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沙城的天空逐渐明晰。曾经被放逐的人，此刻已被深埋。数不清的坟茔躺在飞雪里，寒风刺骨。碧影媱着一袭紫纱衣站在凌雨寒的荒冢前，泪如雨下。
　　 沙城中央，莫河横穿而过，将它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喝醉的沙之夕阳，娇艳似火的颜色湮没了迷人双眼的沙漠。凛冽的冰川之巅，蓝白交叠的透彻碎裂成死亡国度。
　　 雪之夏，冰与沙的极致融合。
　　 莫河左岸，一缕悠长的箫声缠绵在飞沙里。银蓝色轻纱覆面，雪银色长发，眉梢几许笑意掩盖不住清冷的双眸。暖色的沙漠在冰雪的映衬下格外荒凉。那名吹箫的女子，只静静地看着右岸的人。紫纱衣落进寒风中。俏艳。绝望。
　　 千年的等候，依旧等不到碧影媱归来。那一日，若非力量差距过于悬殊，他——凌雨寒也不至失去碧影媱。最终，连自己也落得被放逐的地步。
　　 “千年之后，我必将与你重逢。”临别前的最后一瞥，她如是说。
　　 他在漫天的风沙中守候千年，直待莫河的力量渐渐复苏，碧影媱也不曾出现。此时他才幡然醒悟，王当年的承诺不过是一场骗局。
　　
　　 【壹】
　　
　　 离渊大陆在澜霆的统治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让这个终日坐在王座上的人倍觉乏味。唤一名随驾，沿着河川乘船而下，途径冰都，也便饶有兴致地下了船。
　　 冰都是人鱼族仅有的一座城，位于离渊大陆之上。先王早已昭示，冰都属人鱼族管辖，历届王者都不得将其吞并。澜霆大约是知道的，人鱼族的蓝雪公主嫁予先王之后，因战乱丧生。先王哀恸不已，最终让出临河的冰都，借以宽慰人鱼族，也给自己留了一个寄托。
　　 因是人鱼族的居所，这大陆之上的都城也好似水下王宫般晶莹透亮。蓝白交叠的冰川水幕，珊瑚红的宫殿，水藻绿的长街。澜霆兀自走在街上，雪银色的长发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人鱼族存在着严格的等级划分。紫发象征王室，水蓝发代表贵族，而普通人则是水绿色头发。能随意出入冰都的除了人鱼族，仅剩离渊大陆的王族。然而自先王离世后，再不曾有王族出入。尽管好奇，但那些人并不敢轻易靠近。澜霆望着那些目光，源自冰都的神秘感蓦然消散。在王族的力量面前，即便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鱼亦会胆怯。
　　 正欲离开，忽见迎面高楼上一袭紫衣落入眼帘，扬起的紫发在光影里异常醒目。远远地看着她，澜霆忽而笑了，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记忆悄然苏醒。他默默矗立良久，只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眸。
　　 蓦地，女子从高楼上轻盈跃下，径直朝他走来。
　　 “见过吾王。”紫衣女子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长街上的人见状都纷纷跪拜。
　　 他并不言语。顿了顿，漠然转身。
　　 “王……”紫衣女子又唤一声。
　　 “公主可是有意同我一道游玩？”他虽如是说，却并未回头。
　　 “王，影瑶有事相求。”女子慌忙追上去。
　　 “我为何要帮你？”
　　 “请您救救人鱼族，若连您都不愿出手相助，人鱼族必将覆灭。莫河的力量已渐渐失控。王，难道您想看见先王当年的局面吗？”
　　 “莫河？谁告诉你的？”澜霆蓦然止步。
　　 “婆婆说您今日会到达此处，让我在此等候。”
　　 “婆婆……她好吗？”说起她，澜霆忽而笑了。
　　 “……不太好。”碧影媱犹豫了一下，如是答一句。
　　 “带我去见她！”
　　 她点点头，折身朝宫殿走。
　　
　　 【贰】
　　
　　 顺着水藻绿的长街深入，眼前是明若水晶的宫殿。宫殿左侧便是婆婆的住所。一弯石桥，几池碧水，水上赫然绽放的红莲妖艳似火。澜霆静静地看着那朵绽放的莲花，不由得拧紧了眉。
　　 “王，时间不多了。”碧影媱回眸看他一眼，颇为焦急地说。
　　 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直奔婆婆的住所而去。
　　 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神采奕奕的蓝发女子了。三千年未见，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间的年华。然而对于人鱼族来说，却太过漫长。
　　 “婆婆，还记得霆儿吗？”
　　 看到他的脸，婆婆轻轻笑了，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开，目光越来越清澈，如当年看着幼时的他一样。尽管过了那么久，他的面容亦不是当初的模样，但他目光依旧。
　　 “你来，我便安心了。”婆婆的眸光愈发明亮，仿佛那年沙城夜空的星辉，耀眼而温暖。
　　 当年为了躲避战乱，先王将他交予婆婆抚养。那时的他不过一百多岁，还是幼童的模样。她笑着让他唤自己婆婆，说自己已经活了一千多年。她知道他的力量足够强大，但在她眼中，他只是个孩子。他是澜霆，不是离渊大陆的继承人。
