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是为参加岳母逝世20周年既诞辰100周年的祭奠活动，虽然时间紧迫，来去匆匆，但是见闻多多，感受深深。
　　
　　 （一）
　　
　　 第一项活动，当然也是这一次主要活动，就是祭奠岳母。
　　 祭奠仪式既是古老的，又带有现代的色彩。
　　 每一个参加祭奠的人都必须带一大捆纸来，那纸是专门做祭奠用的，是粗糙的、淡黄色的。在我们那个地方，规格就是统一的。既然人间都在讲究标准化，阴间的灵魂在享受人间烟火的时候，当然也要标准化喽。主家、也就是我的妻兄们（如今只剩下大妻兄了）和他们的子孙们，负责主持仪式和提供饭食。此外，他们还要为逝者提供一套现代化的“住宅”，逝去已经20年了，也应该和人间一样，要更新了。那里面一切生活设施齐全，不仅有电视电话，还有电脑。这一切当然都是纸做的，小镇上有专门的这一类“建筑公司”，那“住宅”的规模和豪华程度由主家决定。这一次，我的内侄们订购的一套，档次很高，价格也不菲。此外，就是向逝者送钱财。那成捆成捆的纸，在纸捆的第一张纸上，用100元人民币在上面象征性地用手去“印”几次，这样，这一捆纸就变成了千百万的纸币了。逝者女儿这一系，要用金色和银色的纸帕叠成金元宝和银元宝，装在几个大纸箱里。另外还有冥币，上面有玉皇大帝的头像，都是百万元一张的。其中还有大量的美元，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未能出国旅游，在阴间可以游遍全球了。如此算下来，仅仅是这一次，就有上亿元的收入。如果家家都是如此，阴间肯定要通货膨胀发飙了，那阎王爷的宝座岂不是不保了？随他去吧，阴阳相隔，我们也顾不得了。好在还有清明节，鬼节，中秋节??????我们都会送钱给她的。我们现在只能管好我们自己人间，我们要是通胀飞了，阴间可是管不了我们哦。我只是希望、祈祷，我们永远也不要用1000元一张的人民币去“印”那成捆的纸……
　　 祭奠的一个重要仪式，就是在这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把这些钱财“送”给逝者。子孙们抬着豪华的“住宅”在前，女儿们抬着元宝箱，众人提着纸捆或纸卷，紧随其后。和尚吹着喇叭，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游向墓地。如此大张旗鼓，那是告诉逝者，我们送钱财来了，快准备接收吧。
　　 到了墓地，将大把大把的纸铺在墓前的地上，再把那“豪宅”和金银元宝放在纸堆上。穿着黄色袈裟的和尚命所有的人跪在地上，点燃地上的纸，同时还点燃了鞭炮。刹那间烈火冲天，响声震耳欲聋，场面甚是壮观而热闹。那和尚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算是在诵经，却不知所云。我们姑且就认为他是在祈祷和祝福吧，或者在念唐僧在西天取回来的相关的什么经。但是，现在的和尚很多都是假的，我很怀疑他是在那里胡乱地说些什么。真正的高德和尚已经很少，那个，我们是请不起的。稍几，我们眼前的那一切都化为灰烬，和尚命我们每个人磕头。
　　 就这么着，就算是把钱财送到了阴间，送到了不时念起的已经逝去20年的亲人那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在离开坟地的那一刻骤然释怀，那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仪式，主祭的就是和尚，也就是“放焰口”。门前的桌子上，除了传统的食物，也有现代的香蕉和挂面，桌子上同时还烧着一炉香。在桌子的前方，还有一个临时搭成的小小的土屋，逝者的孙子辈跪在那里，在整个和尚诵经的期间，要不停地烧着纸。这样的仪式，和亲人刚刚去世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不过，这一次要赋予完全不同的意义了。这一点，在坐中和尚的“告示”里已经说清楚了：这个时候放焰口，就是表示对亲人100寿诞的纪念，给逝者祝寿。也许还有超度的意思，人间社会险恶，阴间也许更不太平，更不平等。那阎王和夜叉们恐怕都是欺软怕硬，收礼受贿，极端贪腐的分子，以致不知会有多少个亡灵不得超生，徘徊在阴间。要不然，那地藏王菩萨为什么发誓，只要地狱里还有一人不得超生他就不会成佛；要不然，我们每年还要送那么多钱给他们做什么？不就是怕他们还没有得到超生吗？
　　 对于逝去不太久的亲人，这样的祭奠实际上就是怀念，就是寄托我们的哀思。我是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信什么鬼神和超生之说。
　　 但是我们每一个人来到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父母和亲人养大的？是人就会感恩，当他们一个个地逝去以后，思念他们就是常情了。如果我们忘了他们，有人甚至亵渎他们，那就是数典忘祖，就是宵小之人，就是畜生。对一个人是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所以，对这样的祭奠，哪怕是最原始的，看起来是愚昧可笑的，我也是支持的。我会不远千里，长途跋涉地去参加。
