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省，某市，某区，某街道的和平小区5号楼是一栋老旧的三层楼，5到8号楼是和平小区的西区，周围被一道道横幅遮挡，“早拆迁，早受益”，“拆掉过去，重建未来”，“拆迁是通往幸福的高铁”……去年被拆掉的一路之隔的东区，现在已经起了地基，高高的塔吊，接踵而至的运货车，一派忙忙碌碌的施工场景。临到年关，5号楼虽然老旧，但依然年味十足，各家各户的防盗护栏上都摞满了吃食，各家各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五号楼三单元是三居室，一层两户，一楼101，二楼202，三楼301有很多相同之处，三家都是住着老两口，其中男主人都是同一个单位退休的，女主人则都没有工作，这三家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有四个孩子。101李家是一样两个，202王家是一水的男孩，301孙家则是一水的女孩。十几年前，各家的孩子们都还没有成家，这个楼道是这个小区最热闹的，12个孩子，六男六女，虽然打打闹闹的，但是加上各自家长的“和稀泥”，倒也平平安安。
　　 很快，各家的男孩都娶了媳妇，女孩都出了门子，孩子们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样，飞了出去，找到适合的地方，安了自己的小家。这三家都只剩下老两口居住。
　　 快过年了，各家的孩子纷纷围拢过来，但三家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101的李家中，两个女儿在厨房做饭，两个儿子在陪着父亲聊天，两个媳妇则一左一右地贴在母亲的身边，两个姑爷则冷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这不，房子要拆迁嘛！僧多肉少的，谁都想要，给谁呀！老两口被缠得没法，但依然坚决不说这房子给谁。老两口私下早就算计过，一套房子拆了最多换两套小面积的，怎么着自己也要住一套，另外一套给了谁，另外三个都不高兴，现在说了，这年还怎么过呀！索性他们就商量好，谁也不吐口，闷着他们。这些孩子也真是没良心，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儿子长到丈母娘家，人家随叫随到，自己的父母想找都找不到，女儿也一门心思过自己的小日子，对父母也是不闻不问。偶尔来了，肯定是有事，要么就是孩子交学费不够，要么就是家里缺了什么，过来要点，反正“贼不空手”，说是借呀要呀的，其实从来没有还过。但父母也懒得跟孩子们计较，不管如何，来了就挺好，还可以看到想念很久的孙辈们。
　　 其实，老李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一套老两口自己住，等他们都没有了，看谁管他们好，就给谁。另外一套谁要，给另外三个孩子钱，要房的沾房子的光，没有要到房子的，也可以拿到房钱。
　　 可李大儿子说了，他是头大的，将来是要给父母出殡打幡的，拆迁的房子自然是他的，毋庸置疑；李二儿子说了，他虽然是老二，但他家生的是儿子，是给李家传递了香火，房子绝对不能给生了女儿的大哥，要给他，如果不给他，他就不让儿子过来认爷爷；李大女儿说，按理说，她不该要，但她实在是买不起外面的房子，跟着婆婆在一起住，快被婆婆欺负死了，她说她一辈子的没有求过父母什么，现在就求这一次，让父母一定答应她；李二女儿说了，她行小，大家应该让着她，她刚刚离婚，带着一个孩子，正没有地方住，谁需要，也不如她最需要，需要的优先。
　　 四个孩子都义正言辞的，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用详实的证据来证明他们是这套未来的拆迁房的合法必然拥有者，他们视对方为仇敌，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哄两位老人，彼此之间则是剑拔弩张，明争暗斗，丝毫不见兄弟姐妹之情分。