　　 他第一次笑了。望着这个面容温暖的蓝发女子，他忘了自己即将成为离渊大陆新的王。再过几百年，他就会长成成年男子的模样，他的寿命远远超过人鱼族。但他仍开心地唤她婆婆——乌婆婆。
　　 澜霆还来不及走近，那一瞬间，星光湮灭了。屋外，池中的红莲盛开了第二朵，红艳似血。
　　 空气刹那间凝结，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几欲窒息。他默默地立在婆婆身边，双眸因痛苦变得冰冷。即便人鱼族的寿命再短，也绝不可能只有四千年。四千年，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短的时间。
　　 “碧公主，婆婆——为什么会死？”
　　 碧影媱震了一下。此刻的澜霆仿佛换了一个人。冷酷，残忍，仿佛透过声音就能让人感到一片彻骨的绝望与寒冷。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愤怒地望着她，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即让她消失。她刻意等他，告诉他时间不多，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见婆婆最后一面。她竟说不知道，不知道……她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欺骗他。
　　 他盯紧她的脸，直至此刻他才注意到她眉间的朱砂。蓦地，他笑了。戾气顿消。他转而说：“很好。我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条件？”
　　 “是。你随我回离渊大陆。”
　　 “不——不可以。”
　　 “那么你告诉我，婆婆为何会死？”
　　 “我……”
　　 “既然如此，即便莫河失控，人鱼族覆灭也与我无干。”
　　 碧影媱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直到现在她才认清面前这个人。一直以来，她在婆婆口中了解到的那个澜霆似乎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面前这个毫无感情的王。
　　 澜霆并不看她，只默默地朝婆婆的遗体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转身。
　　 “王——我随您离开！”
　　 他并不回头，亦不曾止步。
　　
　　 【叁】
　　
　　 碧影媱来到了离渊大陆，随后入住王宫。依澜霆的性格，这种事是不必对外昭示的。一则碧影媱并不是以公主的身份联姻；二则碧影媱早已定亲。依照人鱼族的惯例，定亲之后，眉间才会点上朱砂。澜霆对此再清楚不过，但他忽然想看看，这个人，这个欺骗他的人究竟能为人鱼族做什么。
　　 然而，正因王不曾做出任何解释，流言便肆意蔓延开来。不论是离渊大陆还是人鱼族都对此表示反对。但无论众人如何议论，澜霆都置若罔闻。而众长老，也因此事过于微小，无权干涉。
　　 不久之后，凌雨寒率人潜入王都。
　　 夜，冰蓝残月如梦似幻。碧影媱静静地望着夜空，眉间那点朱砂红艳似血。
　　 “他总该出现才是，我都等了这么久！”石柱后忽而传来了澜霆清冷的嗓音，浓郁的夜色让人辨不清他的表情。自碧影媱来到王都之后，他就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多么有趣的人，为了心爱之人，即便是飞蛾扑火，也一定会冒死闯入王都。
　　 “王……您……”碧影媱惊恐地望着他。似乎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他是离渊大陆的王。
　　 “你倒肯开口说话。来了这么久，你都不愿说话。果真与他相关的事，你就无法镇定自若。”澜霆轻蔑地笑了。
　　 “您要杀了他？”
　　 “他的目的是行刺我，顺便营救你。我自会好好招待！”
　　 “我……”碧影媱看着他，想求他放过凌雨寒。但她看着暗影后的那个人，那个雪银色长发，眉目中没有丝毫感情的人，他又怎会真的放过他。
　　 “你想求我宽恕他？”澜霆又一次笑了起来。
　　 “您……会这样做吗？”
　　 “当然，你若是求我，我必会答应。”
　　 碧影媱惊喜地向前走了几步。蓦地，她忽然记起王答应救人鱼族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是的，他澜霆做事一向需要条件，条件有意思他才会同意。若要他宽恕凌雨寒，那么条件和代价，恐怕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如何？”澜霆又笑了。
　　 “您……有何条件？”
　　 他仰天大笑，许久才道：“果真是时间久了，你也懂得遵守规则。条件自然是有的。他镇守沙城。千年之后，待我完全控制了莫河的力量。你们便能重逢。”
　　 “沙城？”
　　 “莫河自古便作为恒定的力量来压制沙城本身的邪气。如今沙城风沙蔽日，寸草不生。莫河作为人鱼族上游河川，是影响人鱼族最主要的原因。若想控制莫河，必得在施予力量之后等待千年，随后，莫河的力量才可复苏。曾经的沙城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冰与沙，亦称雪之夏。你该知道，沙漠之地是人鱼族永不可到达之处。所以，这千年里，你们无法相见。千年之后，沙城之夏会出现冰雪和风沙两个世界。届时，你便可到达沙城。”