　　
　　 （二）
　　
　　 此次回乡祭奠，心情虽然不佳，时间也很紧，我还是抓住每一个空闲和亲友们交谈，也出门走了走。
　　 不谈不想不知道，一谈一想心惊肉跳。前年回乡还健在的几个邻居，今年不见了，走了。以前没有见到的，今年回来了，但是，病了。再一打听，他们患的都是癌症！我和老伴随便数了一下，仅仅是我们想得起来的，20年来，一个只有50户左右不到200人的生产队，死去22人。由于我们已经多年不在家，很多人死了我们还不知道，估计至少在30人以上。其中90%以上死于癌症，包括食道癌、胃癌、贲门癌、血癌、肺癌、肝癌，几乎什么癌都有。真是触目惊心，令人惊恐，不寒而栗。
　　 我粗略地了解了一下，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引起癌症的大致有如下的几个原因。
　　 生态环境恶劣，水源和空气污染严重。它们是造成所有癌症特别是前三种癌和血癌、肺癌的罪魁祸首，是现代化的第一阎王。两位死于肺癌的亲戚，不抽烟不喝酒，家族也没有肺癌史。四位死于血癌的，有两位不到20岁，也没有家族史。他们在现代化农药、化肥的刀光剑影里，浑然不知，不知道如何防范。农村的经济条件和技术条件也使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有效的防范措施。他们死于无知，但是更是死于无奈。如此令人揪心的事在城里也发生着，过度的有毒装潢不知夺去多少年轻人和儿童的性命。看着那些接收化疗而极度痛苦的幼儿，再想想却又没有几个能活下来，我的心都要碎了。骨髓移植活下来的聊聊无几，还要终生服药。一个54岁的妈妈为了女儿，不得不怀孕豪赌，用脐带血救女儿。一旦失败，弄不好就是三条人命啊，这是何等的悲壮！人们！农民兄弟是无知，无奈，你们也无知吗？无奈吗？那带毒的富丽堂皇，那引你下地狱的光鲜家具，比你孩子的命还重要？买了房子高兴，装潢可要谨慎，不要装出悲剧来啊！
　　 生活贫困，长期营养不良，极度不平衡；超负荷的劳动强度；这是引发前三种癌和肝癌的原因。特别是肝癌尤其如此，我可以肯定，两位死于肝癌的远亲，绝对是劳累致死的。没有经济来源，不拼命地劳作，他们的生活就难以为继。所以，他们是无奈的；他们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招致癌症，所以，他们又是无知的。
　　 恶劣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是招引前三种癌的可怕的温床。直到现在，还在普遍地吃腌肉、腌鱼、腌菜；吃霉变的东西；吃油炸的东西。这三种食品，都有强烈的致癌物，他们全都经常吃。这样的生活习惯，是贫困造成的。鱼肉不是吃不了而是舍不得一次吃完，把他们腌起来慢慢吃。现在，多数人家没有冰箱，还在腌，于是成了习惯。粮食和饭菜变质了，舍不得扔，又没冰箱，就那么吃，也形成了习惯。长此以往，犹如温水煮青蛙，直到发病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家族遗传。有三家父子三人都死于癌症，都没活过60岁，有的只有三十几、四十几岁。有家族遗传，并不是肯定会患癌，只要我们能够躲过上面说的引发癌症的那些外因和内因，就可以无恙。实在躲不过，就要经常检查，发现苗头，立即治疗，完全可以治好。我的一个同学，患肝癌已经十年，如今还活着。这不是奇迹，这是积极防范和及时治疗的结果。可叹我的那几个父老乡亲，明明知道遗传，自己会患癌，却限于条件，束手无策，听天由命，眼看着一家人一个个地死去，这是何等的可怕而又可悲啊！
　　 癌症是可怕的，致命的。医学家们找到了致癌的宏观原因，微观上还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甚至原因还不清楚。这种病除了遗传以外，也是因人而异的，也有抗癌能力很强的家族和个人。同一个村里，同一个险恶的环境，同一个恶劣的生活习惯，生活也很艰苦，有一个老太已经94岁了，并没有患癌症，还在做家务。当然，她可能生活习惯很好（我没有去访问）。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的抗癌能力很强，也可能和她的家族有关。但是大多数人不具有强大的抗癌能力，都有可能罹患癌症。在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以前，最好的方法就是预防。而为了预防，最起码的知识是必须的，有知识的人还要义务地进行宣传，教会人们如何躲避这个可怕的瘟神、招命的阎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每一个有良心、有知识的人，都应该这么做。尤其是在农村里，更需要这样的宣传。
