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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古老的挣扎(短篇小说)


作者:陈宜新 秀才,1668.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79发表时间:2014-01-11 21:05:15

太阳还没有出来,冬的妈就来到精神病医院了。
   一支送殡的队伍从镇的东头拖曳到镇的西头,好长,好长。
   队伍头里的舍火里有纸马、纸牛、纸牌楼、纸电器,阳间里能使唤的能用的动物东西都夹杂在里面。舍火的后面是响器班,长长的几弯黄黄的唢呐,几管喘息不停的笙,随着缓缓行进的舍火无尽无休地吹着一支又一支送终的曲。孝子们鬼哭狼嚎,把个空间搅扰得天昏地暗,行人痛不欲生。
   妈进门的时侯,冬的这个梦还没有做完。
   “冬,妈来接你。”妈进门就说。
   “妈,我不走。我喜欢这里。奶奶说,她什么时候来接我,我才能走。”冬一边下着病床,一边执意地对妈说。
   “不,咱这就走。再说,咱也没病。”妈看也不看冬,就对走下床的冬说。
   妈说这话时冬才注意到妈的那张又憔悴了许多的脸,罩着一团浓浓的雾。就是这团雾,冬看到了已瘫痪六年多的父亲和听到梦里那几弯黄黄的琐呐吹出的那些曲。冬不敢再问及其他,默默地跟在妈的身后到住院处办了出院手续,就随妈离开了。
   回到家里,妈的确把冬领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仍旧躺在那床上,皮包骨头,像一幅拙劣的油画。天极热,父亲裸着的身躯上,腿叉处随便搭着-块浅绿色的棉线浴巾。
   浅绿色的浴巾像沉重的一块千斤石压迫得父亲直喘;微弱的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冬,你哥你姐要来,也就这三两天的事。”妈说。
   妈在整理不知何时给父亲做好的送终衣,纯蓝纯蓝的让人不能忍受。冬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仍旧看着床上的父亲。
   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但看着躺在床上像朽木一样的父亲,再看一眼被母亲折叠整齐的那纯蓝纯蓝的一套寿衣,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砸在地上“吱啦啦”的响。冬实在不能再看一眼这些具有死亡性质的东西了,浑身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便去了奶奶的房间。
   ……
   那天傍晚,冬把不知道为什么就瘫倒在了院里口吐白沫不醒人事的父亲刚刚抱到床上,大呼小叫,惊诧着要喊大夫去,拄着拐棍的奶奶就从大门外面进来了。
   “熊羔子,咋呼啥?你爹他咋啦?”
   “我爸他……”
   “你爹他咋啦?”
   奶奶慌忙扔了拐棍,摸了摸父亲的头,又摸了摸父亲的手,就木呆呆地坐在了床上。接着,冬就看到奶奶张布满黑褐色斑点的面孔上,泪水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流了下来。
   “奶奶,你看着,我去请大夫……”
   奶奶仍旧没有言语,她用她的那块羊草包手巾沾了沾眼睛,把冬挡在了那里,说“我去”,就掂着拐棍走了。
   那天母亲走亲戚去了,冬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等着奶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这虽然不是十五的圆月,却同十五的月亮一样的明亮,细碎柔和的光芒,使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失去了原来的本质。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与昨日一样的家里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出去好久了的奶奶,拄着拐棍不知从何处请来了-个谁也不认识的戴一顶瓜皮帽的老汉。
   老汉有一米八的个头,八十岁的年纪,但却相当精干,利索,赴他们冬家带着一阵嗖嗖的冷风。走进屋的老汉神神道道地走到冬的父亲床前,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站在那里,腰杆微弯,仔细盯视了一番躺在床上冬的父亲,摸索着卷上一支喇叭筒似的旱烟,“咝咝”地抽着,闭上眼睛慢慢地咽下几大口,猛地吐出一团烟雾,就离开了冬的父亲。接着在奶奶及众人的簇拥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仔细的程度像搜寻一根失落的绣花针,不放过任何角落,最后停留在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最后,老汉在老槐树下呆了一会儿,目光又紧紧地盯视了一阵刚从亲戚家慌张赶来的冬的母亲,盯得冬的母亲浑身发抖,气也没吭,转身走了。
   老汉就这样走了,奶奶撵了好远也未撵上。
   奶奶从门外进来就扶着桌腿跪到八仙桌前又是磕头,又是嚎啕大哭:“我的老天祖宗,保佑你的子子孙孙吧!你不能就这样……”
   奶奶哭得相当诚意,母亲忙去扯奶奶,却被奶奶一拄棍捣在了胸口上。
   那天,奶奶从地上爬起来,老在那张檀木椅子上坐着。若不是母亲偷偷地让冬把刘大夫找来,奶奶是要在那儿坐到天明的。
   “冬,扶我!”
