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隔壁的军子，以前正正常常的一个人，可是前几天看到，他就完完全全变了，变得疯疯癫癫的，意志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让人琢磨不透。军子这么年轻，正是出力气、干事业的时候，这突然间就疯了，变得啥也不会干，啥也不知道，只会成天在公路上游荡，多少让人觉着有些痛心和可惜。军子的父亲，在一年前逝世，他的母亲先他父亲离世两年，不曾想，军子的妻子前不久也跟人跑了，军子没有孩子，因此，他便彻底成了一个人，过着他的鳏居生活。我清楚地记得，军子的疯病是在其媳妇跑了的第二天开始的，从此，军子就整日疯疯癫癫的，要么在大街上游荡，要么在村里的公路上走逛，日子好不安逸。
　　 军子的家景本就惨淡，再加上这疯病，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前几年夫妻俩出外打工挣的那点儿钱，都用到了他父亲的病上了，他父亲罹患脑溢血和心脏病，得隔三差五跑医院，所以，军子夫妻俩微薄的收入，碰上他父亲的三病两痛，真是入不敷。所以说，军子现在手头相当拮据，可是，军子偏生又疯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穿破偏遇打头风。军子想要医治自己的疯病，无异于上天去摘星星，恐怕是没多少希望了。军子现在的日子完全是听天由命。
　　 这天，有人见到军子时，他的脸上全是污垢，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的，上边粘着一些异物和干草；军子的衣服褴褛，裤子那里破了一道口子，私处若隐若现，几个妇人见了，掩面窃窃笑起来，然后对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军子的脚上满是污泥，同时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像是跌进了村北那条咖啡加工厂排污的臭水沟里去了，一副极其狼狈不堪的模样。军子嘴里念着一些别人似懂非懂的话，就那样沿着村里曲折的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一辆迎面驰来的拖拉机在不停地冲军子按喇叭，车上的人是牛二。军子站在路中央，没有半点想要让路的样子，指着车上的牛二说，是你，是你，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丽丽也不会跟人家跑掉！说完，军子又开始变得疯疯癫癫，且狂笑不止。牛二继续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聋，可是军子还是一动不动，军子的眼睛像一把刀子，寒光隐隐地直视着开车的牛二，牛二拿他实在没办法，不得不下了车，然后用食指指着军子的鼻子没好气地说了句：我说你是不是不想活命啦！
　　 军子不以为然，这会儿眼珠子上翻，右手在玩弄着头发上的干草，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傻不拉几的，让人哭笑不得。牛二凶了军子一眼，然后大声嚷着要他让开。对于牛二的话，军子充耳不闻，仍然是自言自语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接下来，军子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任牛二好说歹说，肺都快要气炸，他就是不起来。牛二算是没辙了，掏出身上的打火机，恫吓军子说，如果他再不起来，自己就往他头上点火，烧死他。军子仍然呱唧呱唧说着些糊涂话，显现出满不在乎不屑一顾的样子。牛二无可奈何，只好捋起袖子，连拖带拎将军子弄到路一边去了。
　　 拖拉机咔嗒咔嗒启动了，一股黑色的尾气从车子后边冒了出来，很呛人。就在这时，军子往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砰”的一声，正中拖拉机的后视镜，玻璃稀里哗啦掉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玻璃碎片折射出几道耀眼的光芒，军子站在那里，眼睛除了金苍苍的光芒，他什么也看不见。这种情况下，拖拉机不得不再一次熄了火，牛二打开车门，一个箭步冲向军子，顿时，一个大大的手掌印落在了军子的脸上，军子的眼角溢出了眼泪，他用手抚摸着痛处，断断续续地对牛二说打——得——好，打——得——好！边说边呵呵笑起来。牛二怒不可遏地指着地上的碎片，要军子赔，军子耷拉着头，连看都没看牛二一眼，继续玩弄着头发上的干草。牛二再也忍不住了，骂军子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听到这样的话，军子愣怔了一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露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军子最听不得别人说他是疯子，谁说他是疯子，他就和谁没完。军子愤怒了，像一头发飙的雄狮，扑向牛二，好在牛二成功躲闪开了，军子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手掌被地上的沙子磨破了一层皮，鲜血顿时冒了出来。军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揩了一把手上的血，趁牛二不备，往路旁码着的一堆干柴禾中迅速抄起锄把那么粗的一根干柴，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往牛二的身上劈去。