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会想起林正，没来由地就想起他的脸。他像一棵树，在我心里站成永恒。
　　 岁月渐渐老去，往事如暮春里的花，在五月的醺风里，飘摇散落。
　　 今夜，月色正好。我因为这倾城的月色而忆起了那段经年的爱情。
　　 旧年，我与相恋了两年的男友分手，经过了一段人生最黑暗的岁月。
　　 因为寂寞，我像只蜘蛛整日挂在网上——看电影、逛淘宝、发博客，偶尔聊天。我与林正是在网上认识的，或者上网的人都是寂寞的。当他把那个俏皮的表情发过来，没来由地喜欢。有时不咸不淡地交往着，不悲不喜，表情安然。
　　 网线的那头，林正说：“叶玫，关注到你很久了，觉得你不开心。其实，很多事你可以放下。”听到这句话我低头的时候已是满脸的泪。
　　 我和林正联系极少，却渐渐觉出他的好来——体贴、细心又幽默。偶尔彻夜聊天，他的言语间有着洞察世情冷暖的淡然，我有时候会发牢骚，他略微点拨几句，便喊他“老夫子”。不得不承认他话里的中草药味。说好了只聊天，不介入彼此的生活，还是忍不住孟浪地问了住址和职业。他住在我的邻市，我与他只隔了一个城的距离。聊得久了，心里便生出些许的依赖。
　　 有些感情就像季节，渐渐地热渐渐地冷，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季。
　　 我在这个城市的街心经营一家叫做“云朵蓝”的精品屋。主营学生用的礼品和围巾。没事的时候，最爱摆弄那些小东西，它们在我的手里流转，我给它们穿漂亮的外套，贴一朵小花，黄的或红的。我就是最神奇的魔术师，让那些礼物变成一份心意，最好的礼物就是真心。或者整理墙上那些漂亮的围巾，一条一条地试戴，打成各种花朵，让它们盛开在我的脖子上。那些围巾就像我的心一样寂寞，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无家可归，做着做着，无端的莫名的情愫渐渐袭来，裹挟我的整个心房。
　　 初冬的季节，雪未至。门口法国梧桐树子的叶已经变得越来越黄，到枯。而枯色便是黄死了的颜色吧？风呼啸着把树叶带下了，门口总有扫不完的落叶，踩上去“吱吱”响，是最彻底的粉身碎骨，听得人心惊。
　　 林正在网上说：“叶玫，我要去看你。”我的心就慌了。我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哪一件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选了宝石蓝高领毛衣和灰裙子。整整一天，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怕时间太快来不及打扮又怕时间太慢来不及想念。太阳一晃，街上已是华灯初上，入夜了。
　　 七点整。林正就来了。我正在给一个高中生包装他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是一款可以吸收阳光的罐子，夜里发出七彩的光。我示意林正坐，心里依然是慌乱的。等我包装好礼物，他正在看桌子上的杂志，瓶子里的富贵竹开得正热烈，噼里啪啦燃烧着无尽的渴望。 林正穿利朗外套，我想起了陈道明，那个知性温顺的男子。许是因为经常锻炼的缘故，他看起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空间里有淡淡的烟草味，记起他是抽烟的。屋里暖气开得十足，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第一次见面，感觉像是旧相识了。杯子里的菊花茶，浸过沸水后，一朵朵如魂魄归来，盛开在水面上，恢复最原始的状态。
　　 这一刻，我与林正的距离如此接近。我关了云朵蓝的门与他对话三千——聊生活、聊文学和爱好。不曾想竟有那么多共同之处，甚至还说到了前生。仿佛锦衣夜行的人遇到未打烊的灯光。
　　 一壶茶喝到无味，才惊觉时间的流逝是如此之快，夜已深了。送林正出门，刚走出温暖的小屋，习习凉风扑面而来，像小刀子，袭击我的裙与靴。蓦然看到地上树影疏离，抬头，看到天上一轮明月，饱满而透明，给大地覆一层银装。这么美的月色啊！ 林正上车前回头和我道别，他说：“叶玫，今晚的月色真好，像你一样美！”眼波处无限欢喜。
　　 喜欢的情愫像河一样蔓延。我是个寂寞的女子，喜欢这世间的暖，以及甜言蜜语。
　　 一夜无梦，窗外的月亮在青石夜里轻轻摇晃起来，在我的梦里笑了。
　　 冬日的天极短，太阳也仿佛胖了一圈，变得懒懒的，晚出早归的。一晃，便又是一天。当夜幕降临，路灯渐渐散发暖气，车如流水，都是归家的人吧？云朵蓝难得清闲，闲来无事去洗了头发，用手巾擦过，就那样随意散着，屋里都是飘柔的味道。听见门口有停车声，就看到林正来了，抱着一大束百合，晶莹雪白，香气靡靡。香水百合或许因此得名吧？接过来插到桌上的花瓶里，与那些富贵竹一起，开得无限欢欣。
　　 “看到瓶子里有百合，就知道你喜欢。”林正说。总归是细心的男子，我都不记得多久没有收到过百合了。
　　 林正说：“不如一起去吃个饭。”
　　 来不及拒绝我已经坐到他的车里。车里极其整洁，没有多余的饰品，有一盒空气清新剂，散发淡淡的柠檬香。
　　 我说：“车子有些旧了，何不换辆新的？”
　　 他说：“都是四十岁的人了，换什么都不易，包括一辆车。”我想，我懂得。
　　 为了打破短暂的沉默，林正说，听一首歌。是王菲的《流年》，他记得我的喜欢。我觉得已经过了动不动就动心的年纪，可是我还是心动了。
