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灯海(小说)
【楔子】
惨白的灯光打在苍白的墙壁上,投射到墙上的还有她一动不动的身影。
狼毫笔被她紧紧地握在手中,指骨间满是颤抖的苍白,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滑下她的脸颊,氤氲在宣纸上。
笔尖,豆大的墨点一滴一滴重叠落下,敲打着剑拔弩张的空气。
数不清的挽联悬在房间半空,黑白两色,单调乏味。因门被打开,挽联也随风摇曳着悲伤。
“为什么不去看她?为什么不肯说一句话?你知不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等你去见她最后一面……”男生的嗓子早已嘶哑,双眼血丝满布。
女孩仍是不予理会,提笔思考着怎么书写下一幅挽联。
男生低低地哂笑着,脸上的笑狰狞如恶魔。他一步一步走到女孩面前,一路撕扯着那些墨迹早已干透的挽联,雪白的地上只见碎片点缀着黑点落在他们的脚边,唱着挽歌。
男生的笑忽然变得像是吼出来的,每扯一幅挽联都将撕碎的碎片扔到女孩的脸上。
——那是怎样的一种痴狂!血红的眼里净是绝望的苦笑,泪水肆虐着狰狞的脸庞,嘶哑的声音像是干枯的枝桠被火烧得“噼啪”作响。
他双手撑在四角桌上,仰头转动着脑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那些残缺不全的挽联像破布一样在风里乞求着路人的怜悯。
男生带着狰狞的笑看着她,由于几夜没合眼,他的脸像是修罗般慑人。“既然不去看她,那你想好写什么了吗?想好怎么去写她了吗?”出奇温柔的声音响起,咫尺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天涯。
女孩还是和几天前一样,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将快干涸的毛笔提到砚台上醮墨。依旧如往常,面无表情,却不曾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着,双眼也空洞无神。
“呵呵……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都只知道让别人围着你转……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次为她想过呢?”男生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着,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咚——”
一声巨响过后,她在她的世界里听到了血流出身体的声音,“汩汩——”的声音。那声音重复着,重复着,引着她坠入无边的黑暗。
她终于挣扎着抬起头,沉静的眼眸深处满是悲伤。
还没等她拾起眼睑,血染的世界便席卷而来。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有更多的血涌进眼眶里,麻痹着她的视觉神经。
男生站在那里,脸上仍旧是狰狞的笑,绝望的笑。
他踉跄地倒退着,看着鲜血不断从她的额角涌出。女孩手中的狼毫笔早已被震落跌在宣纸上,血洇在纸上,一幅血色梅花赫然跃出,妖冶诡秘。
厚重的墨香与腻人的腥甜,杂糅着,刺激着人的鼻腔。
苍白的墙壁上点缀着不规则的墨点,墙角也只余下砚台碎裂的尸体。
“你还是不是人!你到底是不是人!”
男生看着抓过砚台的手,满手的墨渍变成滚烫的血烧灼着他的心。
女孩只是透着血幕看着他。
面无表情。
静静地看着他。
【一】再见
“那后来呢?”男生看着身侧人映在晚霞中的侧脸问。
“没有后来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掐灭烟蒂,扔向前方。“陶然,你不会真的想追我老姐吧?”男生吐出烟,郑重地问,眼里闪烁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陶然眯着眼睛盯着落向西方的太阳,浅笑在唇边荡漾。
自然而然地摸出一根烟点着,陶然却没有抽。只是愣愣的看着烟雾歪歪扭扭的向上空盘绕而去,与远方的彩霞相依偎,直至融合。
女生抱膝缩在角落里,房间里一片漆黑,像是多年前血染的世界又向她袭来。耳边是秒针驱赶时间的声音,重复着,重复着,引着她坠入无边的黑暗。
“为什么不去见她?为什么不肯说一句话?你知不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等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呵呵……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都只知道让别人围着你转……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哪怕只有一次为她想过呢?”
“这些作品都没有生命了,挂出来干什么呢?!难道挂出这样的作品你就不会想起苏蓝了吗?”
