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妹妹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我的二堂兄去世了，我的心头就是一震，不免有些心绪烦乱起来。死亡，对于他来说，也许这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吧。只可惜的是，今年刚刚步入花甲之年，正是人生的第二个黄金期，可是对他来说，却没有什么“美好的夕阳”可言了。
　　
　　 （一）
　　 我大爷十四岁时，背井离乡，独自闯关东来到了东北，在长春学徒，做了一名铸造工，（翻砂匠）而且在长春安了家。我大爷的技术在当时是最高的“八级工”，工资也是最高的。他这一辈子除了他热爱的工作以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简直是嗜酒如命。越是岁数大了，酒就是越喝越甚，而且是一天到晚没有遍数地喝，只要是手里闲着的时候就喝，也不需要什么菜。晚年的时候，脾气反常，经常和老伴吵架，看什么都不顺眼，把我大娘赶到小屋去睡，而且要和我大娘闹离婚，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闹得子女不理他，闹得老伴不管他。终于有一天，在他卖完韭菜（其实他不缺钱花）不知是喝了几顿酒后回到家，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炕上，双腿耷拉在炕沿下边，我大娘也没搭理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大娘发现人还是那么一动也没动地躺着，心里才有点慌了，忙用手去推，结果发现我大爷的身子都早已经硬了。
　　 大娘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亮晶晶的很有神，经常穿着漂亮的旗袍去戏园子看戏，打麻将，花钱如流水一样。可是她却舍不得每一个月拿出“五块钱”寄给远在河北老家的婆婆做赡养费，因为这事，我爸和他们吵过不知道多少次，后来就很少来往了。我们家当时四个孩子，都很小，父亲一个人上班，每个月才挣四十二块钱，不但要养活一个六口之家，还要每月按时给奶奶寄去五块钱赡养费。
　　 记得有一年，要过春节了，妈妈正忙着拆洗被褥，大娘忽然来了，她是几年不登我家门槛了，俗话说得好；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无人问，别看我们家困难，但是爸妈是有骨气的，从来不去大爷家讨饭吃。她当时摸摸我的头说：“玲都长这么高了，上学了吧？你看我给你带么来了？”说着从兜子里拿出来一件半新不旧的，大堂姐穿小了不能再穿了的，后背还破了一个三角口子，用白色线好歹缝上了的红色烫绒上衣。哇，我好喜欢呀，我从长这么大就没有穿过一件这么漂亮的衣服呀。那是因为家穷孩子多，条件不好，所以妈妈很少给我们做新衣服，更别说去商店买了，我看了妈妈一眼，妈妈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穿上试试吧。”我急忙穿上，大小正合身，美得我一个劲地傻笑。跑到镜子前左右、前后照着，笑着，这镜子里是谁家的小美丫头呀？像一朵花一样。事后我才听妈妈说大娘向我妈妈要了五块钱和五尺布票。在那个年代，五块钱和五尺布票完全能买到一件新的烫绒上衣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是说什么也不能要她的衣服的，还让她觉得我们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似的。
　　
　　 （二）
　　 我大爷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这四个子女的命运却是截然不同的。我的大堂兄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学习成绩好，是班上的班长，少先队的大队长，即使这么优秀，但却不讨我大爷的喜欢。大堂兄为人倔强，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出人头地不可。年纪不大就越级考上了财经学院。可就是这一周回来一天的时间里，我大爷还不给儿子吃饱饭，气的大堂兄有时候会偷偷地来我家吃饭，还不能让他爸爸知道。
　　 大堂兄是班里的班长、团支部书记。深得同学们的爱戴和拥护。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学校要放假了。头一天，也就是周六，大堂兄在班上宣布；“为了同学们的安全，明天谁也不准去南湖游泳。因为最近雨量较大，南湖的水位高出平时的几倍，谁要是擅自行动，后果自负。”可是到了第二天，大堂兄并没有按时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召集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南湖划船了。谁知这一去，却要了他的性命。
　　 夏日的南湖，绿柳成荫，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花香。沁人心脾。微风吹拂着水面，波光粼粼，烟波浩渺，鱼儿在水中嬉戏，紫燕在空中飞舞，点点轻舟摇曳，溅起了阵阵涟绮。人在画中游，好不快哉！大堂兄和同学们当时分组租了两条船，在湖面上尽情地划着，唱着，不时地互相打着水仗，水花溅到了同学们的脸上，身上，引起了串串欢快的笑声。当两条船的距离相距很近的时候，不知是谁在喊“谁敢从这条船跳过去？谁就是老大，有没有呀？”同学们都面面相视，无人敢做声。这时大堂兄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说；“这有什么呀？你们看着，我来也。”他仗着自己会水，艺高人胆大。只见他身体跃起，纵身一跳，本来以为自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却落空了，跳在了水里。在水中很轻松地做了几个花样游泳姿势，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拉上了船。“这次不算，再来。”结果还是差了一点点，又掉进了水里，当他气喘吁吁地被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拽了上来的时候，“行了，别跳了，服你了还不行吗？咱们玩一会就上去吃饭吧。”同学们好心地相劝着。“行，再跳最后一次，我一定会成功的。”大堂兄憋住了气，一个骑马蹲裆式，前腿一躬，后腿一蹬，蹭地一跳，只听扑通一声，又掉到水里去了。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在浮出水面，也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来了。同学们慌了手脚，呼唤着大堂兄的名字，可是不管是怎样的呼唤，大堂兄却永远也听不到了……打捞船从上午九点多打捞到下午五点多，才找到早已停止呼吸的大堂兄。大娘是悲痛欲绝，在以后很长的时间了，每日都是以泪洗面。她的鞋上，衣服上都沿上了白边，以悼念死去的爱子。
