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火车票代售处(小说)
听说今年能在网上订票,高丰满心欢喜抓住这根稻草,昨天花了一百多块钱请办公室的小刘喝酒,小刘喝完酒心甘情愿帮高丰上网订票,又是敲键盘又是拉鼠标折腾了不下半个多小时,最后小刘边折腾边诅咒:“这破服务器!咱厂子用的是光纤都登陆不上去!高丰,不是我不帮你,确实进不去啊。”高丰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却非常失望,还有点心疼请客花出去的钱。哎,明天还得继续排队。
从厂子出来,沿着公路往东一直走,穿过两个红绿灯,经过宽阔的文化广场,再走三四分钟就能到火车票代售处。虽然在代售处买票需要每张五元钱手续费,但因为去火车站路途遥远,光这段路费也超过了五元钱,还白搭路上的功夫,所以这手续费算不了什么。
高丰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火车票代售处的那个招牌,“工人”两个字变形成的铁路标识总使他联想起买票的艰难,这种艰难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算上这次,高丰来代售处排三次队了。第一次是前天下午下班后,排了一个半小时,差点冻感冒,结果售票员一句淡漠的“没票”把他打发走了。第二次是昨天清晨,他起个大早,小跑着来到代售处,结果排了半天队又是白忙活。这次再碰碰运气吧,怎么着也应该比去年强,去年排了八次队,最后却从黄牛手上买的高价票。
买票的艰难和旅途的劳顿使高丰惧怕过年,他把回家的种种艰辛归结给“年”,为什么偏偏要有这个拼着命都要回家团聚的节日?其实,正因为有了年,才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家,纠结“年”真是可笑,还不如蚍蜉撼树有意义。想到这里,高丰扪心自问是不是对家的概念淡漠了?他不愿承认。一想到老爹老娘,想到家中的一切,他就觉得回家的这点儿艰辛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他真希望从城里的单位到乡下的家里仅一步之遥,但这岂不是一场白日做的大美梦!
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往年买票是两张,一张自己的,一张老舅的。今年却要多买一张,是女朋友的。这是讨女朋友欢心的机会,女朋友也是外地的,过年也要坐火车回家,为女朋友效劳,能不乐意吗。想到女朋友拿着有座的火车票的笑模样,高丰的心里像抹了蜜,蜜上爬满了蚂蚁。
他今年认识的女朋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谈香。谈香不是那种看第一眼就能让人心动的姑娘,高丰多看了几眼,结果心动了,他尤其喜欢谈香不经意流露出乡下姑娘特有的神情。他鼓起勇气请谈香吃过两次小饭馆,就不知不觉好上了。爱情是需要经营的,高丰和谈香很懂得经营之道,他们不仅眉目传情,而且把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全编成手机短信来传达,遇到节日特意互赠小礼物,认识才几个月,爱情生意已经非常兴隆。今年回家过年买车票的事顺理成章落到高丰头上,如果别人帮谈香买票,高丰保不准会窝火和吃醋。
其实除了高丰之外,还真有人愿意为谈香买火车票。谈香有位男老乡在旅行社上班,前些天找谈香联络老乡感情。干这行都能说会道,谈香的男老乡说起话来云山雾罩,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他拍着胸脯说:“谈香,以后有事找老乡!春节回家的火车票包在老乡身上!”那次刚巧高丰也在,性格内向的高丰愣是半天没插进一句话。
高丰下定决心,这次买车票一定要成功,不能让谈香那位手眼通天的老乡先得手。
谈香深知买票有多艰难,在高丰排队买不上票、小刘上网也买不上票之后,她不止说了一遍:“高丰你咋这么拧,一根筋啊,托人买票多保险,你就是不听。我看你咋能买上票!”