牛二躲闪不及，挨了重重一下，牛二疼得咧着嘴，本打算要还手，狠揍军子一顿才解气，可是军子这会儿又瘫坐在了地上，傻不拉几的，军子干脆把头上那根干草挠了下来，捧在手心，像是如获至宝，并高兴地对牛二说，你看，你看，这是玛瑙，非常值钱，这下我可发了，可以卖到很多很多钱哩！说完，他东张张西望望，确认周围没人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干草揣进了怀里，并机谨地对牛二说，你先不要告诉别人，我要压一压，这几天玛瑙的行情不怎么好，这么好的一块玛瑙，我要压到最后，到时候，跟我买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谁出的价最高，我就和谁成交。军子讲完这些，不忘小声告诉牛二：你可不能打这玛瑙的主意，半夜三更来偷是偷不着的，我要把它藏在我家安器材的箱箧中，这样，你们就不容易发现它了，话毕，军子痴痴地笑了，笑得很开心。牛二的那个拳头本来快要落到军子的脸上了，看到军子那傻样儿，却又突然收了回来，他在想，这样意志忽好忽坏的一个人，如果自己再揍他一顿，气倒是出了，可要是揍出个不测的话，那么自己就吃不完兜着走了，俗话说得好，打死叫花子赔好人，他是知道这个理的，这个时候，自己必须得理智。再者说，和这样的人较真，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于是，牛二只得捂着身子自认倒霉地走了，临走时气愤地撂下一句：改天一定要把你这疯子弄个半死。尽管牛二知道自己这话是在自我安慰，是故意说给军子听的，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但说出来总比没说强，仿佛只有这样，就会觉得身上的痛微减了些。
　　 军子半疯半傻地看着牛二开着拖拉机渐行渐远，他露出一副无辜者的表情，好像牛二挨的那一棍棒，根本就与自己毫无瓜葛。看着拖拉机开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军子继续沿着公路向前漫无目的地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往哪里。
　　 事隔三天，某个村子突然就多了那么一个人，他的头发散乱着，衣服东一道口子西一个窟窿，全身都显得特别邋遢，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个人不是别人，他便是疯了的军子。原来，军子自从和牛二撞上之后，就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公路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什么地方。他越走越远，最终，他到了一个不知名的乡村，这期间，他过着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生活。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人们都把他当成叫花子。有的施舍他一块或两块钱，打发他离开，可是军子好像根本就听不懂别人对他说的话，他在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每数一遍，都会说，我的玛瑙卖到了这么多钱，数都数不完，随后便哈哈笑起来。人们这才发现，军子不止是一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一个疯子。好心的大娘看着心疼，给军子手里端着的那个污迹斑斑的碗里盛了饭，还有猪肉，但军子没有感谢大娘，他也不知道感谢是什么东西，只顾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军子吃饱之后，便在村里的路上悠哉悠哉地走着，不时引来孩子们的嘲笑，孩子们追着他，用石子掷他，大声说——叫花子，村里来了一个叫花子。巷子里的狗，不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乱吠，声音高低起伏。
　　 此时正是农忙季节，村民们也无暇顾及这个疯子的一举一动，大家都认为这个疯子顶多在村里待上几天就会自己离开的，所以，也就懒得管那么多了，还是该干嘛便干嘛。然而，孩子们倒是对这个疯了的军子产生了兴趣，他们一直跟着他，军子走到哪里，孩子们也就会跟到哪里。起初，孩子们并不知道，军子还会唱许巍的《童年》呢！军子的声音雄浑高亢，几乎每天都会唱呀唱，孩子们当然很喜欢这首歌曲，也很喜欢军子唱歌的声音，渐渐的，军子唱过几遍后，孩子们也就学会唱那么几句了，特别是唱到高潮部分的时候，孩子们更是亮开嗓门跟着大声唱。孩子们对这首《童年》，到了特别喜欢的程度，有时孩子们在家里也会情不自禁地哼唱那么几句，孩子的爸妈还以为是老师教的呢！就这样，孩子们变得不再像当初军子进村那样，把他当成一个另类，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了。不过，孩子们有时也会被军子的疯病吓到。军子时而仰天长啸，时而大声唱着音乐，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骂着一个叫牛二的人，说他是坏人。孩子们面面相觑，然而，随着同军子在一起的日子的增多，孩子们也就慢慢习惯了军子这种反复无常精神恍惚的样子了，孩子们还学他发疯时每每说的话——“牛二，你这个坏蛋，我恨你。”军子虽然疯了，可是他不会伤害到孩子们，军子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群调皮的孩子，有时会陪孩子们掷玻璃球，有时会跟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逗得孩子好不开心。就这样，军子很好地融入了孩子们这个群体当中，成了孩子们的一员。孩子们不吝啬，他们会给军子糖吃，军子吃着糖，只是傻傻地笑。
