过去他曾是这所大学生物系的研究生，是蒙古族人叫白天光。
　　 早在二零一零年，他就曾写过以生态、环保为内容，题为《我和动物共同拥有一个地球》的论文，发表在世界性刊物《环球》杂志上，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高度重视。就在那年秋天上海举办的世博会上，白天光接受了亚洲、欧洲、美洲等二十多个国家新闻媒体的采访，并受到了大会组委会王岐山和俞正声两位领导人的接见，还成为那次世博会的形象大使，并在大会的开幕式上做了有关生态、环保等方面的发言。
　　 今天，他又以一名学者的身份接受了在上海召开的世界地球年会的邀请，会议期间又回到了母校参加仍以生态、环保为主题的学术论文讨论会。
　　 最后一天，他站在讲台上，时而看一下讲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时而望一下讲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讲述起他的“人与动物，人与狼的动人故事”来。
　　 说起白天光的家乡，那是在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的深处。他的爷爷巴图是位老牧民，他父亲巴桑是猎人。早在白天光上两代人就与大草原上的狼结下了不解之缘，而真正的故事还是发生在白天光的祖辈和父辈身上，而那时白天光还远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蒙古族的牧民生活就是游牧生活，哪里的草场好就在哪里安营扎寨。
　　 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白天光的爷爷和爸爸赶着羊群到霍林河上游最肥沃的草场来放牧，这年他们的一家也就把家安到了这里。
　　 哪知就在这年的冬天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大雪下了半个多月，平地足有三、四尺厚，而且天天阴天，气温最低降下到零下三十多度，雪也根本没有融化的可能。整个一个冬天，牛羊都要圈起来饲养，秋天备下的干草，要一点一点计划着喂，牛羊一天只能吃上多半饱，年轻体壮的牛羊能维持原膘，年老体弱的牲畜也只能维持着生命。
　　 像这样的灾年不要说牛羊，就是野兽狼群也要经受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艰难考验。而那些在野外早就饿疯了的狼早就把那贪婪取食的目光瞄上了巴图家的羊，狼在羊圈的周围，夜夜嗥声不断，要是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巴桑就取过猎枪对着蒙古包的窗外放两声枪响才算安静一夜。
　　 可是时间一长，那些饿得红了眼的野狼，别说是枪声，就是山崩地裂，它也要拚死一搏了。
　　 老牧民巴图，饲养了大半辈子羊群，他早已经学会了抵御自然灾害的本领，也积累了丰富的对付野狼办法和经验。他早已准备好了十几个捕兽用的猎夹，用牛、羊骨头汤煮去了猎夹上的铁锈腥味。又往猎夹上涂好了牛油，十分巧妙地下在了离羊圈不远，野狼来去的必经之路上。
　　 这天晚上，气温又降至到了零下三十多度，而且还有北风卷起的雪花夹杂冰块抛打在蒙古包的毡房上噼啪作响。
　　 老牧民巴图和儿子在晚上十点多钟喂过了最后一遍羊，回到毡房里，在地桌边，他又就着老伴端上来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和奶烙，喝了半瓶蒙古烧，心里和浑身都开始发热，钻进了老伴给弄好的温暖羊皮被窝，一觉睡到三四点钟。
　　 儿子巴桑那年二十一岁，随老爸吃完夜饭就到新婚妻子的毡房内睡下了，一家人睡兴正酣，羊圈边上狗窝里的四条牧羊犬突然全部狂咬起来。拴在毡房边上马棚里的马也嘶鸣起来，而且大有树起前蹄挣断马缰之势。
　　 巴桑抄起猎枪，第一个冲出了毡房，他见羊圈门已经洞开，他又回到毡房内来拿电筒。
　　 巴图反穿羊皮大袄，手提马灯从已经敞开的羊圈门外跨进了羊圈，老伴也披衣随后赶来，当巴桑取来手电洞到羊圈一照，这一家人可就惊呆了。
　　 一百七十多只羊成堆地挤在羊圈的墙角旮旯，紧靠外面的羊吓得浑身抖个不停，而羊圈的另一边有六七只又肥又胖的羊，死在了羊圈内的墙根下，身上的皮已经被狼扯破，肚子也被掏开，羊肠子布满了一地，腥味和膻味混在一起弥漫了整个羊圈。
　　 此时已经接近天亮，巴图和巴桑父子在羊圈里外看了一会，巴桑用手电筒在羊圈内向上一照，只见羊圈棚顶有个大窟隆。巴图一下看明白了。