　　 但外人看起来是一派祥和，四个孩子都拖家带口地围拢着父母过年。同样孩子们都拖家带口回来的还有202的王家。
　　 王家是一水儿的男孩，四个孩子都随了老王的英俊潇洒，都长得一表人才，各自娶的媳妇也都赛天仙一样。平时孩子们工作忙，自然也很少回来，他们各家都有自己的小家，房子都很大，小区也很高档。这次拆迁，老王老两口都认为他们无非就是换一套大一些的就好，依然还是他们自己住，不会存在任何的纷争。但未承想，四个孩子，一个步调，都表示想要。理由还非常相同，说这里距离本市最好的高中近，将来孩子上学方便。
　　 这下老王两口为难了，原本过年就够为难的了，因为四个孩子都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他们的印象中，家就是索取的地方，父母身强力壮，衣食无忧，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他们的年事已高，身体都逐渐走下坡路，他们平时互相搀扶着去医院，去药房买药，都是在儿子们视线之外的。四个媳妇自然更不能提，每次来婆家都是撅着嘴，回自己娘家多好呀，啥都不用自己干，到时父母都给准备好了。来到这里，也吃不到好的，喝不到好的，还要硬着头皮去干活。更何况现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还都要抢着好好表现，所以，四个媳妇没有像往常来了一样，都齐刷刷地站在楼下看着各自的孩子疯跑，而是挤在五六平米的小厨房，佯装说着客套话，实际上心里早就厌烦至极。
　　 四个儿子跟四个瘟神一样坐在老王两口身边，他们像小时候一样，遇到喜欢的，就要快速地争，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只要达到他们的目的就好。这也怪老王夫妻年轻时，他们看到是儿子，一直很娇惯，所以使得四个儿子都蛮横无理，现在可是尝尽了苦头，真是有苦难言。
　　 老王清了清嗓子却发出很细弱的声音，房子……他刚开口，四个儿子八只眼睛都齐齐地射向他，仿佛八道利剑，厨房门口四个媳妇一个拿一根香菜正在摘，一个拿着小碗正在打鸡蛋，一个则拿着笤帚在扫地，一个正在切菜的也将手中的刀轻拿轻放，生怕落下哪句关键的话。
　　 房子……这阵势吓到了老王，他生怕自己的话儿会像炸弹一样，将这个家炸散架了。看到老伴儿欲言又止，老王媳妇也局促不安，这个被丈夫管了一辈子的女人，在得知要拆迁的消息之后，没有一点点的高兴劲儿，她就怕现在这幅场景，她深谙这四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谁都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着想。
　　 房子……老王满头是汗，汗水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他满是油点子的裤子上，他紧张的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裤子，仿佛在做痛苦的挣扎，做一个痛苦的决定。四个儿子满眼的期盼，四个媳妇，摘香菜的扔掉的都是香菜的叶子，打鸡蛋的鸡蛋都快给打飞了，扫地的也是扫过来扫过去，切菜的干脆停了手，这个家仿佛一个被定格的电影片段，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慢镜头在各色人物面前扫过，将老王作为男主人公圈入镜头，在众人如炬目光注视之下。老王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用袖口擦了一下汗，说，房子……然后他歪倒在沙发上，眼睛发直，嘴巴颤抖，四肢抽搐，又经过几秒钟的沉默，老王媳妇发出一声哀嚎，老头子，你咋了呀！救命呀，老头子……
　　 四个媳妇很快消失在厨房中，她们各自拉着自己的孩子神速地消失了，四个儿子则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老王媳妇赶紧催着儿子们打120，可儿子们都拿出手机，却都没有拨打，而是佯装接电话，或者有急事，或者干脆啥都不说直接也跟着媳妇走了。这房子很快剩下发病的老王和手足无措哭天喊地的老王媳妇。