   奶奶一看到刘大夫就生气地从檀木椅子上站了起来。
   冬连忙把奶奶扶到了她的房间,奶奶却让他坐在她的对面,不让他离开。
   “咱家的人,男的女的都要测字算命。”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这些,冬太熟悉了。但奶奶仍旧在说:“你是水命,一丁点儿就是棵病苗,奶奶找人给你讨了个‘冬’字就把你留住了;还有你哥,他是木命人,找人给他讨了个‘江’字,他就一下成了气候;就是你姐、你爹不听!你姐是金命人,不让她沾个啥‘土’气,她偏要叫个啥‘坤’!现在倒好了,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婆家,这不是叫土给埋住了,还是啥!?你爹——他更气我!本是咱老王家门里的长子长孙,啥都挺顺当,偏捡一个与他命性相克的女人!冬,你是不知道,你妈头脚进门,你爷爷后脚说死就死了,你小姑也出走了,还有……”
   “这不,老神头今天来了连个臭屁都没放,我估摸着又是你妈!你妈犯冲了!”
   就这样,奶奶坐在那里如数家珍,数到天明。
   天一放亮,冬的奶奶又出去了,等冬的奶奶回家来,冬的家里就非凡地热闹起来了。冬的奶奶先叫人伐了那棵老槐树,接着就让冬到街上买来了两块厚石板,用凿子歪歪斜斜地在上面刻上“泰山石敢当”的字样,一块立在了屋的后面,一块立在了院门的东侧,它俩把守着西北东南两个方位。
   冬的奶奶看着冬栽下的石敢当,弯下腰抚摸了一阵子,心里挺满意。当奶奶看到横躺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她就停在了那儿。她在那儿默默地站了足足一刻钟,就浑身打着哆嗦说:“多少辈了,都是指望着它撑门面,招风水,咋就说碍事就碍事了?看来咱老王家里的的风水要尽了……要尽了……”
   冬的奶奶说过之后,就拄着拐棍进了她的屋。
   冬的奶奶进屋后三天没出来过一次。
   冬的母亲往里送饭时,腿总打颤。
   冬的父亲就这么一病,再也没有起来过。
   刘大夫说对冬说:“纯叫你奶奶耽误的。”
   冬迷惑不解,又深信不疑。
   奶奶又住大姑家去了,而且是有些时候了,冬看着铺盖上厚厚的尘土,想。
   “冬……”
   冬从奶奶的屋里出来,冬就听见父亲那微弱的声音,像滚落下麦穗的一粒老麦子。
   冬连忙走进父亲的屋里,父亲正倚在常年放在那床上的一套铺盖上。他裸露着的四肢平伸着活脱脱一个“大”字,只不过这个“大”字用的黄色的颜料太陈旧了些。
   母亲也在。母亲似乎在和父亲协商着一件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大事情。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十分严肃,沉重,一时间冬感到房间里非常地压抑,空气就像凝固了使人无法走进。冬又看了一眼父亲,这一眼恰与父亲的目光相撞。父亲的目光非常异样,冬感到了-股神圣不可侵犯,却又十分脆弱的力量。
   “冬!”
