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多年终于回到故乡，父亲留下的老宅依旧当年离去时的模样，唯一改变的是这座庭院的主人已经西行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的身影残存在这座老宅的每块砖雕上和书房里每张书页里。
　　 风烛中的吴妈，细心地守侯着她，等待我回归的一天。
　　 父母忽然间相继撒手西去，让我在异地心痛而不欲生，我没能够在父亲离开我的最后一刻，得到他的原谅，母亲愤恨我的固执，竟没有把父亲的离世告诉我，只是在很久之后，才让吴妈简单地说起一声。其实那时间母亲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但是母亲还是和父亲一般坚守着当初的誓言，没有祈求我的良心的发现，或者是我长大成人后思维的成熟。
　　 吴妈是在母亲过世后的清明节打电话给我，告诉我的妈妈已经葬在西山我父亲的身边。从吴妈冷淡的话语里，我感到了她深深的责备，仿佛看见她昏花的眼睛里露出的太息目光。要吴妈对我生气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所有记忆里，她只是宠我，为我的行为和父亲争执，但这次她分明是动怒了。可是我何尝不想扑到父亲的灵前，大哭一场，抱着母亲的身体晕死几回。
　　 我父亲的家族到祖父那一辈已经衰败了，当年的祖父风流倜傥，才学名满浔阳，虽是破落却还是一副贵公子的样子。突如而来的战乱，让书生气的祖父慌了手脚，他竟然撇下祖母和一双幼子，奔逃去陪都重庆。
　　 祖母硬是靠自己的双手，养大了一对儿子，大家出身的闺阁千斤，在东洋铁蹄下表现出的勇气和坚韧让人难以相信。对于祖母来说天下兴亡时候，男儿理该顶起卫国的重任。所以祖父的行为她没有半丝怨言，而八年之后，祖父没有衣锦荣归，倒是她不能容忍，特别是听到祖父在重庆的荒唐举止的时候，祖母居然挥剑錾断慧丝。被拒门外的祖父先是寄居在城中的小庙里，后来索性落发皈依了如来。
　　 我父亲只念了几年的私塾就缀学在家，那时候虽然有公立的新式学堂，可祖母却固执地拒绝接受那些新的文化，父亲的学识多半是祖母的口受和靠祖父留下的书籍自学而来。祖母把祖父扫地出门后，愤怒之下把家中的所有藏书都捐了。十五岁的父亲也被祖母交托给在上海的姨公，说是让父亲在他的内河的轮船上当名水手。
　　 从浔阳来到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年轻的父亲有些迷惑，姨公不忍大家子弟就此沦落而荒唐，私下把父亲交给了祖父的朋友，让他继续学业。姨公回九江对祖母说，小子还行，已经能够适应船上的颠簸。临了还从自己的薪资里抽出一部分，说是父亲孝敬她的。祖母向来对姨公信任，便认为父亲真的能够独立谋生了。
　　 父亲在上海求学经年，战火又起。父亲的先生要带他去台湾，父亲却记着故乡的母亲，他是害怕祖母就此不认他这个儿子，所以匆匆别了先生赶回浔阳。此时的父亲正值风华正茂，颇有祖父昔日的风范，归家途中被一支转战南北的军队看中，于是父亲又折北返南，重新回到了上海。
　　 站在父母的照片前，点燃了三枝檀香，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硬生生地跪落尘埃。我不敢和像片中的父母对视，我的心在颤抖，泪水不禁自流。吴妈搂着我的头，低泣细语，仿佛是母亲临终前的期盼，虽然没有片言只语，但是那眼里的一丝哀怨和焦虑就已经让人心碎……
　　 走进书斋，惊奇地发现书桌竟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一团零乱。坐定身子，打开台灯，少年时伏案的景象重新呈现在眼前。侧脸望去，父亲手书的宋汪藻诗句的条幅显在眼前：
　　 西窗一雨无人见，
　　 展尽芭蕉数尺心。
　　 那是父亲在我二十岁生日的当晚写给我的，父亲的字漫溢着浓郁的书香，没有丝毫的匠气。父亲曾经说，这诗还有另一种读法，“一雨，西窗芭蕉展尽数尺心，无人见。”我笑话父亲是诳我呢，那有这样的标点的。父亲一笑而过，但眼里是一丝无奈。很多年后，在读钱钟书的《宋诗选注》里，我发现了父亲讲的那种标点，钱老说那不过是旧诗里常见的。我这时才读懂了父亲那无奈的眼光。
　　 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他始终希望我能够平安地过上几十年，读通一本书，写就一手字，若能够听懂墙角那几株芭蕉在雨天的音韵，也算是足够了，而这也是我和他之间产生矛盾的根本所在。当他把我写就的第一篇文章撕毁的时候，我和他的冲突爆发了，一怒之下我中断了学业，离开了小城。
　　 可怜的吴妈靠着父母留给她的微薄积蓄，尽心地保持着小院的安宁，从她走进这个家，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容入到其中。吴妈是我的奶娘，和父亲有着说不清和理还乱的关系，早年她是祖母给父亲订下的童亲，长大后父亲自然不同意这样的婚姻，祖母也因为时代的转变没有强求，但是吴妈的婚姻却非常不幸，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夫家对她更是苛刻，可怜的女人竟是逃离了家庭来投奔父亲。母亲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委的，在看到吴妈跪落尘埃的一刹那，真心的伸出双手接纳她。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也是经过风雨才走到一起的，父亲脱下军装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要和母亲长相厮守。
　　 我不能够想象衰老的吴妈用她颤抖的手指整理着父亲的旧物，一盏孤灯映着她单薄身躯空荡在黑暗中，我不能够想象每年的清明节，她弱小的身子提着金描红漆的笼屉来到野外，爬上陡峭的山麓祭奠九泉下故人。那满山而来的空穴来风，那春雨打湿的泥泞小径，那凌乱的花白鬓毛，一步一颤的攀行彳子，该是怎么一番的辛酸场面。当我卸下背囊，敲开家门，她站在门里，退却迟疑打量，很久才张开手臂拥我入怀，眼泪湿了我的衣襟，而她却始终没能够发出一丝声音。
　　 随手拿起书桌上翻开的书，竟然是《阅微草堂笔记》。临走那夜我读的就是纪昀的这部笔记小说。初读这部笔记，不知妙处，便寻着父亲的眉批去读，读到《滦阳消夏录》时，看见父亲对一节文字给了两个迥异评语，写董文恪夜宿鬼屋，三更时分有无常进来，发现董公，大呼：此屋有鬼。狼狈而奔。父亲写了“绝妙喷饭”四字，在此文后的舒翰棒击夜叉的文字边，写了“败笔无趣”四字。几年后在朋友面前卖弄学问时，我随口说了这段，朋友的诧异眼光，让我的心似刀割的巨痛。
　　 点起香烟，淡淡的青雾在书房中弥漫，眼前的景物渐渐迷乱起来。飘泊中的日子，梦想着有一天顶着荣耀回归小宅，面对父亲可以大气地说声，你错了。
　　 那个我喜欢的女人惊奇地问我：你是喜欢书的啊！是的，如果离开书本我能够更加快乐的话，如果我能够忘记那个无奈的微笑的话，我愿意此生不再看书。
　　 爸爸，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