　　
　　 （三）
　　 大堂姐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年轻时长的是如花似玉。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两条黝黑铮亮、过腰的大辩子垂在脑后。嘴皮子厉害、泼辣。得理不饶人。人称老陈家的姑奶奶就是厉害！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要是认准的路，就是有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大堂姐在消防器材厂上班。单位性质好，人长得又漂亮，前来保媒说亲的，自己找上门来自我推荐的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个小伙子，叫王志江的，（也就是我现在的姐夫）在一汽上班，长的是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子，消瘦的身材，不善言谈，老实厚道。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却入了大堂姐的法眼，一颗初恋的芳心暗暗地长在了小伙子的身上。两人相爱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不久，我大娘知道了，是暴跳如雷，“你和他，他家的成分不好，是黑五类你知道吗？他妈那个刁劲，是远近闻名。他家有那么多的孩子，生活条件又不好，你图他什么呀？你说你找什么样的没有呀？”“我就喜欢他，他家什么样我不管，我就是看上他这个人了，老实厚道。对我好，我说一他不敢二。”“不行，我绝不同意，我宁可打死你，也不让你跟他在一起。”说着大娘拿起正在盛饭的勺子朝大堂姐的身上、脸上、头上打下去。以后三天两头打，打的遍体鳞伤是常有的事。可是就是这样，这一对苦命的鸳鸯也没有因此而断绝来往，依然我行我素。
　　 记得那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九点一过，大娘看到大堂姐还没有回来，气灌脑门，不顾大爷的劝阻，就一手拿着一个装有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一手拿了一根长棍子，气势汹汹地去到“一中”围墙四周去寻找那不听话的女儿。那是她已经瞄好了，女儿一晚回来，准是和那小伙子在一起，总是在一中的周围溜达，恋恋不舍的缠绵。大娘一路走着，看着，忽然，她用手电照在了一对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热恋男女的身上。刹那间，大娘手中的手电筒像雨点般地打在了大堂姐的身上，打在了小伙子的身上。“叫你们不要脸，叫你们不要脸，打死你，打死你……小伙子见事不好，挣脱了手电筒的厮打，撒腿就跑了。堂姐则用双手捂着头，蹲在了地上，手电筒的玻璃打碎了，大娘抡起棍子，朝堂姐没头没脑地打去。堂姐被打的体无完肤，没办法，只好挣脱了大娘的雨点般的毒打，撒腿飞跑到我家，找我爸爸求援。“二叔，二叔……”当我爸看到堂姐遍体鳞伤，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之像，不禁怒火腾地冲上了脑门。本来我爸的脾气就不好，沾火就着，看到侄女受此酷刑心如刀绞，马上安顿好堂姐，“别哭了，洗洗脸，还没吃饭吧，叫你二婶子给你热饭。你先在我家住下养伤，我去找你妈理论，我就不信，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堂姐在我家一直住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好。那时我的年纪还小，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对男女之间的爱情根本就不懂。看到每日堂姐都以泪洗面，嘴里还经常哼着一些不知名字的歌曲，哼着哼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真是梨花带雨，好可怜呀！好像听人说过“男愁唱，女愁哭”可是堂姐是即唱又哭呀。我看那个我后来的姐夫人挺好的呀，一说话脸就红，堂姐说什么他就答应着，像一个听话的小绵羊。人长得也不错，我大娘怎么就看不上眼呢？
　　 后来堂姐不知怎么了，想通了，决定和王志江分手并退还了王志江给她买的衣物，搬回了家。半年多过去了，堂姐以为失恋的伤痛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地消失，人也会慢慢地忘掉。可是王志江并没有死心，而是以种种借口三天两头地来找堂姐纠缠，他非常清楚堂姐下班回家走的路线，在车站等着，今天一个理由，明天再换一个理由，堵着就是不让你走。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呀，堂姐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和他重归于好了。大娘是死活不同意，而且宣布和女儿脱离了母女关系，从此不相往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堂姐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去送她，虽然少了母亲的祝福，却也是风风光光地，和心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在以后我大娘老了，患糖尿病瘫痪在床上的时候，是我堂姐和姐夫来照顾的，一直到去世。
　　
　　 （四）
　　 今天是二堂兄出殡的日子，为数不多的亲戚都到场了，以前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来的为数不多，只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何况是人死如灯灭，此一时彼一时也。虽然丧礼不是非常的隆重，却也是风风光光。而且在那鲜花翠柏的簇拥中，二堂兄的遗容是那样的宁静，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栩栩如生。脸上没有一丝的皱纹，皮肤似婴儿般的白皙、细腻，我真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了，难道二堂兄真如俗话说的那样放下屠刀就立地成佛了吗？假如不是的话，怎么能有这样一副慈祥的遗容呢？在撕肝裂肺、催人泪下的哀乐声中，追悼会的主持人用悲痛的语音讲述着二堂兄的生平。那些过去的记忆像电影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曾经：一个立马横刀、一呼百应、听见名字就使人吓得尿裤子的一代江湖霸主。一个起早贪黑，艰辛经营鱼品批发的老板。一个无所事事，精神颓废，一天到晚手里拿个酒瓶子，没有次数的喝酒，随时随地都有醉倒可能的可怜老人。一个病魔缠身，无力回天的孤魂……
