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上去没有奔七（十）的岁数，”台前的一位中年女性笑着对腾真假道，“单位录用您了，回家做个准备吧，明天就可以到我们超市正式做杂物整理工了。”
　　 “我被录用了？”腾真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疑惑了许久才问道，“现在的社会上，找份工作不是要托关系找熟人的吗？我真的被录用了？”
　　 “真的——录用了，大爷，还有什么问题吗？”中年女性再强调了一句。
　　 “没、没有。”腾真假应了句，转身离开了喧闹的应聘场所。
　　 自从退休后，孤家寡人的腾真假觉得日子极其难熬，闷闷不乐。于是，在女儿的怂恿与鼓励之下来应聘杂物整理工，借以打发难捱的晚年时光。不过，在得知被录用之后，腾真假心潮翻滚，思绪万千，一路上不停地念叨“这不是真的，定是她们弄错了”。
　　
　　 1
　　 也难怪，在腾真假的生活词典里，没有真，只有假。于工作而言，挪一个步子跨一道坎子都需要“走后门”的，也是需要卖面子烧票子的。
　　 年青的时候，也就是八十年代初，他就是倾尽家里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头猪，送给了所在公交单位的老总之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承包一辆公交车跑私家营运的资格。之后，硬是靠着自己的驾驶技术与精明，算是发了，一直到五十多岁时单位停止私人承包车辆为止。今非昔比，他口袋里已是鼓鼓的，于是他又送给领导几十叠真票子，把一个大字不识的自己送上了车队队长的岗位。一晃时光来到了迫近五十五岁的年纪，这个时候，单位的一场精减管理人员的风暴即将来临，一般基层干部都要重新应聘，优胜劣汰。他坐不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手里没有政绩，年纪也大了，于是他总是心事重重，盘算着政绩。
　　 “腾队，”分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钱相好手里攥着一封表扬信风尘仆仆地闯进了腾真假的办公室，见了桌上腾真假的茶杯里有茶水，拿起一仰脖子就喝了，兴奋地道，“赣AC3305的车子是谁开的啊？这里有他的表扬信呢。”说着，朝腾真假递了过去。
　　 “嗯，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叫人去多写些这个。”腾真假笑眯眯地接过信，拿着左看看右瞧瞧，如获珍宝。
　　 “他叫什么名字，我得去写一个材料，投去总公司拿荣誉呢。”钱相好道。
　　 “牛真勤。”腾真假猛吸了一口手上的香烟道。
　　 “哦，那我走了，我还有事呢。”钱相好又拿过表扬信想离开。
　　 “哎，等一下。”腾真假向烟灰缸内摁了摁烟蒂，忙叫住钱相好，“等我叫人多写几份，一同拿上去。”
　　 钱相好诡异地一笑，朝腾真假靠近并嗲声嗲气地道：“帅哥，有什么好处呢？”
　　 腾真假看着黑色肌肤的寡妇钱相好荡出的女人野味，用手偷偷地在她的屁股上一捏，说：“宝贝，晚上去你家，保证让你舒服让你满意，总该行了吧。”然后顺手搂上了钱相好的腰。
　　 钱相好自然反应了一次，顺手用力推了一下腾真假，撂下一句“死相，等着你”之后就飘然出了办公室。
　　 腾真假再次回味了一次表扬信的事，心想：“何不就从牛真勤入手？”正想着，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想，“进来。”
　　 “腾队，找我啊。”何跟摸了摸脑袋瓜子笑道。
　　 要是往常，腾真假会乐呵呵地像兄弟一般拉着何跟，寻问去哪里吃饭。可今天腾真假一脸严肃，一个劲地盯着看他看，弄得他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笑，极其不自然。
　　 “出去。”许久，腾真假还是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何跟涨得一脸通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哪跟哪啊？莫名其妙。正欲脚底抹油，想跑出去。
　　 “回来。”只听腾真假又叫住他，“叫朴正纯进来。”
　　 朴正纯轻轻地来到了腾真假的办公桌前，轻言细语道：“腾队，您找我？”
　　 腾真假递过一张白纸与一支笔，“把车辆的爱车例保写一篇。”
　　 不过几分钟，腾真假接过朴正纯写的爱车例保单子，惊讶万分，心想：有文化的，就是有文化，不一样，竟然一字不差。然后再次打量了一下朴正纯——浓眉大眼，却文质彬彬，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眼镜，像一个书生——于是，笑着道：“下个月总公司有一个爱车例保的比赛，你准备一下，为车队争光。”
　　 “不是叫了何跟去吗？”朴正纯疑惑道。
　　 “他啊，”腾真假轻蔑道，“大脑粗，没文化。”