　　 “千年……王，人鱼族的寿命……”
　　 还不待碧影媱说完，空气中便再次透出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破坏欲。碧影媱闭口再不敢言，亦不再奢望什么。她知道他想起了乌婆婆的死。若他知道乌婆婆将自己最后一千年的寿命延续给自己，那么不只是她碧影媱和凌雨寒，便是整个人鱼族，亦会因他的仇恨而被他亲手毁灭。婆婆错了，他是王，再不是当年的澜霆。
　　 “我答应您的条件。只要他活着，见与不见，并无不同。”
　　 澜霆笑了。不愧是公主，权衡之后，永远都会选择最有利的出路。
　　
　　 【肆】
　　
　　 千年之约如期而至，碧影媱没有出现。
　　 凌雨寒兀自站在漫天的风沙里。蓦地，黑色的河水翻涌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引向河边。瞬间，河水将他吞没。一颗明珠遗落在风里，冰蓝色的光泽柔润纯净。
　　 悠长的箫声凌空响起。吹箫的女子以银蓝色轻纱覆面，雪银色长发，目光清冷而通透。曲毕，她拾起地上的明珠。原来是碧公主随身携带的那枚“人鱼之泪”。
　　 漠河右岸，女子将“人鱼之泪”埋进沙丘中。少顷，沙丘渐渐改变。风沙与冰雪交叠，数不清的冰冢逐一出现。直待最后一刻，凌雨寒的坟茔出现后，冰雪世界才完全成形。
　　 沙之夕阳，艳如红莲。冰川荒冢，明透如月。银发女子轻叹一声，兀自离开。
　　 几日后，银蓝随碧影媱一同来到沙城。
　　 惦念了一千年，再见之时，却已生死相隔。
　　 漫天的风沙仿若飞雪湮没了双眼。漠河右岸，碎裂的记忆融成泪水，在寒风凛冽的天空瞬间枯萎。
　　 银蓝静静地看着她，轻言：“碧公主，百年之后他将于离渊大陆重生，若你有意让他保留记忆而生，我可以帮你。”
　　 碧影媱蓦然回首。泪痕未干，眉梢却见喜悦之色。
　　 “无须任何条件。如若你愿，我可以帮你。”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女子。注意到她的存在是因澜霆。不论何时，她都静静地跟在澜霆身后，面无表情。然而，澜霆却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今，要自己相信她会出手相助，她如何能信，如何敢信。
　　 “王——又安排了一出好戏罢。”许久，碧影媱如是说。她笑了，凄惨而绝望。
　　 “苍雪——他的名字。言尽于此。若你有意，十日内还有机会。”银蓝旋即转身，眉目依旧清冷。
　　 果真，一切都逃不过宿命的轮回。
　　 沙城的天空，一曲凄清的箫声悠然响起。声音落进风里，深情缠绵，渗入骨髓。
　　 前世的记忆——在轮回里选择留下前世的记忆重生，再续前缘。可前缘是什么，千年的等待还是最终尸骨无存的凄凉？若凌雨寒可以选择，一定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罢。若没有遇见她，他一定会拥有更多。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坟茔前，泪水落进风雪里，像那颗“人鱼之泪”一样温和柔润。若还能选择，她希望他永世不要记起自己。她是碧影媱，是那个给不了他永恒的人。
　　
　　 澜霆迎风坐在城墙上，一名女子静静守在他身旁。银蓝色轻纱覆面，雪银色长发，手握玉萧。
　　 “银蓝，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
　　 “那是她的选择。她是公主，也是继承了乌婆婆寿命的人。”
　　 “婆婆相信她！”澜霆笑了，眸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悲伤。
　　 “不，婆婆相信的人是你。她知道你不会让她失望。”她静静地望着他，眉目温和。
　　 他笑了。婆婆相信他，只有他可以让莫河的力量苏醒，也只有他知道，凌雨寒拥有玄冥族的血统。他说过，人鱼族是无法进入沙城的。然而碧影媱始终都不曾问他，为何凌雨寒却可以。是啊，凌雨寒是人鱼族的普通人种，但他却可以出入沙城。
　　 玄冥族作为沙城曾经的王室，只有他们才能完全掌控沙。但却那么巧，凌雨寒恰恰拥有一半玄冥族血统。也许，从一开始碧影媱就知道这些，知道最终是王将凌雨寒作为活祭进献给沙城曾经的统治者，继而控制了莫河的力量，最终拯救了人鱼族。先王在世时的那场战争，一切都因玄冥族的纷争而起。莫河失控，玄冥族覆灭，无数牺牲者被掩埋于沙丘之中。千年之后，一切终于落幕。而碧影媱，若她当真知晓一切，她又会如何抉择？是让他保留记忆重生，还是从此在轮回里彼此纠缠，永世无法相遇？
　　 夜，寂静清冷。澜霆静静地望着王都的某处，目光疏离。
　　
　　 【终】
　　
　　 碧影媱看着已经失去记忆的苍雪一步一步往前走，洁白的华裳和雪银色的长发被寂静的朔风撩起。
　　 他侧过脸，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在夜色中逐渐晕染，半开的瞳孔如月亮一样蓝，透彻得如梦似幻。
　　 她双手重叠按住胸口，闭上眼睛。
　　 苍雪，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