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曰：兴大悲。愍有情。演慈辨。授法眼。杜恶趣。开善门。于诸众生。
　　 老奉天城西五十里外，有一乡村落，因为沙岗纷邻，故称沙岭村。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从东村古道上远远走来两个人，他们步履疲惫地进行在暮色余辉里，初春强劲的风沙已更显二人衣衫褴褛和远途的风尘。
　　 “勃利，看，前面就到了。”老人停下脚步，他左手搭棚，遮挡着残阳如血般刺眼的光芒，右手持起拐杖，指向前方的那个小村。
　　 “到家了吧！爸爸？”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儿脸上显出兴奋。
　　 “家！何处为家？”老人自语着，不知是由于远途疲劳奔波终可落脚的激动，还是春风扬起的风沙吹痛了眼睛，此刻他已泪水盈眶。白须飘舞处唇齿抖动。“安身处，且为家。”他放下左手抚摸男孩儿的头，一串佛珠从已光秃破旧的獭绒袄袖中显露出来。
　　 男孩儿高兴地迎着夕阳向前奔跑着，脚下扬起一片烟尘，留下一串足迹。身后的老人拄着拐杖拖着病腿，艰难的慢慢跟随，男孩儿跑出很远又复回来。一付永不怕累的样子。于是爷俩相依相扶着，在东北初春凛冽的寒风中，迎着瞬间即到的昏暗暮色，向小村方向走去。身后半人高的荒草在两侧大甸子里左右摇摆着，呲牙嚎叫。
　　 他们便是我落魄的爷爷领着我年幼的父亲。
　　 那一年，是一九四八年。
　　 当汪欣斋的目光与老和尚胸前佛珠相碰的那一刻，心中猛然一片清净。就像夏旱里的一场伏雨，隐没了所有浮躁的升腾，几日来的丧妻之悲，焚心之乱，顷刻间沉寂得烟消云散。
　　 早晨，二太太刚出了大殡，留下三岁儿子勃利已经哭闹了几天，三太太才把他哄睡了抱进内室。全家人在哀痛中正应酬着客人入席用饭，这时门外传来了乱哄哄的吵闹声。
　　 “我们家二奶奶亡故，老爷不见闲杂人，你这和尚怎么这样无理敢直接往里闯？”这是门房老朱的声音。
　　 “那你也得留步，容我禀老爷一声吧！”大管事李显贵也在阻挡。
　　 正在陪贵宾的汪欣斋眉头一皱，还没等他从椅子上站起身，那和尚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善哉！”老和尚袈裟披身，单手合什，根根白须胸前飘洒，满脸的风尘。“所种善根。不能离相。不求佛慧。深著世乐。人间福报。虽复修福。求人天果。得报之时。一切丰足。而未能出三界狱中。”
　　 汪欣斋顿觉七窍相通，一股劲力直顶天灵，他“扑通”一声跪拜于地，“师傅，您怎么才来？”
　　 和尚手扶汪欣斋头顶，口中诺诺到来：“明德，假使父母妻子男女眷属欲相救免。邪见业王未能舍种善根。作大福田。取相分别。情执深重。求出轮回。终不能得。若以五相智慧。植种德本。身心清净。远离分别。求生净刹。趣佛菩提。当生佛刹。永得解脱。”言罢,取下胸前那串佛珠套在汪欣斋颈上,之后,转身离去,就象来时一样,任人相阻相留如入无人之地。等汪欣斋醒过神来，泪眼迷离地呼喊着“师傅”追出大门外时，早已没有了老和尚的踪影。
　　 汪欣斋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双手高捧着佛珠，步履沉稳，神情严肃。他面对着满座宾朋语气苍凉：“汪某一生，戎马生涯，杀人无数，刀枪之下生灵涂炭。故，上苍罚我，使我骨肉离散。阴阳亲隔,今佛主点化，师傅已为我更名明德，意为明扬德行。汪家从今已随佛缘，此后，我决不杀戮……”