　　 等儿子媳妇孩子们都走了，老王媳妇赶紧拍打老王，说，不用演了，都走了，估计他们先不来了。可任她拍打和呼唤，老王依然人事不省，她才意识到是真的出事了，她踉跄着跑到门口，几乎是滚着下了楼梯，她使劲地拍打楼下邻居的门，但她哪儿知道，楼下101也是空气紧张，在这个房子归属是谁马上就要出炉的关键时刻，谁会理会门口象征有事的敲门声呀！
　　 这时，303孙家的小女儿下楼了，她也是一脸的慌张，一连气儿地问老王媳妇发生了什么。然后搀扶着老王媳妇往楼上走。在听说老王发病之后，她赶紧拨打了120了，然后对着楼上喊：妈妈、爸爸，你们快下来，王叔叔犯病了，我们快帮帮忙！话音刚落，楼上快步下来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但步履轻快的，是老孙，一个身材略胖的，步履蹒跚的，是老孙媳妇，他们一起赶到房间里，把老王平放，这时120就已经呼啸而至，他们一起陪着把老王抬到救护车上，老孙和小女儿还一起陪到医院，一直陪着做了手术，回到病房帮着老王媳妇买了必需品才回来。他们回来的时候，老王的四个儿子手机全部关机，一个都联系不上。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老王和唉声叹气着手忙脚乱的老王媳妇，老孙叮嘱女儿，记得明天来帮帮忙，人都有犯难的时候。
　　 孙家小女儿则说，那个王叔叔之前可没少笑话过咱，说咱家没儿子，等老了没人管。现在这不是他家应验了吗？老孙厉声制止女儿，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他现在会懂得儿子女儿都一样的，都需要好好教育才能重用。小女儿其实都懂得，要不她也不会听到王姨的呼喊声就从三楼跑下来了，她只是也在心里为这老两口不值，他们当年多宠那些孩子呀，没有想到现在会这样！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101李家里面一片吵闹声，也分不清谁是谁非，唯一可以听清楚的是“房子”“房子”“房子”……孙家小女儿搀扶着老孙的胳膊，轻步上到三楼回到家。老孙媳妇依然在餐桌旁等候，餐桌上摆着两个菜碗，上面扣着碟子。看到女儿和老孙回来了，忙不迭地问老王的情况，还手脚麻利地去热菜，端上馒头和粥。
　　 壁灯细弱的光下，食不知味的老孙说，哎，老王这下受罪了，这个年可要怎么过呀！小女儿跟着说，估计李叔叔家也不好过，这么晚了，还为了房子吵架。
　　 老孙媳妇看到小女儿说道房子，试探着问，咱家这房子……小女儿轻拍母亲的手，说，放心吧，妈妈，我们姐妹都商量好了，房子就换一套大的，你们继续住，等将来你们都不在了，这套房子就给我大姐，我大姐有两个孩子，负担重，并且她为了你们付出的最多，我们虽然嘴里都不说，但我们都记在心里。老孙听着小女儿说，心里很安慰，他说，你大姐不会这么要这套房子的，你们放心。
　　 爸爸你怎么这么说呢，我姐姐当初为了我们三个可没少操心，她上班早，结婚早，她上班的时候，我们三个都在上学，就你的那点工资怎么够我们上学用的呀！不都是大姐节衣缩食地支援我们吗？我记得我上大学没有什么衣服带，姐姐脱下她身上那件结婚周年姐夫给买的毛衣就送给了我，到现在这件毛衣我都放得好好的。这都是大姐应该得的，你不用多说了。小女儿的话语引出了老孙媳妇的酸楚，往事在她脑海中回放，她忍不住流着眼泪点头称是。
　　 我们姐妹都商量好了，这边今年过年不安生，二姐说把你们接到那里去过年，一来你们换换环境，体会一下南方过年的氛围，二来也可以帮二姐看看孩子，二姐二姐夫的生意过年最忙了。小女儿还在絮絮叨叨着安排，她从书包里拿出四张飞机票，继续说，你看，飞机票三姐都帮你买好了，还是往返的呢！还特意查了一下，来回都是挨着窗户的，你们不是老说没有坐过飞机嘛，这次让你们坐过瘾哈！
　　 夜深了，101继续酣战，202一片死寂，301小女儿搂着妈妈睡得正甜，年眼瞅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