　　 朴正纯思索片刻，“还是叫何跟去吧，队长，他是老司机，见识多。”
　　 “就你去。”腾真假一本正经道，“这次比赛还有文化单元，他大字不识一个，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不是，人家比赛是要四星级的驾驶员，我不够格的。”朴正纯争辩道。
　　 腾真假瞟了一眼朴正纯，知道文化人说话就是话里有话，自己一直都不给四星也从不降其星，就是防着今朝这一步棋，于是宽慰道：“你认真比赛，比好了，就给你四星。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
　　
　　 2
　　 打发朴正纯走后，已是夜幕降临了。腾真假望了望窗外，初冬的天空灰暗，飘着被粉碎了一般的雨。不知道怎的，腾真假的脑海里闪现的却是一句“嗯，知识分子抵几个钱？倒是没文化的牛真勤来得实在”。于是，快步而出，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黑暗，朝停车场走去。
　　 偌大的朝阳停车场，零星地点缀着一些刚下早班的车辆。场地中央，一辆红色的车子十分醒目，一个羸弱的身影正拎着一个小水桶清洗车身。细雨中的他，虽然显得单薄，但是却很精神。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牛真勤，每天下班，无论早晚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打扫卫生两个小时左右。对于牛真勤而言，已经将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的精神演绎到了极致，熟知的同事们早已不赞扬他了，见了只是摇了摇头，不言语地从其身旁经过。腾真假一进停车场就看见了他，不知道是寒意有些逼人还是怎么的，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比我小月份的人啊，混成这样，还不如去死。
　　 “老牛，下班了。”腾真假快靠近牛真勤时随意说了一句，见没反应，又提高嗓门儿重复了一遍。
　　 “啊，领导来了，幸会幸会。”牛真勤抬头笑道，用手在身上猛擦拭了一下，然后将干瘪的老手伸进了内衣的口袋，摸出一支云牌香烟递了过去，极其热情地道，“吸根平常烟，到车里坐坐吧，你还没带伞啊。”
　　 方向盘前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麦克风，一上车，腾真假就注意到了，但总觉得车内很舒适。
　　 “怎么，你喜欢上听音乐了。”腾真假伸手去拿，敢情是耳麦。
　　 “领导说笑，那是我用来口头报站和服务用的。”牛真勤忙解释。
　　 “哦，这个好啊。”说着，腾真假仔细地端详起耳麦来，一手将吸了两口的烟掐灭，若有所思。
　　 “其实啊，有些转乘的或是到站出站什么的，总感觉没有我口头报的实在。”牛真勤补充一句，然后顿了一下又道，“就是我年纪大了，口齿不清晰，普通话说不太准。”
　　 听到这么一句，腾真假抬头又打量了一番牛真勤，瘦削脸，昏暗的视线里，额头的深浅皱纹仍清晰可辨，心想：“还真的牛！这么为公交卖力图个啥啊？”
　　 简单地聊了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之后，他们俩来到了停车场的休息室。这时，一个穿着雨衣骑着电动车的驾驶员在休息室门口停下了，用浑厚的嗓音叫道：“老牛，坐我的车回家吧？”说完，又见了腾真假，打趣地问道：“你侄子啊，粉嫩粉嫩的”
　　 牛真勤哈哈大笑，“没吃肉的眼睛，这是我领导，你先走吧。——我还能有这么好的侄……”“子”字还没说出来，牛真勤早已用手捂住了嘴巴，继而又轻扇了几下，不好意思地自骂道，“臭嘴，烂舌头。”
　　 腾真假也被逗乐了，一个劲地笑，于是快步朝马路上走去，挡了一辆的士直奔钱相好家。
　　 翌日，从钱相好家出来，腾真假又特意上了牛真勤上班时驾驶的车辆。牛真勤朝他笑了笑，见了领导，声音的分贝又往上扬了扬，不知疲倦地操持着一口还算得上标准的口音正说道：“中山路站到了，下一站阳明路口，有到省中医院的乘客请下车，有转乘3路、7路的乘客带好行李下车。祝旅途愉快。”
　　 腾真假听着牛真勤沙哑而又略带几分沧桑的声音，总想笑，敢情牛真勤在“卖萌”。不过，车厢内却令人眼前一亮，四处纤尘不染，车厢的顶部及两侧都有鲜花装饰，仪表台前也摆放了好几束别致的小花，营造了一份温馨浪漫的情调。倒是腾真假再次将目光停留在牛真勤头上挂着的耳麦上，心想：“一条线路的精品创意有了，就它了。”于是，坐了一站之后，就下车径直朝钱相好的办公室赶去。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腾真假前脚走，后脚就有一个乘客走到牛真勤的身旁，埋怨道：“不知道你乱七八糟地说了些什么，难听死了！这自动报站服务了就算了，你还不停地来个嗡嗡作响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难受！你不嫌累得慌啊？……”