　　 据说，这件事在当时的勃利县内传得沸沸扬扬，因为，那天在场的全是城中名流权贵，其中，还有前来吊唁的县长岳中峰；大财主谢文东；以及关东军驻当地最高指挥官矢原大佐。此事以后，日本人也就绝了请他出山的心思。
　　 没多久，明德旅馆开业，广济佛道，乐善好施，民间口碑极好。
　　 农村的寒夜寂静而又冰冷，只有刺骨的春风划过树梢时才发出瑟瑟尖利。父子俩躲在沙岭村口外的那片槐树趟子里相拥着互借对方身体的温暖，直等到最后一家灯熄之后，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小村，敲开了女儿佳贞家的大门。
　　 佳贞见到父亲又惊又喜，同时，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在这乱世中，十几年不见的父亲突然出现，让他多年悬挂的心终于落了地儿。但看到如今穷病苍老的父亲，又想起他当年戎装威武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情景，佳贞眼泪倏倏而落。
　　 “快让爹进屋，”女婿张学孟立刻提醒自己老婆“爹，这孩子是谁呀？”
　　 “这是你们的弟弟，生在勃利县，就取名叫勃利了。”他们边说边进了屋里。
　　 “是二姨生的吧？”佳贞拉过男孩，“前两年您在信中提到过这个小弟，三姨呢？三姨好吗？”
　　 “没了，年前腊月里，死在抚顺你纯古大哥那儿了。”老人眼睛浑浊了一下，声音有些黯然。
　　 佳贞流着眼泪，拉着小弟弟到外屋生火做饭去了。
　　 “学孟啊！你父母都还好吧？”老人边问边环视着室内。北窗的破窗纸被风抽打得发出“啪啪”声响，地下角落里一只抱蛋母鸡用警惕的眼神儿注视着屋里的陌生人。
　　 “好，他（她）们都好，已在东房屋里睡下了，冬着晚儿，农村人睡觉早。”
　　 “那我就明早再打招呼吧！”老人转过脸看着女婿“你这弟弟还小，为了他，就得投奔你们了，别处实在不行，呆不下去呀！”老人声音颤抖，所有的痛楚与心酸，在哽咽了几下后还是被咽了回去。“你这儿有父母，也不能住在一起，看看，是不是找个……”老人带着商量女婿的口吻。
　　 “爹，您老放心，先住些天，这农村地方大，等解了冻，一开化儿，随便找个房场压间草房没问题。只要您老不嫌弃这儿，有我们吃的，就饿不着您老和兄弟。”
　　 老人望着女婿，点了点头。这个当年奉天城小西门里“福兴城”的掌柜，就是因为人老成厚道，自己才把女儿下嫁给了他，门不当户不对的，现在想来还真没看错人。
　　 “学孟啊！你们这里还没有人认识我，日后谁要问起，就说是从黑龙江过来投靠女儿的，其它事情一概别谈。”
　　 “爹，我懂，您放心吧！咱农村这地方没人查什么。可是爹，您老也是抗过日的，也曾被日本人追查过，怎么弄得现在还背个汉奸的罪名？”
　　 老人伸手制止了女婿，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眼神中显出了与外貌年龄极不相称的警觉与敏锐，许久，才慢慢恢复如初。他伸首朝向女婿耳边小声着：“谁让我是于芷山推荐给日本人的，谁让刘景文这王八蛋跑到关里以后又重做了汉奸。命啊！这就是命。”
　　 那天晚上，女儿、女婿直到深夜才回屋睡觉。他（她）们走后，老人关紧屋门重又回到炕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熟睡了的勃利，终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良久，才轻轻熄灭了油灯，盘腿坐正，从腕上取下那串佛珠，默默捻动……他知道，今晚，将是这佛珠露外的最后一次了。
