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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认识一个电工(散文)


作者:孟大鸣 秀才,1497.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96发表时间:2014-01-11 20:28:06

初次在俱乐部见老龚,只知他是电工,不知还是作家。
   那时,我们的业余生活,除了电影,仍是电影。一部《小花》,我看了五遍。只要不上晚班,俱乐部放什么,就看什么,从不挑挑拣拣。每次看电影,必在上午买票。下午,窗口挂一块,票已售完的牌子。
   开演前半小时,老龚把俱乐部的门开了。我们提前一小时在俱乐部周围遛达,门一开,我们风一样随老龚进了俱乐部大厅。再往前,就如站在黑洞洞的隧道口。老巩大步往黑咕隆咚的深处走,我们不敢。突然,俱乐部顶上的灯白了,舞台上也亮了两个雪亮雪亮的大灯。灯光穿透黑暗,两千多张坐位、舞台布景、电影屏幕,全裸露在我们眼前。
   老龚在舞台上,腰上没梆电工工具带。我们车间的电工,除了下班,不管有事没事,腰上的电工工具带,插满了各色工具,如战争片里兵们腰上绑的手榴弹,全副武装,在我们面前显摆,一脸优越。老龚手中握一把钳子,一支带试电笔的螺丝刀。好玩似的,这里点点,那里拧拧;这个开关,开一开,那个开关,关一关。随着老龚一开一关,这边亮了,那边又暗了。暗了的一边,如夏天的太阳被乌云蔽了。舞台上两个聚焦灯熄了,屏幕后若隐若现的舞台,找不到老龚的身影了。
   俱乐部有两层。我们的座位一般在楼上。一楼中间十排后,看电影最佳座位。那座位我们买不到。售票员问我们,一楼最后一排要不要,我们说不要。不要上二楼。我们说二楼好。那时我想,要是认得那电工,准能买到好座位,还可以上舞台玩。有次,厂里来了个魔术团。观众全部坐一楼。魔术团怕观众看出破绽,规定二楼不准坐人。舞台顶部有一人行道,电工检修照明专用。有人躲在上面看,我也想上去。我一接近舞台,工作人员就赶我走。这时,老龚来到舞台旁,把一熟人带上了舞台,上没上舞台顶上,我不知道。老龚的熟人我见过,是机关的干部。我想,我要认识这个电工,他也会把我带上去。我又想,我要在机关当干部,就能认识这个电工。
   上山下乡当知青的年月,我做梦都是当工人。后来,改革开放,知识分子、干部吃香了,我不想当工人了。我学写小说的最初动机,就是为了不当工人。我认识了作家步老。我的朋友喻平介绍认识的,喻平父亲原在湖南文艺出版社。步老说,介绍你认识一个工人作家,和你一个厂,在俱乐部工作。步老给我写了一张字条。我不记得字条上写了什么。其实我可以杜撰,杜撰一些有灵气,有才华之类的话。步老肯定不记得写了什么,也许连写没写过字条,也不一定记得。我估计老龚也记不起了。今天,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好话歹话听多了,杜撰几句好话,提不起兴趣。我带着步老的字条,在俱乐部,找到了工人作家老龚。
   结果,是那电工。
   写小说的目的,是不想当工人,这话我不敢当着老龚说。谁的口气里,稍稍有点对工人不敬,老龚立刻翻脸,不管你是老友,还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我见老龚翻过脸。老龚一翻脸,六亲不认。阴森森的气,直逼过来,承受能力差的,定做噩梦。
   来了一位叫N的作家。我只能叫他N。N作家的名气太大了,我们这代人,除了文盲,都替他笔下的人物流过眼泪。我们厂有个文学爱好小组,是自发的,老龚是中心人物。不要以为,叫小组,就真的小。老龚振臂一呼,立时就呼来两三百号人,清一色的年轻男女,全是文学狂。平时不呼,身边总有二三十号文学铁杆。我是少数几个,近距离和N作家见面的文学铁杆。N作家名气太慑人了,初见N作家,心里全是怕字。怕讲错话,怕讲没水平的话,怕说外行话……怕字一多,思维就枯了,什么话都没了,只剩下一对耳朵听。
   厂招待所,是建厂时美国专家住过的房子,有空调,从美国带来的。招待所的条件,在现在四星级宾馆之上。我第一次见到空调,是N作家住的房子里。那个夏天,厂里给单身宿舍装了电风扇,空调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无法描述,没见到空调前,我对空调的想象。只记得,第一次从空调房里出来,仿佛一双脚跨了两个季节。