　　 我们去了一家叫做“罗马假日”的餐厅。他绅士地为我拉椅子，餐厅里有轻柔的音乐在缓缓流动，我听见那是《梦中的婚礼》。第一次尝到了黑米酒，清甜，那味道像极了家常日子，妥贴又安心。又一次说到前生，我已经微微地醉了。
　　 我们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月色已经变得莹润，满天星星像宝石缀满天空，闪闪发亮。觉得有些凉意，不自觉缩了缩肩，林正的外套适时地披上来。周身便有闪动的小火苗，瞬间温暖。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心也一日一日的暖，周身总是萦绕着淡淡的柠檬香。约会、吃饭、看电影、K歌，哪一件都像是在谈恋爱，却又像是隔了一层雾气，爱情的影子若隐若现。都是寂寞的人，不过是寻求一些温暖而已。
　　 冬渐深了，初雪已过，还没来得及体会下雪的快乐，那些雪就如春梦般了无痕迹了。
　　 没有看林正，我漫不经心地说：“真希望可以下一场大雪，最好都封在家里无法出门。”
　　 他盯着我的眸子，说道：“那可不好，那样就没有办法来看你了。”我的心慌了又慌。夜里，一场雪如约而至，细细的如银丝一般。
　　 知道他不会来了，可是望着窗玻璃一次又一次地抬头向外张望，心中有种隐隐的挂牵。
　　 终究，他还是冒着雪来了，打开门哈着白气，说道：“叶玫，你看，老天都听见你的心愿了，我陪你去雪里走走。”
　　 还有比这更好的提议吗？我甚至来不及戴帽子。
　　 那些飘落的雪花开在广袤的夜空中，带了隐约的香气，它们在我的手心里转瞬就化了。按捺不住捏一点放在嘴里，有冬天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又抓过一点放到林正的领子里，凉得他微微颤抖。
　　 “别闹。”他说。语气里全是纵容。
　　 一转眼，冬已尽。春意已经在风里酝酿。那一日，等最后一个顾客拿走他的礼物已经很晚。天色不好，无月无星，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在夜里面目狰狞。睡意一点点袭来，我便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电话铃声，眯着眼睛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大喊：“叶玫，我去看你。”是林正。声音里是容不得我拒绝的霸气和疲惫，背景里嘈杂纷乱，唱与嚎叫声此起彼伏，是在应酬吧？
　　 半个小时后，敲门声响起，我披了外套去开门。门外是微醉的林正，有酒气，身上有薄薄的雪，仿佛从天而降。原来又落雪了。林正进门来，我泡一杯菊花茶给他。他接过茶杯不喝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空气变得凝固。
　　 良久，我说：“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不自觉地摸摸脸。
　　 他喝一口茶：“叶玫，我喜欢你！你的年轻与可爱让我觉得我也年轻了起来。”
　　 他说，我要出差几天，临走前想来看看你，就算路上被劫持了也值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回味着他的话，我又惊又喜，他还是说了，我还没有到四十岁的年纪所以不懂林正的想法，那是他不惑之年的不甘寂寞吗？那是他的醉话吗？我不知道，或许我该相信那是他的真话。
　　 林正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他。春寒料峭的早春，乍暖还寒。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人来人往，有时候想想，火车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让人去任何地方，从原点驶向终点，或者再回到原点，或者一去不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要走，人与人之间只能是结伴而行，没有谁能够陪谁到达终点，“永远”这个词让人心生畏惧。
　　 我陪林正在站台上站着，他的手握过来，我没有抗拒。我在这一刻突然希望火车永远不要来，我与林正就这样站着，十指交错，一生一世，站成永恒。然而，火车还是会来，不会为了谁而改变行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火车开动的瞬间，林正探出半个身子大喊：“叶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轰隆声将林正的声音淹没，我在站台上掩面哭泣，任早春的风吹乱我的长发。
　　 喜欢到最深处便是爱了，不管是因为什么。
　　 林正走后第一天，我突然开始想念。想念他带来的那些暖意，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是这样的罢。思念是毒，侵入骨髓。林正发来短信：“叶玫，我想你，每一分每一秒。”盯着手机屏幕，甜蜜和酸楚一起袭来，我想，爱情该是这样的，又是甜蜜又是忧愁罢。