高丰觉得谈香看不起自己,心里有些赌气,我非得买来让你看看。其实买票难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光赌气没用,还是来点实际的,去排队吧,失败是成功之母,坚持就是胜利!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铃声是谈香选的《女人如烟》,这是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歌曲,谈香对这首歌的感情一如既往,能把这首歌唱得和魏佳艺一样凄美。铃声是谈香选的,电话却是高丰的表舅打来的。表舅在城里当民工盖楼房,盖了一年才结了三个月工钱,平时看见高丰,除了骂娘就骂命,骂得高丰也不愿去工地看望表舅了。其实不用表舅打电话,他也会给表舅买回家的火车票,于是有些不耐烦地按断《女人如烟》,上来就喊:“表舅,我正在买车票,买好了告诉你,没什么事就挂了,超过一分钟收两分钟的手机费。”结果他根本没弄明白表舅来电话的意图,表舅却知道了这个表外甥在买回家过年的火车票。
高丰特意赶着午饭时间来排队,他认为这时候排队买票的人肯定不多。可他想错了,每到逢年过节,火车票代售处从早到晚都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连代售处没开门时都这样,中午更不例外了。
高丰快步走过去,成为这条队伍的尾巴尖儿。队伍里的人形形色色,从衣着、发型还有言谈举止以及眼神可以大致猜测出他们大都是外地民工,他们用各种方言交谈,打手机,抽烟,吐痰。
高丰看见地上满是烟头和痰渍,喉咙有点堵得慌,清了下嗓子也射到地上一口痰,紧接着有些后悔,因为新鲜的痰渍叠加在陈旧的痰渍上显得更加恶心。
他觉得有些冷,把冻得冰凉的手插进裤口袋,不再往地上看。
售票窗口安装了扩音器,能清楚听见售票员唱票的声音,一位矮个子女人在唱票声中离开售票窗口,手上托着车票和零钱还有身份证,脸上透出隐隐约约的喜悦。这时有一先一后两个年轻女孩排在自己后面,空气中微微飘来化妆品的香气,有点像谈香身上的味儿。他假装不经意回头,扫了她们一眼,发现她们居然长相不俗,好像戴着粗黑的假睫毛,染黄的头发烫着卷儿。
她俩用清细的嗓音谈话。
“你买哪天的票呀?”
“我买除夕的票,我们除夕才放假。”
“哎,我也是,买30号的票。”
“你怎么自己来排队买票了?你BF呢?”
“别提他了,他一听排队买票立马雄性激素分泌不足。”
“我那位也是,让他排队买票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成天念叨上网订票,订了一天也没订上。”
“这网上的事儿,没个准儿。”
“这叫什么事儿?说网上能订票,网站都登陆不上去!电话也打了多少次了,也订不着票。”
“这你还信?网上的事哪有准儿,你忘了?去年你在网上认识的那个网友,不还是为了骗你的色。”
“还真是,网上的事一点儿都不靠谱。”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矮胖男人排到两位女孩后面,他很健谈也很乐意和美女攀谈,他自打站在队伍最末端就一直喋喋不休。他说:“铁老大有规定,从去年1月1日起实名制,实名制!知道啥叫实名制不?都得拿着身份证买票,不拿身份证别想买票,更别说坐火车了,连车站都不让进!”
高丰不喜欢听红羽绒服讲话的口气,他祈祷两位女孩不答红羽绒服的茬。果然,两位女孩子没吱声。
红羽绒服继续说:“以前排了队买不上票,找黄牛能买高价票。今年听说可以网上订票了,知道啥是网上订票不?我看,网上没保险的事儿,不如买黄牛的票保险,多花点钱,省心啊。哎,今年不行了,实名制了。”红羽绒服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听他白话,用力啐出一口痰,骂道:“过个年真他妈的烦人!”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孩说:“实名制是铁道部打击黄牛的绝招。”
另一位女孩说:“嗯,网上说黄牛们在吃散伙饭。”
然后她们小声嘀咕,高丰听不清楚了。
高丰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前面是一位女士,她头上扣着羽绒服的帽子,光看背影还真看不出腰身。她手里摆弄着一款薄薄的手机,屏幕很大,不是在发短信就是在看电子书。她的手机响了,听她对着手机说:“票拿到了?通过旅行社拿的?好好,加点钱也行。”说着,离开队伍走了。
高丰的前面换成了一对肩并肩站着的青年男女,看上去一定是白领,估计很懂计算机和上网。这对青年的身体亲密无间,谈话也亲密无间。高丰心想买到票后也和谈香亲密无间。
再前面是个中年男人,一段通红的脖子从衣领露出来,像是喝了酒,连耳朵根也红,他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一口外地口音。他的口音招来一个瘦高的长头发小伙子,小伙子的脖子和手都缩进发亮的黄色羽绒服里,和中年男人打招呼:“咱们去喝一杯。”
中年男人大着舌头说:“不喝不喝,刚喝完,刚喝完。”
“喝一杯,喝一杯。”
“喝个球哩,买上票再喝吧,买不上票喝啥都不香!”
中年男人前面是个头发稀疏戴眼镜的瘦高男人,他的嗓门和他的身材一样尖细,他高声说:“我今年排四次队了,天天都来碰一下运气,还是买不上票。售票员每次都跟我说,网络和电话的票要早几天,票一放出来就在网络上电话里被抢光了,售票窗口反而没票了,这是什么道理嘛!这是什么道理嘛!”
高丰心想,连网都登陆不上去,还网上买票呢,您被售票员忽悠了!
