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季的一个下午，孔雷接到了大学同学谢彦林的电话。
　　 “孔夫子吗？”这是孔雷在班里的外号。
　　 “是我，彦林你好！”
　　 “你小子也不来电话，恐怕有半年多了吧，是不是把老同学忘啦？”听得出来，谢彦林很兴奋。
　　 “你不也是刚来电话吗？”
　　 “好，好，都忙，谁也别怪谁了。怎么样，近来可好？”
　　 “安然如故。”孔雷斯斯文文。
　　 “孔夫子，高升了没有？”
　　 “裹足不前，仍然科级。”
　　 “已到不惑之年了，你还稳坐钓鱼台啊，都科级七年啦，熬年头也该升升了吧！”
　　 一提职务孔雷就烦，不愿再提自己：“你如何？又有高就！”
　　 “差不多吧，已得到正式消息，明年开春要到省委党校培训。”谢彦林口气里充满自豪和得意。
　　 “那就是副厅级后备，培训后就升职？”
　　 “那是。唉，孔夫子啊，当公务员的奋斗目标不就是一级一级往上升吗？要升不上去还有什么劲儿？机关不同于学校，书生气吃不开，要知道乌纱帽是上级给戴的，脸得往上看，太死性了不行，该活动就得活动活动，懂吗？老同学。”
　　 “谢谢彦林指点迷津。”
　　 “孔夫子，明年同学聚会在南京办，由我负责召集，到时最好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
　　
　　 二
　　 谢彦林的电话像往平静的湖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让孔雷心起波澜，焦躁不安。进机关十五年了，还是科级。科级职员不算领导干部，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大头兵，没人瞧得起、看得见，只能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跑龙套。论学历，比能力，他并不比别人差，可为什么得不到提拔，不予晋升，难道就因为那次发言，在领导心目中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坏印象？
　　 十五年前，孔雷考上公务员的第二个年头，市委市政府制定了《大力扶持科学技术发展的决定》，决定每年由财政拨付四亿元专项基金，用于支持科技事业发展。为此，他所在的科技局科学技术发展处召开专门会议，学习讨论市委市政府决定，局长和主管科发处的费洁青副局长参加了会议。局长首先传达了上级精神，然后宣讲了当前形势和科技局的贯彻落实意见。他说：“市委市政府决定拨付四亿资金是空前的，表明市领导对科技事业的高度重视。《决定》要求每年高新科技产业产值要占到全市GDP总量的百分之三十，对全市GDP增量的贡献率要达到百分之四十，这对我们科技局来说压力是相当大的。经局领导班子研究，制定了贯彻落实计划，决定把这笔资金的百分之七十优先用于扶持见效快、高产值的高科技产品。作为局里一个具体负责部门，需要科发处全体同志统一思想，认真贯彻执行，拿出具体落实方案。”
　　 正副处长以及好多人都作了“完全同意、坚决执行”的发言，唯有孔雷独树一帜，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说：“我不同意以上领导和同志们的意见。我认为市委市政府只在GDP增长上做文章是不合适的。科技事业发展有它的规律性，需要一个相当长的培育过程。技术脱离不开科学，轻视基础科学和新材料研究，技术发展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甚至是空中楼阁。过分支持见效快、产值高的产业，是短视行为，是急于求成，是过分追求政绩的具体表现。因此，资金要用到刀刃上，我认为应重点支持科学基础理论研究和新材料研制，这部分资金起码应占到总额度的百分之六十……”
　　 听到此处，费洁青副局长已忍无可忍，脸色铁青，立刻打断了他的发言，厉声厉色地说：“孔雷，今天不是研讨会，局领导班子已经拿出意见，现在是讨论如何具体贯彻落实，你懂不懂？”
　　 孔雷还想争辩，但看到几位领导不屑一顾的眼神和大家惊讶的表情，他不得不闭上了嘴。
　　 会后，科发处处长立刻找他谈话。他气愤填膺，食指点着孔雷的脑门大声斥责：“你本事大啊，竟敢批评市委市政府？你也不想想，这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自以为是，不自量力！”
　　 孔雷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于是辩解道：“处长，任何人都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我的意见没有错，我保留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中国出不了诺贝尔奖科学家，不就是轻视基础……”
　　 处长万万没有想到孔雷竟会顶撞，拍着桌子吼道：“在机关只能是下级服从上级，这是规矩！受不了你就离开；想干，就老实呆着，别再给科发处抹黑丢丑！”