　　 这是一串古朴、精美的佛珠，通体印度菩提籽贯穿，中间佛首与三颗佛眼为深海冷水珊瑚所制成珠，幽暗深红，色泽纯正，无暇无媲，内旋波体，灵气通身。这串佛珠神秘而悠久，不知经历了几百年而又得多少得道高僧的捻度，更不知它演义了何等盖世旷古的传奇。现在，它竟已传到我这凡夫俗子的手中，每当我捻动这串佛珠的时候，历史的长河便在几度空间中，随着粒粒相碰，滚滚而出。奔腾咆哮着激烈震颤我闲置的纸笔，汹涌卷起我搁浅的思路，一路惊涛澎湃……
　　 一九三二年，冬。一天黎明时分，辽东岫岩县北侧，从苏子沟通往关门山外的一条官道上，随着天色渐渐转亮，突然现出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日本军队。黄幽幽一长列行进在山路里，大头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扑、扑”声响，整齐不乱。队伍前面的十几匹大洋马上，全是清一色罩着黄呢子斗篷的日本军官。为首端坐在白马上的人竟是汪欣斋。
　　 鹅毛大雪从昨晚就开始下，始终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日本大洋马盆底大小的四蹄踏在路面上，溅起一片片雪雾，高昂着的马头呼出串串热气，时长时短，像两颗冰梭牵着他们前行。不时发出的响鼻声在山间里久久环绕，回应在山谷中如同有生命的精灵紧随着嗜血的苍鹭。
　　 汪欣斋一直目视着前方，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和持疆的臂腕，满金的肩章已被覆没得没有了半点光艳与华贵，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军刀耀眼的黄色刀带，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身边高傲的日本军人们他将军的统帅身份。在他身旁一匹枣红色战马上，是关东军少将参事官成泽直亮。汪欣斋的八个中国侍卫纵马突前突后，十分警觉地注意着山间、路边任何细微动静，十几个日本佐，尉军官挺身直立于马上，威风凛凛，不屑一顾。
　　 成泽直亮不时用余光注视着身旁这个中国军人。他始终不放心汪欣斋。他并不怀疑汪欣斋的剿匪能力和指挥才干，因为此人早年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第四期，曾深得张作霖赏识，因为战功赫赫而被逐步提升至骑兵旅少将旅长，长期在内外蒙古地区驻军并协助地方治理匪患。因精明能干，让张大帅对东北王国的西北地带从不分心，并且，此人有胆有谋，一身功夫。一次奉天关东军参谋总部矢原中将的儿子在辽西被土匪绑了肉票，就是这个人孤身前往谈判，不但救出了小矢原，还击毙了“浪里飘”、“草上飞”两名匪首，因此，与矢原父子结交深厚。成泽直亮所疑虑的是汪欣斋对日本人的忠诚，九一八事变后，张作霖很多老部下并没有随张学良一同弃家逃往关里，因为他们瞧不起张小六那公子哥没主见的窝囊废样——几十万的军队，竟把老家拱手让给一万多兵的日本人，奉天发生兵变时，关东军仅六百多人，而城内奉系驻军就一万多人。所以很多人寒了心，宁可卸甲归田。然而，其中也不乏一些投靠了日本人，任满洲国奉天警备司令的于芷山就是一个。他与汪欣斋私交甚好，当日本人面临兵力不足，而又急于治理因土匪日益猖獗所引发的东北秩序混乱时，于芷山向本庄繁司令官和矢原参谋总长提到了汪欣斋。矢原十分高兴。但当三人几次到府中，请其出山时，却遭到了宛然拒绝。日本人不甘心，于是用了一计，设法以汪欣斋大公子汪纯古私贩烟土准备枪毙为名，逼汪欣斋就范。