   父亲自从躺倒,他老人家的口齿在冬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这样脆过。冬禁不住把眼睛睁大了点,但仍旧十分模糊。
   “你把那只鸡给我逮住……”
   冬真这才注意到在父亲的脚头上卧着那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它像一团火,在那里燃烧着。
   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在冬家大概有十几个年头了,冬一直都不知道它是靠的一种什么样的灵气仍旧那么威风,那样雄壮。冬爬上床头捉它时,它十分友好地站了起来用翅膀扇打着他伸出的手。它只是一边“咕咕”地叫着,一边拼命地扇打它的翅膀,却不挪动一步。当冬捉到它时,冬看到父亲睁着的双眼慢慢合上了,同时,两股浑浊的东西顺着父亲的面孔流了下来,落在铺盖上冒着烟。
   “把它杀了吧……”
   父亲说的仍旧很脆很脆,但,冬疑心是耳朵出了毛病。
   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冬知道是父病的命根子,那时间父亲还没有躺在这张床上。
   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似乎只是默默地干活和默默地侍弄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天一微明,冬的父亲就把它从鸡圈里领出,撒给它一把小米或其它的吃食,看着它“咕咕”地叫着吃下,到厕所里扛起个粪箕踏着晨曦,迈步在弯弯曲曲的农家小路上捡起一堆堆粪便放在粪箕里,然后,再在田埂上抱着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倚着粪箕蹲在那儿,一边梳捋着火红的羽毛,一边望着那火红火红的太阳慢腾腾地从地下升腾起来。
   太阳一升腾起来,冬的父亲就把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放下,扛起粪箕赶他们的早餐了。早餐过后,冬的父亲就把它关进圈里做其他的活儿去了。然而,这只斗鸡却“咕咕”地叫着,用翅膀扇打着鸡圈的围栏,若是有那么一个空隙它能钻出来,它便神态自若地一边伸着长长的脖子,浑厚有力地“喔——喔——”地叫着,一边扑打着翅膀,来回在父亲的身边转,转起一层又一层的尘土。
   这只斗鸡,就是冬手里的这只斗鸡,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它是父亲的……
   “杀了,把它杀了。”
   冬的父亲看着冬那哆嗦着的双手,又脆脆地说。
   但,这斗鸡,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却拼命地从冬的手里挣脱出来,重新卧到了冬的父亲的床头上。当冬看他的手背时,他看到了无数个血红血红的印,禁不住使冬想起了斗鸡的利嘴和它的利爪。
   那也是昨天的故事。
   那像老神头一样健壮的马大溜子,他总有一个铮亮的光头,一副破锣似的嗓子和一个春夏秋冬都露在衣服之外的弥勒佛似的大肚子。马大溜子就这么副模样扛着一个比冬的父亲的粪箕还大一点的粪箕,腋下挟那么一只比冬的父亲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还要肥壮的黑鸡,笑嘻嘻的,敲开冬家的大门。
   “老伙计,杀一场。”
   冬的父亲每听到这破锣一样的噪门,原本十分木,十分冷的面孔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但冬的父亲仍没有言语,只是十分麻利地打开鸡圈,把手里攥着的几粒花生米弹给那只火红火红的斗鸡,然后捋几把斗鸡的嗦子,梳捋一下它的羽毛,便把它放在了黑鸡的脚下,它便一个翅膀打着地皮,扇着尘土向黑鸡叫起阵来。
   黑鸡经不起红鸡这样的叫阵,一场厮杀就这样开始了。
   每当两只鸡斗起来,冬的父亲总是激动得双拳紧握着,血液也涌到了脸,这样子就像疆场上的骏马,像湍急的河,像雄伟的山,像张扬的沙漠。冬的父亲的那只火红火红的斗鸡更叫人激动,那扇动的翅,那已经枪起的颈羽,那踢打开来的雄壮有力的腿,趾,紧密地有力地配合着那张利嘴,呼打着翅膀,东一下,西一下,腾,挪,跳,跃,一会儿就满院子尘土飞扬了。
   每当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把马大溜子的那只黑鸡杀得缩起脖子,马大溜子总是直拍自己那铮亮的脑门,然后不顾死活地把双手加入战场,他那双皮肤松弛了的手面总被啄起无数个鲜红血泡,慢慢腾腾地抱起黑鸡,撑上一副阴阴的面孔,半个招呼也不打就郁郁地走了。而冬的父亲特别高兴,会连连弹出几粒花生米,然后把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抱起,放在膝上,捋来捋去,这便由冬的母亲端上一两个小菜和一壶散酒。冬的父亲喝酒从不喝急酒,一壶酒有时能喝上三五个小时。他喝酒像他做人一样,不吱不吭,醉了就慢慢地睡在那儿。火红火红的斗鸡就卧在他的脚下,一直到他的酒醒来。
   马大溜子有时候高兴了也陪冬的父亲喝酒,但一喝就醉,醉了就指着冬的父亲说:“老伙计,老伙计,你中!你中!中!你当年在队伍上要不是你老娘死活地硬把你拖回来,拖家来,你更中!你更中!说不准你也在天安门城楼上晃悠哪!”