　　 后来有一天，一个村民的东西突然不见了，主人怀疑是军子干的。主人手持扫把撵赶着军子，骂军子是小偷。可是军子就那样围着老槐树转圈圈，任凭主人怎么追赶自己，自己就是不离开，因为军子已经对孩子们有了感情，他舍不得被赶走，他更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孩子们。对于军子被人用扫把撵的情况，孩子们只是一脸愤愤不平地看着持扫把的人，仿佛在对她说，不是他，不是他！你误会他了，他不是小偷！他是好人！可是失物的女人依然挥舞着扫把，万般无奈下，军子终于受不了了，他的身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扫把印，后来，军子藏到了一个不容易被人发觉的地方，躲了起来。孩子们知道军子的藏身之所是村外一堆秸秆里面，因此，他们会从家里偷偷弄来馒头，给军子吃，如此，军子就不会饿着了。
　　 说来奇怪，有了上次那家人丢失东西的情况，紧接着，第二家的物什也不翼而飞了，丢东西的人接二连三。这时候，大家都想到了疯了的军子，并一致以为，这些东西都是军子盗的！有人说，趁早把这个疯子赶走，不能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扰乱我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也有人说，就这么把他赶走，他未必会真正离去，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我们必须想一个可行之策，以确保万无一失。
　　 不知是谁透露了军子藏身的地方，村民们很快找到了军子，然后找来了一个黑色的头套，把军子的头部套住了，几个彪悍的男人把军子捆绑在了独轮车上，出了村子口。
　　 军子在挣扎着，可是他的挣扎终归是徒劳的，捆绑他的绳子实在是太结实和牢固了。军子什么也瞅不见，他看到的只是黑黢黢的一片，军子连呼吸都显得特别困难，他在怒吼着，可是，他们并不理睬他。军子只觉得自己躺在独轮车上很颠簸，他的身子，紧贴在独轮车的模板上，就那么磨来蹭去，他感觉到隐隐作痛，原来，是身上的汗水浸到了他擦破的伤口上了，军子在痛苦呻吟，可是推独轮车的人依然不管不顾。
　　 军子觉得这一路好不漫长，他彻底受不了了，他在拼命地嗷叫着，忽然，车突然停止不前了，人们解开了军子身上的绳子，然后扯掉了他的头套。军子觉得很舒畅，他大口大口喘气吸气，军子的额上汗水涔涔，浸湿了他的头发。扔下军子后，那几个人推着独轮车走了，军子看看周围，全是大山，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丛林里鸟声啼鸣，军子坐在地上，顺手摸着一根朽木，囔囔说它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红色的石头，是值钱的玛瑙，他又发了。然后他不断地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在山谷回荡着，惊起一滩鸟雀。良久，军子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丛林深处……
　　 话说牛二，负伤的他，那天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村里的卫生室。
　　 牛二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军子，卫生室的张医生正在用蘸了消毒液的棉签擦拭着牛二受伤的脊背，每擦一下，牛二就会跟着嗷嗷惨叫一声。张医生平时是个喜欢打趣的人，看到牛二这般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说牛二平日里石头砸到自己脚，都不会喊疼，咬咬牙也就算过去了，怎么今天这么一点小伤都禁受不住？张医生的话，是话中有话，因为今天这样的结果，说白了也就是牛二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牛二似乎听出了张医生的话带刺，他差点没有暴跳起来，张医生知道牛二这会儿心里处于气急败坏的状态，看样子，是又准备将矛头指向自己了，于是张医生立马岔开话题，让牛二莫生气，犯不上和军子认真，毕竟他只是一个疯子，摊上这样的事，只能自认倒霉。说到这里，哪知牛二就气不打一处来，牛二说军子那小子纯粹是在装疯，是存心和自己作对。张医生反问牛二，军子怎么会存心和你作对呢？！再者说，军子看上去确实是疯了，他那么多钞票一夜之间全都没了，还有，他的媳妇丽丽也跟人跑了，你说他能不疯么？既然是疯了，那么脑子也就是糊涂的，对谁都一个样，如果有人惹他不愉快，他的疯劲一旦上来，那么他难免会对你做出点让人预想不到的事来，你甭和他一般见识，你就当身上的伤，是你自己不小心磕着或者擦着的！牛二听到张医生这么一说，气方才消了一截。他对让张医生说，你别提军子的媳妇丽丽，要不是军子的媳妇跟人跑了，恐怕今天自己就不会遭军子那混蛋的棍棒啦！张医生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怀着一肚子好奇和疑问，继续追问牛二，说，怎么突然扯到了军子媳妇的头上？牛二说，张医生有所不知，都是因为那块石头，是那块石头惹的祸，他这一棍棒，是替那块石头捱的！石头，是加剧自己和军子矛盾的罪魁祸首；石头，和军子媳妇跟人跑了，有分不开的关联。张医生越听越糊涂，其实，对于牛二干的事，他是全都知道的，之所以要这样问牛二，只是想逗逗他，看他是否对自己说真话。于是，张医生继续装出一副非常纳闷儿的样子，牛二看着张医生不解的神情，摇摇头说，此事说来话长啊，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若不是我出的馊主意，也不至于军子落得今天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