　　 原来饿狼是在羊圈外面越上了羊圈棚顶，饿狼用嘴抽出了硼顶上的苫草，又用狼爪挠破了棚毡，从羊圈顶上钻了进来，在圈里咬死了羊吃饱之后又用尾巴和前爪挠开了在里面插死的门拴，用嘴哄开了门还拖走了一只二年生的肥羊。
　　 老牧民巴图到了羊圈门外顺着饿狼拖着一百多斤重的被它咬死的羊在雪地上留下的拖痕，来到了他下猎夹的地方，那只老狼果然踩上了猎夹。
　　 那组捕兽的猎夹是用铁链子拴在了树上，再有力气的虎狼踩上之后也无法将猎夹带走，那捕兽的猎夹上有着犬牙交错强有力的钢牙，要是踩犯之后再强悍凶猛的野兽也是无法逃脱的。可是老牧民巴图说什么也没有料到，来犯的这只老狼竟会忍痛咬断了它的前爪而且还拖着那只羊逃脱了。
　　 不用问它一定不会跑出多远，老牧民巴图和儿子巴桑回到马棚解开了马缰备上马鞍，老牧民巴图拿把钢叉，巴桑带着插上钢叉猎枪，策马顺着老狼拖羊雪地上的留下的痕迹向维纳斯山口方向追去。
　　 追出了十多里地，巴图爷俩终于看到了老狼拖羊的影子，近了之后他们才看清在老狼的一左一右还有着一红一白两只幼仔。
　　 老狼也发觉后面有人骑马追来，它从死羊身上撕下肉一块一块不停地送到一红一白两只幼仔的嘴里。
　　 距离越来越近了，老狼不得不丢下死羊带领它的幼仔仅靠它那三条好腿向前窜去，只剩三条腿的老狼跑在前面，它的两只幼仔在大雪地里无法跟上，老狼还不时地停下来等它的两只幼仔。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只幼仔，这三条腿的老狼也是很容易逃脱的，但是狼在野生动物中护仔是出了名的。
　　 猎人巴桑骑的马膘肥体壮，跑在老牧民巴图的前面，老狼与巴桑的距离已经在猎枪的射程之内了，巴桑举起猎枪正在瞄准这一大两小三只恶狼。
　　 眼前发生的一切老牧民巴图在马背上早已经看到了，他边催马边喊：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千万别开枪！”
　　 巴桑听到老爸喊声之后，他以为老爸是让他抓活的，好留张好的皮毛，到了近前他从马身上跳下来。
　　 这时由于老狼自己咬断前腿，流血过多，它已经再没有拚搏的力气了，它只能用它的身体来挡护着它的幼仔。
　　 巴桑抡起了猎枪向老狼砸去，这时老牧民巴图也到了近前，说时迟那时快，巴图跳下马来猛的用力把儿子巴桑推倒。
　　 巴桑从雪地上爬起来，再次的把猎枪抡向老狼，老牧民巴图再次的将儿子推倒。
　　 儿子巴桑两次被推倒，他感到莫名其妙了，索性坐在雪地上不起来，看看老爸究竟想做什么。
　　 这时老狼好象明白了老牧民的心思，它用眼睛感激地望着老牧民，只见他从马背上拿下了褡裢，来到了它的身边用手捧起了它的两只幼仔放到褡裢里面。
　　 老狼明白老牧民无心加害于它的幼仔，它才闭上眼睛在一声哀嚎中死去。
　　 老牧民巴图也没扒它的皮，也没有要它的肉，而是命令他的儿子巴桑用雪把老狼掩埋了。
　　 回来的路上，巴图见儿子巴桑骑在马的背上闷闷不乐，巴图催马上前，给儿子讲起了在一九五七年，那场雪灾中，老人爱幼小的故事，那故事的内容就象今天那只看上去十分可恨的老狼，在临死前也没忘了爱它的幼仔一样。
　　 那是在一九五七年刚刚入冬。
　　 一场突如奇来的大雪铺天盖地的笼罩了科尔沁大草原，大雪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在大草原上生活的牧民没有一点准备，有不少牧业队里的牛羊因为没有饲草而被饿死不少。最主要的，也是最困难的是牧民们的生活，那个时候公路不象今天的四通八达，最主要的运输工具就是马车，因为有四、五尺厚的大雪，马车不能出行。牧民们所需用的粮食无法运进草原，牧民们主要靠奶烙、牛奶和牛羊肉生活。这只是牧区的牧民，可是在没有饲养牛羊的草原上其他人的生活和食粮就更难解决了。
　　 这天，还不到十岁，没爸没妈的孤儿巴图独自从育婴福利院里走了出来，他在这茫茫的雪地上迷了路。眼看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了，是科尔沁右翼前旗政府的旗长，往育婴福利院送粮，在雪地里发现了他，把他背回了育婴福利院。
　　 科尔沁右翼前旗的旗长是汉族人，他与老伴把家里仅能够吃十天的粮食全都送给了这个旗的育婴福利院，旗长和他的蒙古族的老伴被冻死在送粮回去的路上。
　　 这位旗长叫郑宝祥是辽宁省的义县人，在解放义县的时候，他是义县县支队的政委。义县解放后，他与他的支队没有随大军南下，而他的县支队被编入了蒙古骑兵师去解放内蒙古科尔沁草原，在一次追歼蒙匪时，他受了重伤。伤好后他就留在了地方，留在了科尔沁大草原之上。