　　 二堂兄比我大一岁，可是我们的人生却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是老老实实地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人，一步俩脚窝。一生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倒也是吃穿不愁，吃的香甜，睡得安然，夜来敲门心不惊。二堂兄正相反，在那些动乱的年代里在光复路是“东头一跺脚，西头乱颤，”响当当的一霸。用他的朋友的话来说，“和肥哥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个威风劲，现在是找不回来了。去饭店吃饭，专挑好饭店，一般看不上眼都不去。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前呼后拥，那个阵势就是一个字“牛”。而且吃饭从来就没给过钱，临走老板还得乐呵呵地拿钱相送，那是因为来吃饭是给他面子，如果表现不好的话，明天挨砸的就是他，打仗像吃馅饼似的，有瘾。那时候的人，讲义气，真是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只认义气，不认钱，不像现在的人都往钱看，满身的铜臭味，人心都散了。那时一人有难，是朋友都会不要命地往上冲，有谁进局子了，打死也不乱咬。闯江湖的时候，一开始拿棒子、锤子、匕首、到最严重的时候都弄到了枪。”社会上更是被搅的乌烟瘴气，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可是到头来二堂兄又得到了什么？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严打，东躲西藏，“教养改造，刑满释放，教养改造，刑满释放”……老娘和妻子为他操碎了心，老娘多年攒点积蓄都用来为他打点人情费了。
　　 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的推行和落实，江湖上的浪子们开始收敛起来，各自开始寻找生财之道，先后做起了各种买卖。在光复路上，有很多百万，千万富翁都是这样起家的。二堂兄也在光复路鱼市经过几年的打拼，终于闯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鱼市上虽然没有江湖上的刀光剑影、打打杀杀，却也是各揣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你尔我诈，勾心斗角，缺斤少两，阴险狡诈。有的当面是笑面虎，背后却暗捅刀子，相互拆台。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二字，为朋友可以两肋扎刀，豁出性命。鱼市讲的是“金钱利益”，金钱至上。谁要是挡了生财之道，哪怕是亲爹老子也一样翻脸无情。江湖上是来明的，鱼市则是来暗的，“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在江湖上打杀了大半生的二堂兄在鱼市上却着了人的算计，跌了跟头，阴沟里翻了船，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生意兑了出去，割痛离开了鱼市。
　　 退出了鱼市的二堂兄，在光复路又试着做了几次买卖，都没有成功。跟随他多年风雨同舟的妻子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给他办低保需要夫妻双方离婚为由，说需要办假离婚才行。谁知假离婚却成了真离婚，“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了生活来源的他，穷困潦倒，儿子不在身边，妻子又走了，年迈的老娘也离他而去，这对二堂兄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终日以酒为伴，以酒为乐，酗酒如狂，酗酒如命，以此来麻醉自己。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的神志不清，大脑颓废，最后一病不起，命归西天去了。
　　 这就像“红楼”一样，有兴盛，有衰亡，也许他最后真正地参透了人生的哲理，玄机，善恶，生死，可是这一刻来的太迟了，白白搭上了他一生的性命。
　　 小堂弟从小就聪明伶俐，脑瓜好使，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却不好好读书，年纪不大的时候就跟在二堂兄的屁后在江湖上混。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经过几年的拼杀，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他和哥哥比起来，更富有心计，善于动脑，更富于耍点阴谋手段。后来他沾染上了毒瘾，并开始贩毒。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年轻的妻子扔下了幼小的女儿离他而去。留给年迈多病母亲的只有哇哇待哺的孩子和那无尽的揪心的伤痛和慈母对儿子的牵挂。
　　 这就像一部现代版“红楼”的兴盛衰亡史，兴盛的时候，门庭若市，前呼后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衰亡的时候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一片凄凉。有道是：天网恢恢而不漏，人间正道是沧桑。
　　 只有大堂姐自从鱼市退出来以后，含辛茹苦地培养教育儿子读书，终于一举成名，并给儿子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抱上了孙子，一家人的日子如今是过得红红火火。
　　 风雨人生几度秋，贱如乞丐贵如候。
　　 一呼百应江湖闯，若载孤拼闹市游。
　　 义胆侠肝心有憾，昏天黑底酒无愁。
　　 久居病榻知冷暖，西去才能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