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再次来到这间废弃的影楼。
　　 顺着木质楼梯往上走，脚下传来咯吱声，似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春风吹动细雨，阵阵夹杂着湿意的轻风透过木板的缝隙吹入，一股寒意笼罩全身，许静不禁拉紧衣襟。
　　 来到楼上，许静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在场者。四个打扮一样的女生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正围在收纳服装的柜子前叽喳地说着话。
　　 许静轻咳一声，四人齐齐回头。她这才看清四人都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身处这间民国时的建筑，倒不显突兀。反倒是她，一身现代装束站在其中像是穿越了几十年而来。
　　 “姐姐，你也来这里挑衣服啊？”说话的女生叫林文，嘴角的笑意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
　　 许静上前两步，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穿成这样？这里的衣服可以挑选的吗？”
　　 “当然可以。这间影楼是我舅舅的。”个子略高的陈宁语带骄傲，“他答应送我和我的好朋友一人一件旗袍，还要帮我们拍照片呢。”
　　 “是啊，陈宁的舅舅可好了。我们上午在学校练习，中午就过来挑旗袍了。”吴冰拿起一件湖蓝色旗袍在身上比划着，“梁月，这件好看吗？”
　　 梁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好看。”
　　 “那我就要这件了。”吴冰双手抱着旗袍，迫不及待地跑到角落的房间里试衣。
　　 剩下三人也赶紧挑选喜欢的样式。
　　 许静站在一边，心想大概是参加舞台剧一类表演的学生吧。她看看左手一件正红色旗袍，右手一件绿色旗袍，拿不定主意的陈宁，问道:“陈宁，你刚刚说这间影楼是你舅舅的。这里不是废弃了好多年了吗？”
　　 陈宁转过身，认真地问:“姐姐，你觉得哪件好看？”
　　 许静本想说这两件的颜色都太重了，不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女生，可看到陈宁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好说:“红色的。”
　　 “我也喜欢红色的。”陈宁立刻把绿色旗袍挂回去：“对了，姐姐，这间影楼确实是我舅舅的。不过他开了一间更大的，这里就不用了。你瞧，东西大都搬走了，只剩下这么一点点。”说完，陈宁撅撅嘴，好似不满意只剩为数不多的衣服可供挑选。
　　 四个女生挑好旗袍，全进了房间里。许静不想打扰，便在面积不大的二楼走走看看。
　　 看得出来，这里的确有搬迁的痕迹。墙上一个个凸起的钉子，大概是用来挂展示相片的。打开的抽屉还有一些泛黄的纸张，应该是记录用的。许静细细看下来，倒发现许多前两天拍摄时遗漏的点。她想，或许可以请摄制组过来补拍几个镜头。
　　 许静琢磨间，四个女生换好装出来了。看到她们的瞬间，许静有几秒晃神。只见她们秀发盘起，面带薄妆，缓缓从房间步出，姿态优雅娴静，全无稚嫩之气。陈宁走在最前，正红旗袍穿在身上意外合适，微微俯视的眼神更是带出几分气势。随后的林文、梁月和吴冰则素雅多了。林文身着素白旗袍，小面点缀了深蓝花朵，带出一股清雅之气。梁月一袭玄青旗袍，衬得瘦削的她更为轻盈瘦弱。身着湖蓝旗袍的吴冰灵动活泼，非常符合她的气质。
　　 四个女生走到许静面前站定，像是排练好般摆好造型，问:“姐姐，你觉得我们这样拍照好看吗？”
　　 许静点头，真心赞道:“好看，非常好看。”
　　 闻言，四人露出灿烂笑容。吴冰握住其他三人的手，认真地说:“说好了，我们要做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好了，一生一世。”
　　 许静看着四只交叠的手，虽纤小，却异常有力量，可见四人心意之坚定。许静不禁被这一幕打动。
　　
　　 “许静。许静。”连声的轻唤让许静慢慢睁开双眼。倒退的街景令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揉揉紧绷的太阳穴，记起这是在前往拜访地点的路上。
　　 一个同事凑过来，好奇地问:“听说我们这次采访的对象是照片上的一个人。这样算起来，她都快有百岁了吧？”
　　 许静点点头，“找得回这幅照片，老人家很激动。不过我们得速战速决，不能叨扰老人家太久。”
　　 许静看了看放在最后排的包裹好了的照片，心中并不如表面平静。再次回到影楼，她细细看了好多遍，在一张废旧的桌子后发现了这张裱好的照片。大概是有桌子的遮掩，照片保存得相当好。照片上的四个女生，正是她见到的四个。从影楼回来后，许静睡了长长的一觉，长到令她分不清四个女生的出现是否真的是在梦中。对此，许静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对于四人之后的故事有些深深的执着。以至于在节目播出的一年后，一通电话打到台里，自称是照片中一人的亲人，想要亲眼看看这张照片。许静便怀着万分期待迫不及待和同事奔赴老人的家。