   冬的父亲就“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再也不吃不喝了,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地走,腿上像施了绊子,却怎么样也走不出去,气喘吁吁,一头的大汗就淋漓而下了。
   每当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冬的母亲总往外推着马大溜子或偷偷地踩他一下封住他的嘴。冬总感到很迷惑,迷惑的冬就像知不道宇宙有多么大一样。
   冬的父亲就是这样地过日子。这样过日子的冬的父亲能有这么一个嗜好,谁也不去拨他的兴头。直到他躺倒了,这样躺在了床上,冬的母亲还给他留着这只斗鸡,大学艺术系毕业的冬的大姐,为了让躺在床上的父亲也能享受着这只火红火红的斗鸡与马大溜子黑鸡斗杀的乐趣,专门画了一张很大很大的斗鸡图挂在了父亲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的地方。
   “冬,还不快把它抱走!”母亲小声地在冬的耳旁说。
   下午大姐回来了。
   大姐上身穿着像两片月牙似的没有袖的白白的短褂,下身是超短裙,也是淡色的,乳白乳白。
   大姐未进门时一股清香就飘飘地进了门,填满了院子。当大姐出现在大门里面的时候,人们就感到这小院里脏了许多,也零乱了许多。多余的东西像一些脏兮兮的疮,流着恶脓,散着腐烂的腥臭。
   大姐每次回家来,除了挎着那只精致而又不失古朴的褐红色的小装饰包,就是那个极旧了的粘满颜料的绿色画夹。这次回来的大姐,所不同的是她那瀑布似的青丝上戴着一顶白色耀眼的系着一束红色飘带的太阳帽。太阳帽下的那双沉沉的水灵的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红红的。大姐似乎感染上了赤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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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冬梦境里殡葬的场景起笔,以冬父亲得病到死贯穿全文,刻画了以冬的奶奶为代表的古老的封建迷信观念对冬一家生活的干预,冬的父亲在起名和婚事上被其干预未果,但是最终被冬的奶奶从队伍上拖回来,之后郁郁不得志,最后一病不起,且治疗也被冬的奶奶的迷信给耽误了。冬的父亲不敢抗争,他不敢违背母亲被她死活地硬拖回来,这让难过痛苦陪伴他一生,仅仅斗鸡胜利时有些高兴。冬的奶奶要干预冬的大姐的起名字以及婚事,都没有成功,冬的大姐随自己的心意走着自己的路。小说以“古老的挣扎”为题,以冬的父亲的病情为主线,反映了家长制以及封建迷信对后代生活曾经的深刻影响及此影响随时代发展的日益淡化。小说结尾奶奶拐棍打斗鸡一节具有深刻意味。也算是“古老的挣扎”的最后一个具体体现吧。小说意味深厚,格调凝重,带给人深刻的思考。力作,荐阅。【编辑:风逝】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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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4-01-11 21:09:34
  小说语言生动鲜活,比喻十分精彩,人物刻画形象逼真,令人叹服!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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