　　 孔雷哑然，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发言竟同闯了大祸一样，让处长如此怒不可遏，甚至说出让他离开机关的话来。他不能离开，他是大西北那个穷山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连一个村长都没出过的家族中第一个公家人。这顶公务员的帽子来之不易，是他刻苦努力，以第一名的笔试成绩才得到的。他舍不得离开机关，离开机关他没有出路。他只能委曲求全，不得不接受批评，表示要尽快适应。
　　
　　 三
　　 一次无意中的“自以为是，不自量力”严重影响了孔雷的前程，进机关四年之后他才得到了副主任科员职务，又过了足足三年才晋升为主任科员，也就是正科长级别。尽管职务低微，但他确确实实进入了公务员系列，孔雷还算知足。也就是这漫长的七年时光，让孔雷磨掉了棱角，懂得了“规矩”，按他自己的说法：“也学会了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人总是有追求的，一时的心理平衡并不能坚持得太久，新的不平衡、不满足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会慢慢滋生。
　　 那是他成为主任科员之后的一个清明节，孔雷回老家上坟恰遇高中时的老同学孟清和刘炳辉。二人衣着讲究、满面红光、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孔雷惊叹不已，自愧不如。在聚会闲谈时，孔雷才知道，他二人早已当上了处长。一天，三人结伴回母校看望老师校友。考上重点大学、为母校挣得过荣誉的三位高材生自然倍受欢迎。校长特意举办了专场座谈会，让他们介绍学习经验，畅谈人生体会，鼓励学生以他三位学长为榜样，努力学习，为学校争光，为家乡争光。
　　 正当座谈会热烈进行时，县委办公室主任突然走进会场，跟校长耳语了几句，然后说：“听说几位老乡、领导回乡探亲，县领导倍感荣幸。为表示欢迎，特意在县政府招待所备了便餐欢迎孟清、刘炳辉二位处长，希望二位领导光临指导。现在我受县领导委托，专程来迎接二位领导。说完弓着腰、伸出手，向着二位说了声“请”。
　　 母校座谈会的热烈气氛刚让孔雷热血沸腾，县办主任的突然闯入以及对孟清、刘炳辉奴颜婢膝、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做法好像往孔雷头上泼了一瓢冷水，让他的心立刻凉了下来，有种莫名的羞辱之感，臊得他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他无脸面再呆下去，轻轻拍了拍校长的肩膀，示意要出去一下，便像做贼一样偷偷溜出会场，跑出了学校……
　　 回到家冷静之后，他不再责怪县领导的门第之见。两位处长是从这个贫困县走出的最大官员，在县里已属高干。他们虽同县委书记、县长同等级别，但他们生活在大城市，工作在大机关，县领导自然希望从他们手里获得项目、争取资金，这也是为家乡父老谋利，溜须拍马可以理解。唯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自己也是从这个穷县走出的公务员，也曾给家乡争得过荣誉，但仅仅因为是科级干部就受此冷落，丢尽面子，如今的人们是怎么了，都变得如此势利？狗眼看人低，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四
　　 谢彦林的电话不断在孔雷脑海里萦绕。转眼任正科级已七年啦，还看不到任何升迁的迹象。自那次“不自量力”之后，他诚诚恳恳地向各级领导做了检查。他极力表现自己，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犹如一条老黄牛服服帖帖。为此也受过几次表扬。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学会了一些溜须拍马的伎俩。这一切一切的努力不就是为了保住这个公务员的金饭碗并不断升迁吗？
　　 他仔细捋了捋，发现和自己同时提为正科的干部都已升到处级，有两人甚至已升为副局，只有自己还在老位子上一动不动。谢彦林说得对，机关工作唯有升官才是出路，才能涨工资，才能提高待遇，才能被人瞧得起。难道真的该活动活动啦？可怎么活动呢？人生仕途路哪知如此难，他还真需要找人指点指点。
　　 他决定下班后去找好朋友刘玉经聊聊，取取经。于是打电话告诉爱人，晚饭别等他了。
　　 刘玉经是本市人，关系广，原来同孔雷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多年，私交很好，后来调到了一个市属全额事业单位，从副职很快升到了正职，也属副局级待遇了。
　　 云路咖啡厅，光线柔和，幽暗静谧，香气弥漫。在一束温馨的暖色灯光下孔雷和刘玉经吃完快餐，一人又要了一杯咖啡，边饮边聊。
　　 孔雷轻轻抿口咖啡，说：“玉经，你算混出来了，可老哥还在老位子上稳稳坐着，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啊！”