   N作家给老龚打电话说,天气太热,想到厂招待所来写作。老龚满口应承。放下电话,立即给厂领导写报告。N作家来了,要吃要住,没厂领导在报告上签字,是玩不转的。老龚虽是俱乐部电工,但厂长高看他一眼。处长找厂长办不了的事,老龚可以办好。要不老龚不敢满口承诺N作家。厂长批了零号餐,最高标准。后来,我调到厂宣传部当新闻干事,接待记者的标准,每次都是一号餐。那时接待不进餐馆,也不吃几百上千一桌的宴席,都在厂招待所食堂。分三个等级。零号最高,二号最低。老龚用私人关系和大厨打招呼,N作家不吃辣椒,要大厨炒菜时一定记住。N作家说,窗外喧闹,影响写作。老龚找到服务员,服务员说,他们没办法解决。老龚找招待所领导,给N作家换了一间安静房间。
   和N作家翻脸,是在老龚自己家里。老龚私宴N作家。邀三个文学青年作陪,我有幸在列。
   碰杯声,笑声,感谢声。其乐融融,其谊融融。话题怎么突然绕到工人身上,我至今想不清来龙去脉。N作家说,工人懂什么?大老粗。老龚突然将饭碗往桌上一甩,白花花的饭粒和白亮亮的瓷片,飞满一桌。我们全傻了。
   只听老龚对N作家说,客气一点,请你出去;不客气,就一个字,滚!你是大作家,我们全是老粗,不配和你在一起。
   老龚四十八小时没去招待所。N作家到老龚家里赔礼道歉。气消后,老龚又帮N作家忙前忙后。N作家结束写作时,老龚又设了一次私宴,有弥补上次之意。
   我们的工作服从什么时候开始贬值?我曾在一篇写工作服的散文里,描述过当年我们对工作服的膜拜,一如一个民族的图腾。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从长沙回厂里,火车上人挤人,没座位,凭我们厂的工作服,就可到餐车或卧铺里找到座位;我有个朋友,凭一身我们厂的工作服,找了一个漂亮女朋友。这些故事,我在《工作服》写过了,这里不详写。不管谁,只要穿上我们的工作服,含金量就狂飙。后来,国有企业遇上倒闭潮,没倒闭的也改制了;工人下岗,没下岗的也沦为弱势群体,我们的工作服,工作皮鞋一夜就贬值了。我在下班前,接一朋友邀请,来不及将一身工作服,换成西装革履,直奔全市惟一的五星级宾馆。礼仪小姐,礼貌地指着一旁门说,修空调的师傅请走后门。
   老龚在这种大背景下,穿一身工作服和工作皮鞋去看望朋友。
   老龚的朋友是搞汽车维修的老板,他知道老龚的电工活漂亮,还知道鸽子也玩得漂亮,还知道他是一个会玩的主儿,玩什么像什么,有了他就有了欢乐,惟独没想他还是作家。一口一个龚师傅,叫得老龚挺受用。老龚一辈子,最喜欢听的称呼,就是龚师傅。一声龚师傅,如瘾君子的那一口,飘飘的。
   朋友的客厅里,先于老龚来了三位朋友,有一位认识,有二位不认识。老龚坐下没五分钟,高论宏论谬论一大堆,自然就成了众人的中心。三个朋友里,有个最年轻的,他不认识,老龚在心里叫他C朋友。老龚看出了C朋友一脸不屑。
   C朋友想,一个电工,最多等同修空调的,四星宾馆以上只能走后门,凭什么这样高调?一双皮鞋,呆头呆脑,船一样,前后一般粗。看去也还像牛皮,却无光泽,十有九是假牛皮。一定是那种小巷子,巴掌大的店面里订做的。C朋友用脑壳打赌,多于三十元,他不要脑壳了。C朋友脚上的皮鞋,时尚造型,一支浓缩的小火箭。特等牛皮,不擦一如玻璃放亮。
   C朋友翘起二郎腿,一只雪亮的皮鞋,出现在老龚眼皮下。
   老龚火眼金睛,早把C朋友那点心思烧了个透。他的眼睛搜到一瓶可乐,从液体的颜色可以判断为汽油。老龚拿起可乐瓶,拧开盖,嗅了嗅,突然失手,可乐瓶掉了。地板是瓷砖地板,可乐瓶掉到地板上,跳一下。一可乐瓶汽油,不偏不倚,泼在老龚自己和C朋友的皮鞋上。C朋友一双时尚皮鞋,立时成了一张弓,鞋尖朝上翘了起来,鞋面上牛皮打了折,一条条沟;鞋面黑茫茫的,如突然遭遇停电的闹市,没了亮点。
   C朋友心痛得直叫,完了,完了,今天穿的新皮鞋,八百多块钱,报废了。
   老龚偷偷笑。老龚不慌不忙,擦掉自己皮鞋上的油液,说,还是工作鞋好,防油。老龚的皮鞋毫发无损。
   故事是老龚自己说的,我至少听了三遍。市里的文学圈,老龚善讲故事闻名。老龚的故事,都是亲身经历的。这故事,有一个地方交代不清。客厅里为什么会有一可乐瓶汽油。我做过若干假设,找不到期间的逻辑规律。我想问,没问。我相信这故事是真的,是老龚的性格。典型的龚氏风格。老龚说,先是工人,才是作家。丢了工人特色,作家也丢了。