　　 两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林正还没有回来，我在漫长的日子里魂不守舍，依然开门营业依然对镜贴黄花。早晨的阳光微凉，常常看到月亮在明晃晃的白天里，是谁说太阳月亮不能相见的？
　　 林正离开已经第八日了。我在半夜突然醒来，将窗帘拉开，天边的月已经亏了，万物寂静。“当记忆的线缠绕过往支离破碎，是慌乱占据了心扉”——熟悉的铃声响起，是谁在半夜打电话来呢？在疑惑，看到是林正。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他说：“叶玫，我在门口。”我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便趿了拖鞋往外跑。林正看到我的那一刻使劲拥我在怀里，用拥抱诉说他对我的想念，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我决定爱他！让那些世俗的想法都见鬼去吧！
　　 人生苦短，我宁愿遇到了去接受，也不要错过了再后悔。他的唇覆上来，带了风尘与薄荷的味道，他的吻落下来，从顶至踵，乳间有轻微的刺痛。周身燃起无数火焰，比仇恨更炽热，却是缠绵的爱意，百合的香气在空气里萦绕。我只想要一夜欢爱，哪怕是锡箔纸投身于火的热烈，哪怕是明天就要别离。
　　 叶玫叶玫，林正温热的呼唤就在耳畔，他像雄狮醒在热带雨林，一路所向披靡。我在他身下辗转成欢，飞向云端看见天堂，天堂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我幸福到想要哭泣，最好的欢爱是天堂。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台，恍惚间昨夜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想活动下手脚，却看到了身旁的林正，一切都是真的，他在他在。
　　 林正说：“叶玫，你的身体里藏了一只小兽，很狂野，不过你看起来是那样文静。”我将脸埋在他胸前，享受这一刻的甜蜜。
　　 日子从此便是夜夜春意，就像这一日一日暖起来的天气。阳光美好，扯下白毯子，暖了大地醒了柳叶。林正每天都来云朵蓝，我早早地关了门回家，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逛街，非常家常的日子，就像第一次喝的黑米酒。
　　 偶尔去商场闲逛，看中一款内衣，款式新颖是小桃红。价格不菲，我去试穿，很温柔的合身。林正不动声色去付了款。夜晚，我在镜前再试，小桃红，极具民间嫁娶的情意，想起了婚房窗上贴纸和大红被子。
　　 林正从后面拥上来：“叶玫，我们结婚好不好？”他伏在我耳边说着。
　　 我心里一惊，周身起一层栗米：“你是有妻子的，我怎么嫁？你怎么娶？”
　　 他眼里的小星星一点点暗淡。再没有比真相更残忍或更直接的了，如小桃红这般贴心，他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拥着我。
　　 有五马分尸的痛袭上来，将我的心一点点撕碎，我却无能为力。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胸与乳，曾经饱满如张爱玲笔下的白月亮，已微微下垂。心里着实一惊，我已是三十岁的女子，不得不惊叹岁月将它吮吸。
　　 幸福到极致会生出不安。我听到林正在打电话，知道了他的妻子将要从外地回来。莫名的就有些恼了，是动了真情了吧？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事情，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走到什么时候，知道会别离，却不曾想过这么快，让我措手不及。我突然想要再多拥着林正一些日子。痛苦与甜蜜相互纠葛，我迫切地希望时间可以停住，让他属于我，只属于我。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该来的始终会来，就像分离。
　　 夜里，我们一次次欢爱，狠狠地拥抱，努力想把对方融进身体里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一块肉。身体是两块燃烧的火，却不能燃成灰烬，再没有比这更哀伤的事了。他看着我一动不动，他说，叶玫，我想把你的样子刻进脑子里，画实。他说，叶玫，我怕我一转身就忘了你的样子。
　　 五月的风来了，蔷薇花来得正好。风里都是花的香气，公园里的合欢也开了，一树一树红的雪。真喜欢合欢这个名字，寓意大概是合美的意思，而生命里总是有太多的别离。
　　 林正终于要走了，我想起他说“四十岁的男人换什么都不容易”，我懂。我们只是相互取暖的两个人，没有未来。一场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没有挽留一下他。从冬到夏，爱情来了又走了，留下的只是回忆。就像瓶子里的百合，终将萎谢，而我的百合岁月也已经结束
　　 最九曲回肠的路我已经走过，我去过林正的心里了。在深爱的时候别离，胜过在厌倦的时候悲哀，这是寂寞最好的归宿。
　　 都说，佛之修炼无魔不成，而一个女子的成长也必是爱与痛的经历。往事渐渐变成淡淡的影子，当微凉的风吹起的时候，我只记得当初的月色倾城，错过与否已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