最后，汪欣斋提出条件：仅带兵剿匪，决不对中国军队作战。被获准。本庄繁亲自授职，汪欣斋为辽东剿匪大队长，矢原还当场解下自己心爱的军刀赠与了他，成泽直亮明白，这不过是日本军官长们想暖中国人的心而让其卖命罢了，但让成泽直亮更担心的是这次出兵剿杀之人曾与汪欣斋共事多年，任职过岫岩警察大队长、公安局长及县长的刘景文。此人春天公开武装起义，反叛日本人，还成立了东北抗日救国军并已逐成势力，汪欣斋与刘景文有多年私交，能否真心清剿，成泽直亮不敢肯定，至少担心在关键时刻一讲意气放人一马，他知道中国古代就有个军人叫关云长……但对于这一地区的天气、地形、作战条件及匪患出没习惯，汪欣斋又实在是不可取代的合适人选，所以，他向关东军总部要求，亲自跟随部队出征，并建议用清一色日本的三个中队编制，一次性剿杀刘景文，以彻底打击中国人的反叛之心。
　　 汪欣斋端坐在高大的白马上，任眼前风骚的雪片轻歌曼舞，他眼睛却透过那夹着锋利刃器般的寒气，直视前方深远的雾团，探寻着压满雪挂那沉甸甸枝条上的凄婉与激昂。无边无际的松涛声像涨潮的海，使出深身的震力，发出不屈的呐喊。山越来越高，林也越来越密了。汪欣斋凭着多年从军的特殊敏感，享受着这份从没有过的愉悦，他知道，离对手已经很近了，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对方久卧雪地所呼出的哈气声，并嗅出了对着自己这支队伍枪管膛口内弥散着的硝烟味。
　　 “汪将军，”成泽直亮突然警觉的快马两步抢过汪欣斋的马头。“前方已入关门山腹地，地势险要，应该停止前进，再派人侦察一下，免得中了埋伏。”
　　 汪欣斋面无表情，连看都没看成泽直亮，“将军阁下，我们得到准确情报，刘景文队伍昨晚就住在关门山与黄花甸之间的哨子河北岸，东北人爱睡懒觉，我们必须急行军，在太阳顶房门子前，赶过哨子河包围他们。就土匪那几个人力与武器装备，要是知道我们来，跑都恨腿少，还有胆量设什么埋伏吗。”
　　 “汪大队长，我不得不提醒你”成泽直亮有些懊恼。“我们的对手可不是什么只有几杆鸟枪的土匪，他们的指挥官是经过严格军事训练，带过兵的刘景文。”
　　 “就他，刘景文！”汪欣斋扭头侧眼看了一眼成泽直亮，然后轻轻探身向前，用右手拂去白马头上的几串冰梭，“就那个警官学校毕业的刘怀西吗？哈！哈！”他扬头干笑两声，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通知队伍，加快行军速度。”他喝令侍卫后，手猛一抖缰绳，双脚刺马针一磕，越马向前，把成泽直亮一下甩到丈余开外。
　　 成泽直亮隔着眼镜片盯着汪欣斋的背影，低声用日语狠出一句：“傲慢的支那人”。
　　 黎明时分的雪雾更浓更重，空气仿佛都被凝固得粘稠而富弹性，影绰间，成片白桦林树干上像竖着山神的眼睛，牢牢罩着这支急速前进的队伍。松涛滚动，静雪飘舞。白茫茫的，林海清寒壮阔，辽阔无边。突然的一声清脆枪响，林中宿鸟被惊的腾飞而起，成群冲出树林直顶天空。随后，密集的炮火夹带着焦糊味儿，雨点般从周围四面八方疾落而下。日军立刻如枝头震落的雪，被突然袭击冲得七零八落卧倒一片。汪欣斋在八个侍卫护挡下，隐匿于一块岩石背后，他并没有像以往战斗时那样去急于指挥自己的队伍……一串排子枪响从他们的身后射出，汪欣斋身边的七个侍卫应声倒了下去，他忽的一惊，这时，身后林中一人高喝：“他妈的，你昏头了，刘司令有令，不许打骑白马的人……这声音在枪炮与厮杀叫喊声中依然清晰，清晰的像一块炙铁，在他一生的记忆里烙出了深深的印记。于是，子弹呼啸着越过他们的头顶，震撼着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