　　 后来他就与一个从蒙古骑兵师退役回来蒙古族的姑娘结婚成了家。这位退役女兵也是在战斗中负了重伤，而受伤的部位正是影响她生儿育女的地方，所以郑宝祥和她一生无儿无女。
　　 到了一九五四年郑宝祥当了科尔沁右翼前旗的旗长。
　　 以后不管他工作有多忙，他都抽空到育婴福利院来看望这些失去父母的孤儿和那些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这场雪灾出现后，他更心急如焚，他最关心最惦记的就是在育婴福利院那些失去父母的儿童。他和他的妻子又都是中共党的党员，作为人民政府的旗长，他时刻把牧民的疾苦放在心上，这次雪灾在外地粮食运不进来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想出此策，把自己仅有的那点粮食踏雪送进了育婴福利院，可是他和老伴却被冻死在送粮回去的路上。
　　 而在这育婴福利院能直接吃到旗长送来救灾粮的孩子就是这从小就没爸没妈、解放后在育婴福利院长大的巴图，这年他才只有八岁。
　　 这场雪灾，和旗长为了救济育婴福利院儿童被冻死件事发生两三天之后，此事惊动了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是乌兰夫亲自打电话向党中央求援，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接到乌兰夫从自治区打来的电话后，亲自派两架直升飞机把棉衣棉被、药品、食品和大量的粮食运送到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
　　 周总理也亲自给辽宁、吉林两省的省政府打电话，要求两省对内蒙古科尔沁草原灾区给予支援。
　　 中共辽宁省委和吉林省委十分重视，两省的省委书记、省长亲自组织马队，把大批的粮食、医疗药品和棉衣棉被用马队及时驮运到了遭受雪灾的内蒙古科尔沁大草原上。
　　 巴图从这以后他也就把老旗长郑宝祥，当成了自己死去的爸爸妈妈。每年巴图都要到老旗长的坟前为他扫墓、烧纸，祭祀和献花。
　　 这次巴图看到了老狼在临死之前，让人惊心和揪心的一幕，触景生情，就更让他想起了他小时在育婴福利院里受到党和人民政府对他的关怀和培养，同时他也更想起了老旗长从雪地里把他救了回来，并舍弃性命用自己的口粮到育婴福利院救灾的那段往事。
　　 讲着讲着，老牧民巴图的眼睛就潮湿了，他用手抚摸着马背上装在褡连里的红狼、白狼两只老狼的幼仔。
　　 在回来的一路之上老牧民向儿子巴桑交待，从今往后咱这一家，再也不许打狼。这畜牲也有情有意，往后它们不会再祸害咱家就是了。
　　 到了家，老牧民把捕兽的猎夹进行消毁，有碍刚结过婚的儿媳之面他没好意思消毁儿子巴桑最心爱的猎枪，但他也告诫儿子，以后不许再用。
　　 拴好了马匹之后，老牧民从马身上的褡裢里放出来一红一白两只狼崽，并把它俩抱进蒙古包里，把它俩放在了暖暖的毛毡上面。
　　 巴图又到羊圈里把被饿狼咬死的羊一只一只地拽了出来，用他常用的蒙古刀将死羊剥皮剔肉，下锅去煮，煮好之后净挑些好肉去喂那两只一红一白的老狼扔下的幼仔。
　　 老牧民巴图家养的那两条牧羊犬和两条猎狗以为老牧民从锅内捞出的羊肉是要喂给它们，所以在老牧民巴图的身边转来转去，可是巴图却把煮熟的羊肉放在了一红一白两只狼崽面前。四只猎狗，赛虎、老黑，长毛、短耳望着自己面前食盆子里的残汤剩饭和一红一白两只狼崽面前的熟羊肉，很不理解主人的做法，蹲在食盆后用两只眼睛盯着老牧民巴图，嘴里向老牧民发出人类难以听懂的抗议。
　　 一红一白两只狼崽，见老牧民巴图把煮熟的羊肉放在面前，它俩用鼻子嗅了嗅，没有吃就又卧到了原位。
　　 老牧民这才想起，狼是属野生动物，它们是不吃熟肉，而专吃带有腥、膻浓味并带血生肉的。
　　 一红一白两只狼崽经过老牧民巴图一年半时间的精心喂养，很快就追上巴图饲养的赛虎、短耳两条猎狗了。
　　 进入了八月，是狼、狗等猫、犬科动物到了发情的季节，可是红狼与白狼它们虽然是一雌一雄，可是从没见到它们亲近过，大概它们也知近亲繁殖的害处。只是赛虎和短耳那两只猎狗倒是有些要跃跃欲试了，经过了几次探试，都被牧羊犬老黑和长毛拦了回来。
　　 那几天，红白两只长大的狼整日卧在地上不吃不喝，老牧民巴图和他儿子猎人巴桑与家畜野兽打了半辈子交道，他们深知，一只野狼由小到大从骨子里就是野性难移，人是难以养熟的，尽管老牧民巴图精心饲养了它俩一年半之久，两只野狼对老牧民一家和他们的猎犬没有敌意，但这两只野兽还是在惦记着外面的自由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