　　 刘玉经慢悠悠地搅拌着咖啡，同情中有丝埋怨：“孔哥，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只会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
　　 “这不是请你出来给点拨点拨么，少给老朋友讲官话啊！”
　　 “孔哥和我谁跟谁呀，我能打官腔？”刘玉经点上一颗烟，猛抽两口，“所谓看路，已不是过去的概念了。过去是看站在哪条路线，现在是看领导的脸色，看头儿们喜欢什么。说老实话，这年头不抬头看路、老黄牛式的干部不吃香了，只有多干活儿的份，要想升官就难啦。”
　　 “是啊，我这人太实诚，甭看在机关这么多年，为官之道也懂了不少，可上面没人，干得再好，又有谁瞧得见咱呢？”孔雷叹了口气。
　　 “凭孔哥的能力和资历按说早该提升了，可现在有几个领导不以权谋私，能为国为民慧眼识珠呢？”
　　 “其实，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我哪样不干？我已够意思、够世俗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你还是孔雷吗？”他眼珠发红，眼眶开始湿润。
　　 刘玉经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孔雷，安慰说：“孔哥，别激动，就拿我来说吧，能不断升官，还不是混迹世俗，干了一些自己并不愿干的事？可有啥法子呢，现在人们都讲实惠，领导也不例外，自我清高没人买账啦！要在官场上混，该低头时就得低头，该折腰时不折腰不行啊！”
　　 “我听说这几年有些领导更肆无忌惮了，开始直接收现金，要升官，没个二三十万不行，那不真成了买官卖官了吗？”
　　 刘玉经放低声音：“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时代在发展，官场交易也在与时俱进。”
　　 孔雷扫视一遍咖啡厅，看着一束束灰暗的灯光下窃窃私语的人们，心里不知是啥滋味。他突然问刘玉经：“玉经，现在中央有八项规定，而且正搞群众路线教育活动，难道刹不住这股歪风？”
　　 “依我看，腐败就像现在的雾霾，风来了，它散了；风一止，它又来了。”
　　 “无可救药，妈的！”孔雷大骂一声，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落在托盘上，“噹”的一声引来周围不少目光。
　　 刘玉经在孔雷的手背上按了按，“严复老先生有句名言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孔哥，理解去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孔雷像大彻大悟一般，端起杯，一饮而尽。
　　
　　 五
　　 夜已深，躺在床上的孔雷辗转反侧，反复咀嚼刘玉经的每一句话，大脑怎么也静不下来。
　　 宋霞是个好妻子，从来没有因为他的职务说过风凉话，更不敢施加压力。她翻过身来靠紧丈夫，温存地说：“睡吧，别想了！”
　　 孔雷仰躺着，眼盯着天花板：“宋霞，我对不住你们娘俩，直到现在还是个科级干部，收入少不说，也让你脸上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已到不惑之年，世事的玄妙应该明白了。”
　　 宋霞把胳膊搭在丈夫胸上，安慰道：“依我看，官大官小无所谓，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
　　 “咱是无所谓，可人们瞧不起啊！连谢彦林都要升副厅了，明年还要参加老同学聚会，可我……唉！”
　　 “孔雷，别伤心，心不顺会生病的。”宋霞对孔雷的心理变化一清二楚，自那次从老家回来，他对职务看得越来越重，常常独自闷头发呆。今天听了刘玉经的话，他更是耿耿于怀。自己尽管是工人，没有多少文化，但也明白，机关不同于自己所在的企业，官升不上去就是无能，就是耻辱。但她不愿刺伤丈夫，从不给他心里添堵。她把他的健康看得高于一切，她担心他这样下去会憋屈出病来，所以能顺从尽量顺从，“你看着办吧，钱挣来不就是为的花吗？”
　　 妻子的话让孔雷十分感激，他问：“咱家有多少存款？”
　　 “满打满算有二十万出头吧。”
　　 “儿子再过两年就要高考，现在的大学已今非昔比，学费昂贵；家里日常过日子也离不开钱；再说也得有点积蓄，谁家能保证没个小病小灾的？”
　　 “孔雷，机关的人差不多都有私家车了，可你还骑着那辆破二八自行车。我想攒到三十万，说什么也得拿出十来万给你买部车。”
　　 “其实我也挺羡慕人家的，也很想买车，可现在我想通了，官职比车子更重要。宋霞，车咱先放放，先顾职务吧！”
　　 “好吧，听你的。你看着办吧，需要多少就花多少，送礼太小气了也不行，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我听玉经说，起码五个局级领导必须考虑。”孔雷给妻子掖了掖被子，“费洁青早已升为局长，还兼了党委书记，大权在握；其他四位副局长都是顶头上司，都有权力，所以都得考虑。一人一次少说也得一万，五位领导起码要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