   年少时,最羡慕工人,做梦也想当工人。当了四年倒班工人后,才知道工人的滋味。昼夜颠倒,单调、枯燥,前途不明。当然,起主要作用的是政治环境变化了。我可以公开说,祖父是黄浦六期的战术教官,外祖父是官僚地主,十公里为直径,不踩别人土地。这时已不搞阶级斗争,不当工人,也不会被无产阶级专政了。和我同批招工,父母关系过硬的,有的已逃离,有的正准备逃离。我没关系,寄托文学,实现我的胜利大逃离。老龚说,先是工人,才是作家。这话,当年我无法接受,无法认同,但找不到反驳理由。我用了十多年时间,才懂这话的意思。懂时,我已不是工人。现在我和老龚一样,听不得半句贬损工人的话。我的成长过程,无不烙满工人的印迹;我的文化,无不散发工人的气息。如异国他乡的游子,尽管加入他国国籍,骨子里永远无法和祖国、故乡切割。
   老龚是个合格工人。我说合格,不因为是斗士般,保护工人形象。是骨子里对工人的认同,细微之处,衍生宏大的责任和使命。某些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也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一场大型演出结束。彩色的灯海,从俱乐部消失,喧腾的舞台,转眼间失去生命似的,死寂了。黑暗罩着的俱乐部,有一盏灯,三十瓦,依然亮着。仿如亮在夜的深处。夜的深处还坐一个人。老龚。一支烟陪伴他,星星烟火,在灯下闪烁。一盏灯、一支烟、一个人,代表整个夜晚。
   老龚心慌慌的。比地震前,青蛙、老鼠纷纷出逃还慌。要出事的感觉。会出什么事呢?演出结束,观众、演员都安全散去。没来由的预感,扰得老龚心率失去了节奏,一个没有乐感的鼓手,鼓捶都敲在旋律之外。老龚想,今晚碰鬼了,不把鬼找出来,他无法安心离开。索性坐下,一支一支地抽烟。
   一连抽了三支,掏第四支,舞台顶上一火球掉下来,掉在老龚的脚旁。顶上一个一千五百瓦的聚光灯,老化,受热后,自燃。这一火球足以烧毁整个俱乐部。
   鬼出来了,老龚抽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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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经,工人阶级是我国的领导阶级,工人阶级是为社会创造主要财富的阶层,拥有工人的身份,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文章中的老龚就以自己的身份为骄傲,他容不得任何人对工人的诋毁,甚至他看重并竭力为其争取优越的写作条件的名人N作家贬低工人时也被他毫不客气喊“滚”。当国有企业倒闭,改制,很多工人面临下岗,在这样的背景下老龚依然倾心维护着自己作为工人的尊严,这个还是作家的电工说:先是工人,才是作家。丢了工人特色,作家也丢了。读完此文,对电工老龚肃然起敬。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工人身份的维护,更为他的敬业爱岗。文章结尾老龚在喧腾的舞台沉寂后凭着敬业精神产生的敏感挽救了整个俱乐部,让人再次看到一个合格工人的伟大形象。文章人物刻画十分鲜活,以生动典型的事例展示了经济转型时期一个传统工人的可敬形象,让人读罢在心酸的同时也油然生出敬意,情不自禁在心底为电工老龚喝彩。佳作,推荐赏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112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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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4-01-11 20:31:17
  在工厂纷纷倒闭,工人大批下岗,养老没有保障的今天,看到老龚的形象,令人心中酸涩不已。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1-12 18:55: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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