　　 一个多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抵达老人的家。寒暄后，许静既兴奋又期待地走进老人的房间。一看到靠坐在床上的老人，许静几乎可以肯定她是林文。
　　 老人看上去精神不错。她回握住许静伸出的手，问:“许小姐，麻烦你带来的照片呢？”
　　 “在这里。”许静赶紧接过同事递来的照片，小心地放到老人盖着棉被的腿上。
　　 只见刚刚还算平静的老人此刻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她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还包裹着的照片，几次想要撕开，却不成功。见状，许静连忙帮助老人撕开那一层薄纸。
　　 照片慢慢现出原本的模样。在所有包装纸撕掉的刹那，老人的泪同时滑落。她颤抖的双手抚过照片上每一个人，激动中难掩心酸地说:“是这张照片，是她们。我终于又见到她们了。”
　　 许静默默地坐在一旁。此刻，任何语言均显多余。
　　 待老人情绪平复下来后，许静才从老人的回忆中得知后来的故事。
　　 “照这张照片时我们才十六岁，是陈宁的舅舅照的。照出来的相片很好看，她舅舅还放了一张在店里。就是这张。”
　　 “奶奶，您是林文吗，穿着这件白底蓝花的旗袍？”回想着亦虚亦实的梦境，许静对自己的问题内心给予肯定答案。
　　 “许小姐，你识人的能力真不错。”老人摸摸照片中曾经穿在身上的素白旗袍，“我是林文。红色旗袍的是陈宁。蓝色的是吴冰。青色的是梁月。”顿了顿，老人继续说:“可惜，她们都薄命哪。”
　　 “奶奶，能跟我说说您们的过往吗？”
　　 老人抬起头，视线望向前方，似乎在回忆着。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慢慢讲述。“事情过了这么久，我老了，也记不太清了。就随便说说，你就当故事听吧。”
　　 老人的叙述中，出现了一个许静不知的人物，叫杜重华。他是一名记者，供职于当时有名的报社。杜重华和陈宁是一对恋人，却被陈宁大哥硬生拆散。陈宁后来嫁给了当地富商，虽是正房太太，却不得丈夫欢心。在现在看来，陈宁算是商界联姻的牺牲品。陈宁嫁人后，杜重华有些消沉，这时，陪在身边开解照顾他的是吴冰。一段时间后，杜重华走出失意，拿起相机走向战场。吴冰默默陪着他，成了战地的医疗护士。两人渐生情愫，后结为连理。一次拍摄，杜重华深入战区腹地，遇袭失踪。吴冰悲痛后毅然踏上找寻之路，辗转间偶遇同样为战地护士的林文。林文陪同吴冰走了一段路程。一次敌方的突然袭击，吴冰用生命为林文挡下一枚子弹。身体孱弱的梁月听闻两个好姐妹先后离去的消息，悲痛难耐，郁结难抒，也随着去了。
　　 “陈宁在我们四人中出身最好，也最为骄傲。当时，她本有机会离开陈家，与杜重华在一起。可她害怕前路坎坷的生活，选择了殷实的商人家。从那时开始，她就再没有顺心过。特别是听到吴冰和杜重华结婚的消息，她恨极、怨极、悔极，最终自杀。”
　　 听到此，许静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即便当时陈宁选择了与杜重华一起，也未必会有好的结果。如同现在分叉路口前，两条路都布满荆棘，她只是选择了一条看起来稍微容易走一些的路。这是人的天性，无可厚非。
　　 “奶奶，那杜重华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自从失踪后便全无消息，可能还活着，可能死了。吴冰满身鲜血倒在我身上时，微微地笑了。她说，我可以见到他了。我想，她心底应该早就认定杜重华已死，只是不愿意承认。那次意外让她冲破了桎梏。或许，对她来说，这样的结束才是她想要的。”
　　 “奶奶您后来是怎么逃生的？”
　　 “是一位战士救了我，把我送去了医疗队。我的身体恢复以后，就留在了医疗队里。”
　　 老人说得平淡，许静却体验到其中的不易。毕竟，在那个战火蔓延的地方，没有人是平凡而容易的。
　　 当从老人和姐妹的故事中走出来，许静发觉自己流泪了。她握着老人的双手，想说什么，却哽咽了。老人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背，露出淡淡的笑容。这记笑容包含许多情绪，有哀伤，有宽慰，也有释然。
　　 离开前，许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奶奶，你们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后来种种，特别是陈宁和吴冰间，还有一生一世吗？”
　　 老人注视着被安置在床尾柜子上的照片，轻轻地说:“陈宁自杀时手中除了一把刀，还攥着一张照片，是我们四人的合照。她至死，都和我们在一起，当然是一生一世。”
　　 当晚，许静回到家后，打了一通电话给因工作忙碌而渐少联系的好友，对她说:“出来见个面吧，我想你了。”听到电话那头热切的回应，许静开心地笑了。
　　 两年后，在一处公交站台，许静偶遇老人的亲人。她立刻上前打招呼，当询问到老人近况时，却被告知老人在一年前已逝世。
　　 许静心下感伤，“请问老人家最后有留下什么话吗？”
　　 家人摇头，表示老人在那段时间说话已有些困难。只是她指引家人取出照片，在家人的帮助下用颤巍乏力的手写下六个字。
　　 “如此，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