……
那个人的声音宛如梦魇般盘踞着她的大脑,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逃避,坠入无边的黑暗中,什么都不用管。
“咯噔”清脆一声,房间的门被打开,微弱的灯光由外射入。
男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摸黑走向女生,颇有点撒娇的意味说:“老姐,我又挂彩了,帮我上点药吧?!好痛呢!”说着,摸索找到女生的手,拉起她向外走去。
无声的叹息自男生的嘴角眉梢流出,嵌入了黑暗里。
女生却是低着头,余光一直瞥着方才自己蜷缩过的地方。
客厅。
男生的惨叫回荡着,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一只耍宝的猴。
“让你别叫,你还叫这么大声!现在知道痛了吧!明知道找他打架一定会输,还要去打……”女生拍了一下男生的伤处,收拾着医药箱说。
“姐,难受就哭出来吧!”男生揉着伤处,低声说。
良久的沉默在姐弟二人之间展开,像是无声的秋水下不平静地追逐。
“程唯!你还要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啊!慕亿枫那家伙根本不是人,你干嘛要去理他!他根本就是一条疯狗,咬着你不放的疯狗!”男生腾地站起身,对着自己的姐姐吼道,眼里满是鄙弃。
程唯只是收拾着医药箱,没有理会男生焚烧的怒火。
像是泄气般,男生吼叫着将茶几踢翻,看了一眼永远无动于衷的姐姐,甩门而去,“程唯,你真是让我看不起,即便你是我姐姐!”
程唯呆呆地看着被踢翻过无数次的医药箱,双手捂面,将脸埋在膝上,“程一,你到底是不知道我欠了慕亿枫多少东西啊……”
惨白的灯光,落在程唯身上,将无助的她紧紧地包裹着。
宛如今天下午,她与慕亿枫的再见。
明澈的秋光将微蓝的天空清洗得一尘不染,柔软的光笼在人的身上,丝丝的暖意由心底缓缓升起,装满了冰冷的心扉。
程唯右手夹烟,怔怔地看着站在阳光下的慕亿枫。
所有的书画都被悬起挂在主教学楼的大厅及走廊半空,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雪白的地板上,地板也泛着冷冷的白光,一如慕亿枫的神情。
冷漠而疏离。
慕亿枫单手垂下,站在悬挂程唯作品的展厅前,嘴角的讥笑冰冷无情。
每逢学校的书画展,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而每次,他都只看程唯的作品;每次,他都会用讥诮的口吻来讽刺市书法协会副会长——程唯的作品。
他,慕亿枫,就是季林经济学院书法协会会长的噩梦。
看着一身黑衣的慕亿枫,程唯的眼睛空濛起来,再也找不到焦距。手中的香烟拼命地燃烧着生命,却悲哀于无人享用这用生命准备的盛宴。
“这些作品都没有生命了,挂出来干什么呢?!难道挂出这样的作品你就不会想起苏蓝了吗?”慕亿枫清冷的声音响起,冰冷的眼眸深处戏谑狰狞着。
陶然看到程唯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他想赶走慕亿枫,却被程唯给拉住了。他看着程唯扔掉手中的香烟,慢慢的走向慕亿枫。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们竟是认识的。
“呵呵,你终于肯出现了。”慕亿枫冷笑着,嘴角微挑。
“前几次书画展都有事,所以没来看看。”程唯抬起煞白的脸说。
“是吗?有事?”慕亿枫仰面看着名为《长风》的作品,轻声说:“你的作品越来越没有生气了,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永远都自私地只为自己而活。”
说完,整个展厅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慕亿枫看了一眼脸色又白了几分的程唯,转身准备离去。
“是吗?!”程唯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面无表情地看着慕亿枫,一手扯下了《长风》,用一直捏在手里的打火机,当着场所有人的面烧了自己的作品。
似乎这样还不够,她又伸手去扯自己其他的作品。
熊熊的火焰就这样无情的舔上那些无辜的纸张,奋力地燃烧着。
燃烧。燃烧。燃烧着她的生命。
慕亿枫怔在那里,透过火光看着她额角的那道疤。
脸上的笑不知是狰狞,还是讶异,或是讥讽。他转身,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出了她的视线,依如当年那般无情,宛如修罗。
程唯站在火堆边,面无表情。
红色的火苗在她沉静的眼睛深处跳动。跳动。
她依如当年,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慕亿枫。
火光的映射下,额角的那道疤仿佛活了的恶魔,狰狞地嘲笑着。
【二】醉夜
“你不是答应让我做你女朋友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反悔了?!”一个卷发女孩拉着半醉的慕亿枫,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月光下只看得到那女孩嫣红的唇在翕动。
“呵呵,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是你在自作多情吧!”慕亿枫讥笑,不耐烦地扯开抱着自己胳膊的手,虽是半醉,眼睛却是寒冷如冰。
“慕亿枫,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对老娘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凭什么!就凭你喜欢我!”慕亿枫冷笑着,转过身来捧着女孩的脸,宛如细语般说:“为什么你有着和苏蓝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睛,为什么性格却有天壤之别呢?!她那么温柔,你却这么得泼辣,我怎么能答应让你取代苏蓝在我心里的地位呢?”