　　 “这公交司机有几个是文化分子，这样已经不错了！”突然，旁边一个乘客接过话茬。
　　
　　 3
　　 “钱主任，我想到精品线的创意了！”腾真假破门而入，极其兴奋地说。
　　 钱相好倒是皱起了眉头，埋怨道：“敲门，记着敲门再进来，这是工作场所，别老是这样子。”
　　 “遵命，下次记住就是了。”
　　 “刚刚你说什么来着——创意？”
　　 “对，就是你上次表扬的那个牛真勤，他头上带着个耳麦，口头报站服务，极有噱头。”
　　 “哟，还真得不错。”钱相好点点头，继而又思索道，“一个创意还不够，为了你的前程，要下猛药，得再弄一条出来。”
　　 “哦，另外一条我早就想好了，到时你只要准备相机就行，先保密。”
　　 “保密？”钱相好瞪了一下腾真假，竟然有几分醋意似的，愠色道：“是不是物色到了比我还嫩的了，还保密！”
　　 “看看看，又来了，能不能说点新鲜的啊！”腾真假笑着起身，想离开。
　　 “你还是先安抚一下你家里的那位吧，我可不想再碰到她了。”钱相好又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
　　 出了钱相好的办公室，腾真假这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踏入家门了，得回家换换裤衩了。于是，他快步下楼，想朝家里赶，这时，手机响了。
　　 “喂，要死的啊！老板（分公司的经理，下层干部都这么叫）找呢，你干了什么了？老板好像极不高兴呢，你注意点吧。”
　　 电话那头传来钱相好谨慎的话语，一下子弄得腾真假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于是折回，朝经理的办公室慢吞吞地走去。
　　 熊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腾真假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将身子蹩了进去，见熊经理一脸怒容地坐在办公桌前，不敢上前打招呼，竟然步伐自然而然地往后挪了，毕恭毕敬地站在门的角落，像个犯了错误的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般一声不吭。
　　 熊经理用眼狠狠地瞪了一下腾真假——弄得腾真假打起了寒噤，总觉得眼前的这位横竖不顺眼，于是厉声道：“没用的东西，一个司机撞红灯的小事情都办不好，还让司机给捅到总公司的安全科去了，让我的脸往哪搁！”
　　 “我……我……”腾真假被唬得语无伦次了。
　　 “我什么我？你怎么解释？”熊经理咆哮着。
　　 腾真假被这气势给震住了，低着头小声地嘀咕了起来，委屈地说：“老板，我这么着也是为了杀一儆百啊。”
　　 “草包！饭桶！”熊经理情绪有些亢奋，用手指敲得桌子咚咚作响，“这个红灯是误拍，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啊，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腾真假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烫得厉害，在听到这声喝令之后，一溜烟似地跑了出来，像一条被咬伤又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在楼梯口，见到了前来接应的钱相好，腾真假伸长了舌头以示“险”况。
　　 而熊经理却独自一人在不停地念叨“杀一儆百”，似乎从中得到了什么灵感。
　　
　　 4
　　 今天算得上是糟糕透顶的一天了，中午在车队的时候，腾真假烦乱地填了下肚子，就径直地朝家里赶了。
　　 三室二厅里，各个摆设如家电、桌子、沙发等都还很新，如刚买回来的一样。窗户是关着的，整个室内有些阴暗，显得冷清。
　　 “素珍，我回来了。”腾真假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室内响起了回音。
　　 腾真假打了个冷战，像是掉进了时空隧道。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桌子，拿起茶壶想倒一杯水，却不想壶被弄个底朝天也不见一滴水，于是在心里埋怨道：这茶水都不烧，怎么当家庭主妇的啊？想着，提高了声音叫道：“素珍，素珍！”
　　 仍旧不见人回应，但几乎在同时，腾真假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写着红色字的纸张，于是他将灯打开。果然，是一张留言条，上面还蒙了一层灰——
　　
　　 真假，我走了，不必问我去了哪里。这些年来，感谢你给了我最珍贵的平平淡淡的生活，因为这才是真。但是，我却不能够容忍你的同床异梦。现在孩子们都已经大了，成家了。我想，我们是该分手的时候了，在字条旁的那份离婚协议上签字吧，年后我再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