　　 任何人对于癌症都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心存侥幸，必须积极地科学防治；但是又不能草木皆兵，那样又会适得其反，造成心理紧张，也不利于防治癌症。
　　
　　 （三）
　　
　　 听说老书记陈正清回来了，我们立刻就去拜访了一直就牵挂着的他。
　　 哦，说起来，我和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44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大队共青团书记。后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患血癌去世，由他继任。未几，老书记的儿子出息了，他主动让贤，把自己降为副书记。再后来，老书记的儿子进城了（老书记是一位老革命，上级照顾他的儿子），他才又转正。当了不知多少年的书记，让位给了年轻人，又把自己还原为普通农民。
　　 虽然在同一个生产队，我们却非亲非故。后来，我们举家迁到城里，从此以后，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他的学历不高，平常很少说话。这不是内向，是一种稳健。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人可能很好，也可能很坏。
　　 除了第一次见面，我和他只有过两次交往。
　　 第一次是我们请他为我们砌锅灶，这时我才知道他还是队里有名的土瓦匠。有人建议我请他砌，我还有点犹豫。大队书记虽然不算官，也是管几百号人的一个头头，人家肯不肯来啊。结果他不但放下手里的事情来了，砌的也非常仔细认真。他虽然不健谈，我们那天还是谈了不少，最多是锅灶方面的。言谈中我就知道，他很肯动脑子，爱思考，为人很正派。那天我买的是下了小猪的母猪肉（我不识货啊），不但味道极差，也嚼不烂。我赶忙向他道歉，他却违心地安慰我说，不是啊，不是“格猪”（我们那里叫这种猪为“格猪”）肉。说着，他高兴地大块地吃着，好像那是很好吃的肉。这件事使我终生难忘，以后我们有过几次相遇，每一次我都想到这件事。事虽不大，却见人心，也显现了他的品格。
　　 第二次交往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当时我们非常困难，老伴动手术住院，我里外忙个不停。他知道这事以后，从几十里外的乡间，买了礼物来看我的老伴。他送的那一大包礼物，代表着他一颗关切的心，心心相印的心。我当时不知此事，我的老伴却一直铭记在心。
　　 他后来不幸患了胃癌，我们想去看他，却不知所踪。我们一直在打听，只知道他在他的女儿那里养病，书记自然是不当了。之后，我们每次到乡间去，都要打听他，只知道，他还好，手术后好几年了，没有复发，我们很高兴。
　　 有一次我们谈到干部，谈到他，我的内侄就昂然地说：“你们说陈正清吗？他是一个清官！”在他当书记的最后几年，已经是无官不贪了，一个普通的农民说他是清官，那是绝对不会假的。
　　 这次我们终于看到了他。一阵寒暄之后他说道，叶落归根啊，我生了毛病啦。他说话很吃力，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模样没有变，然而他的脸不再是古铜色而呈蜡黄色，显然病的不轻，很可能是胃癌扩散了。更大的不幸是他的老伴患贲门癌已经到了晚期，瘫在床上已经不能吃饭了。他的长女患乳腺癌刚动过手术，现在还要照顾他们二位老人。面对这样的好人却遭到如此的不幸，我们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他。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所以我们没有准备礼物，决定给200元聊表心意。哪知他执意不收，说五个女儿对他照顾非常好，现在不缺钱。无论我们如何说是我们的心意，也没有用。他还说，很多人送礼送钱都被我拒绝了。我不能不感叹，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清官啊！贪官是来者不拒的，有的贪官甚至无病呻吟，住在医院里敛财。想到这里，我脱口对他说，我的侄儿说你是个清官啊，我很敬佩你的。听了这话，他严肃地说道：“你看看我的这个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只求心安啊！”
　　 我四顾屋内，真正的是家徒四壁。
　　 他没有说什么清廉的大道理，只求心安。只有清官才这么说，有哪一个贪官的心是安的啊。
　　 老伴不死心，还要把钱留下，他把钱又塞回老伴的口袋，说：“你们刚才的话比钱重要，比钱还要值钱！”
　　 是的，清官就是这样成为清官的，他们把声名看得比钱重要，比命重要。
　　 最后，虽然言不符实，我们还是祝福他说，好人一生平安！
　　 他就是我们中国最底层的不是官的官，针尖儿大的官，一个最普通的农村里的最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