中年男人使劲捋直舌头,可是没成功,仍旧大着舌头说:“会上网的能买上票,俺们不懂电脑的咋办?票全让别人买走了,俺们买啥去?俺不是不知道,铁道部为了方便老百姓,才搞了个上网买票。现在可好,搞得俺们排了半天队还是没有票!把买票搞得像彩票中奖。没文化的就得让有文化的欺负是咋的?俺老婆早就给俺打电话了,怕俺买不上票,让俺提前排队,你排四次,俺都排八次了。今年说啥也得回去,一年没见老婆了,俺老婆说实在买不上火车票就坐汽车,谁不知道汽车票贵,有那些钱还给俺老爹买箱酒哩!给俺闺女买个好吃也行哩!”
尖细男人说:“为啥买票这么难?还不是因为铁老大搞垄断!要想买上火车票,就得把铁老大拿下,民营和外资都上,有竞争才有发展。”说完,警惕地看看四周。
话音刚落,一个打扮不算太落伍的中年少妇走到尖细男人旁边,捏了两百块钱抬头看他,试探着说:“能不能帮我带两张票啊?我有急事的。”没等尖细男人答话,后面的中年男人大着舌头说:“你没见俺们都排半天队了,都冻得流鼻涕了,后面排队去!”
中年少妇把脸深埋进羽绒服帽沿的绒毛里,灰溜溜往队伍最后面走去。
突然间队伍静了下来,听见有人很响地擤鼻涕,吐痰,然后又有了跺脚声。虽然正是中午,阳光明媚,可天气还是冷啊。
前面只剩下五六个人了,高丰扭头往后看去,这条队伍真像古代阵法中的一字长蛇阵,阵尾的人已经站到公路上了。
一个身穿蓝色羽绒服的男人挤到队伍最前面,他剃了光头不戴帽,不停打手机,听口音是东北人。他的行为遭到了按规矩排队的人的不满,尖细男人说:“你这是干啥,为啥不排队?”中年男人也说:“你咋不自觉?后面排队去!”光头不戴帽猛回头,满脸泛着油光,满眼露着凶光:“咋的?我俩一块排队,我刚才有事让他先排着,这不现在来了嘛,咋的,不行啊?”
这时高丰才发现尖细男人前面还有一个小个子,穿得很邋遢,头发挺长好多天不洗,硬撅撅戳在小脑袋上。这小个子一句话不说,只是笑,还往后扭头笑,笑得尖细男人和中年男人莫名其妙。高丰心想,这小个子太没男人味了。
小个子给光头不戴帽让出位置,光头不戴帽说话干净动作利落,不到一分钟票已到手。高丰心想,光头不戴帽买票怎么这么顺利呢?售票员不会是看人下菜碟吧?
高丰看见小个子跟随光头不戴帽一块儿离开队伍,心想,原来两个人真是一伙的,以前买票经常碰见因为加塞炒嘴打架的,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人们的素质也提高啦。
尖细男人在售票口磨蹭了将近十分钟也没买到车票,甩出一句脏话,然后迈动细长的腿,刮西北风一样走了。
接下来是中年男人,售票员告诉他:“有票没座。”他略一迟疑,售票员马上说:“再不买连票都没了。”他赶紧表态:“没座就没座,能回家比啥都强。”他拿着车票和零钱走出队伍,拍着黄色羽绒服小伙子的肩膀:“走,票已到手,喝一杯,喝一杯去!”
现在轮到那对白领青年了,高丰伸长脖子去看,看见男白领从窗口递进去身份证和一张纸,说:“麻烦您,我换票。”不一会儿,扩音器里传出声音:“手续费10元。”
高丰听见女白领说:“听说在火车站和自动售票机取票没手续费。”男白领搂住女白领的腰,说:“咱第一次网上买票,还是先拿到票比较保险,咱俩加一块多花十块钱,不算啥。”
高丰不得不服,还是白领有本领,能在网上买到票。
轮到高丰时,《女人如烟》的铃声却响了,他怕售票员和后面排队的人反感,没看是谁打来的就果断挂掉,低下头,把嘴尽量凑近窗口,尽量用肯求的语气说:“麻烦您,我买票,两张到**的,这是身份证,一张到**的,这是身份证,麻烦您了。”
售票员是个小姑娘,连眼皮都没抬,分明是轻蔑的笑了一下。高丰觉得自己太低三下四了,礼貌也是要分场合的,这要是飞机场,售票员敢这么笑吗。可当他看到小姑娘嘴唇上起了个泡,心里软了下来,这小姑娘也不容易,每天应付这么多买票的多烦啊,嘴皮子都磨出血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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