慕亿枫松开手,理也不理愣在那里的女孩,踉踉跄跄向学校走去。
不远处的程一和陶然立在那里,看着那个跋扈的女孩蹲在原地,埋头大哭。陶然想要冲上去,却被挂彩严重的程一给拦住了。
“别去,你打不过他的!”程一指着脸上的伤说。
“我没打算找他打架!他可是跆拳道系会会长哎,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陶然打掉程一的手,问:“你小子又和你姐吵架了?”
程一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那女孩身边说:“慕亿枫是不可能喜欢上你的,他的心里只有苏蓝。现在苏蓝死了,他更不可能会喜欢上你。”说完,便吆喝陶然向大排档走去。
“苏蓝是谁?慕亿枫用砚台砸完你姐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陶然灌完一杯啤酒,问着拉自己半夜出来喝酒的程一。
“苏蓝姐吗?苏蓝姐和我姐是好朋友,两年前被车撞死了……至于,慕亿枫嘛,那小子根本不是人!”程一朦胧着眼睛,傻呵呵地笑着:“不过,亿枫哥以前可是很好的,自从苏蓝姐死了之后,他才变成这样的。”
陶然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一次便灌了进去。
对面的程一因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一张阳光帅气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嘴巴也在那里意犹未尽地砸吧。
陶然嫌倒酒麻烦,直接拿起酒瓶便灌了起来。
“程一,你知不知道你姐是怎么买醉的,她买醉的样子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啊!”陶然苦笑着,给程唯打了个电话,才又向老板要了一瓶啤酒。
他拿着酒瓶走到大排档外,逆着是夜的冷风便灌了起来。
远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像是天上的银河落到了地上一般,在远方的交界线上慢慢汇聚成海。而那片在黑暗最深处亮着的海就是程唯每次买醉时最迷恋的风景。
说实话,他并不了解程唯,倘若不是程一,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有关于她的事。
每次书画展结束,听了慕亿枫的评价后,她总会到学校后面的大排档来买醉。每次他都会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希望她在醉后可以有一个依靠的肩膀。
然而,她却不曾一次喝醉过,就像传说中的千杯不醉。
她安静地买醉,却又因为买不到醉而不得不安静地回去。有一次,她似是终于注意到了他,忽然对身后的他说:“你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最痛苦吗?”
那时的他有点受宠若惊,还没反应过来她便自己回答了起来。
“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生活是最痛苦的。而我现在就这样痛苦地活着。”程唯眯着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在灯光下苦涩如酒。
而他呢,只是微笑着,指着远处的灯海说:“你看那里!它们即使只是灯,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去追求着光明,勇敢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不管世界有多么的黑,它们也都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如果你还没有找到的话,不如晚上多看看灯海吧,这可比买醉强多了!”
由于酒精的作用,他记不清当时她是怎样的表情了。
只知道,她哭了。
她无声得哭着,眼泪一滴接一滴的落下来,最后她干脆蹲在地上,双手捂面,哭出了声音,不断地呢喃着:“阿蓝……阿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谢谢你背小一回来,现在不早了,你也快点回去吧,要不宿舍要关门了。”程唯边取着门上的钥匙边对陶然说。
陶然似是没有听见,只是一直盯着陈列柜上那个碎裂的砚台。
程唯顺着陶然的目光看去,手也不期然地摸在了额角的伤疤上,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她颤着手关上门,强迫自己冷静地说:“那个砚台是我好朋友送给我的,有一次洗砚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碎了。因为是好朋友送的,所以碎了也没舍得扔。”
“是苏蓝送的,是么?”陶然看着程唯的眼睛,酒后的眼眸在惨白的灯光映衬下竟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程唯搁下钥匙,“我去给小一拿床被子,免得他冻感冒了。”
“程唯……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你还不放过自己呢!”陶然叫住转身准备逃走的程唯,抱起已经醉得不醒人事的程一向他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