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不回来过春节是借口，这一年她花了我一万元！一万元呐。我开着一辆破三轮车，走南闯北给人家果园喷药水，拉沙子，石头什么的，才攒下的这点钱。庚子那次回家说要装修楼房，吭吭唧唧朝我借。你说在我这当爹的，能看玩意嘛？就拿存折给她，她不客气，揣上存着上银行把钱取了，炕上那一大堆脏衣服被褥也不洗了。领着小外甥女就坐车回去了。你说，这快过年了，她连个电话都没有。我这边一点年货没置办。别人家杀猪，我都躲得远远地，我怕他们请我吃肉。我吧，没猪杀，那什么还人家啊！”二叔，说话的声音像打雷，他耳朵很背，以为别人也听不见。
　　 二叔将烟沫子卷进纸里，打着火机，抽起烟来。烟雾遮着二叔那张皱皱巴巴，像万千条小河流的脸。栀子花朝后挪了挪身子，那老烟真的很呛人。早上，栀子花在校对昨夜写的一篇小说。庚子来电话说，腊月二十九上午回家，让栀子花告诉她爹一声，将屋子里好好收拾收拾。把年货买一下。今年家里装修，没钱买年货。”栀子花不想过去。但是，又觉得不合适。邻邻居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主要是二叔是个聋子。他如果在炕上躺着，把玻璃窗敲得山响，他也听不到。还有一点，栀子花是为了避嫌。
　　 二叔单身好几年了，栀子花又是一个人在家。男人刚子是个小心眼，耳朵软。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找栀子花的事儿。栀子花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年，刚子从工地回来过年。喝了点酒的二叔，来院子里找刚子树鞭架子。二叔在栀子花面前说了一句荤话。事实上，对一个醉汉。刚子应该给与理解。可是，刚子当时就爆发了。他把聋子二叔按倒在地上，一顿拳头。然后，像老鹰提溜小鸡似的，将二叔扔在门口。数九隆冬的，二叔摔得不轻，腿疼的好几天没敢沾地。回过头，刚子仿佛一头咆哮的狮子，他扒光了栀子花的衣裳，在炕上抡起皮鞋底子，一通猛抽。接着，他嘴里骂骂咧咧，撕开了自己的裤子，在栀子花身上发泄起来。好像这个世界的人都亏欠他似的，他发泄完了，又左右开弓打栀子花的脸。栀子花只记得那天晚上，天空没有一颗星星。要是有一点星光，栀子花就会离家出走了。栀子花只想起，刚子把自己的左眼差点弄瞎。家里的存折，还有几千块现金都被他藏了起来。他唯恐栀子花走了。
　　 栀子花已经是几次从死里逃生的人。刚子的武断和暴力，曾经让栀子花没有了活着的信心。在枯燥的日子里，在纷飞着无限尘埃的烟火中。栀子花唯一的幸福，就是在小说的世界，寻找爱的伊甸园。没有谁懂得和俯下身倾听栀子花内心的琴音。冷漠的群体，使栀子花把整个天空，放逐在小说的地平线上。并渴望在那里迎接到属于自己的人性日出。哪怕太阳只为栀子花燃烧一次。是的，二叔，这样一个人物，他如何就走进了栀子花的故事里？一个答案是肯定的，栀子花生活在民间，不可能像一只蚕睡在壳里不醒来。所以，栀子花需要接触阳光、人群、牛马、还有山村的土地风俗人情，包括和二叔这样的乡亲交往。
　　 庚子的电话挂断后，栀子花对斜靠在被垛上看电视的刚子说：“刚子，你去西院说一声吧。庚子来电话。说春节回家过年。一家三口都回来。”
　　 刚子用胖乎乎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大屁股说：“咱家成她广播站了，不去，要去你去！”刚子的眼睛，继续盯着韩国泡沫剧，看得有滋有味的。栀子花找了件大衣披上，出了门。腊月二十五的天气，有些冷。前几天的那一场雪，由于最近气温高，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融化了。聋子二叔家的院墙，晚秋时一场大雨冲垮了，一直没垒。残缺的豁口，像极了一位暮色残年的老头。豁口处伫立着几株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着。栀子花突然有一种荒凉感。二叔没有养猫养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屋那年塌了一半脸，还是村长吴大国带人帮忙给修葺的，又为二叔申请了低保。房子转年捋上了红瓦，墙面也简单的粉刷了一遍，还真像那么回事，吴大国村长心眼不错。
　　 早晚想着要给二叔介绍个老板。二婶子抽羊羔疯那次犯得重了，在荷塘洗澡，一头钻进荷塘里，就丢了命。还是吴大国像要饭花子一样，一家一家的叩门，这家五十那家二十的凑了点钱，打了口杨木棺材，把二婶子埋到一个新地方，祖坟二婶子没捞着进。二婶子是横死的，在山里横死的人，将会冤魂不散，在阳间找替罪羊。乡亲们躲闪不及，即使来抬杠，都在衣服前襟别一块红布辟邪。看在吴大国的面上，也是觉着二叔可怜。山里的人淳朴，虽然有时候，他们交头接耳，一丁点小事就八卦很久。栀子花还是拒绝不了，乡村的烟火味。
　　 二婶入土后，二叔就没再找过女人。不是二叔不找，他那个狼藉不堪的家，像狗窝一样，谁肯来？二叔有一盘园子，让他摆弄的有声有色。种几垄土豆，几垄花生，几垄白菜，一垄大葱，一藤架黄瓜。垄帮上堆着花生棵儿，那辆三轮车死气沉沉的停在院角。地面好久没清扫了，疙疙瘩瘩的全是些槐树叶、石子、还有生活垃圾。发黄的菜叶子，几只发了芽的土豆。这么冷的天，乖乖，还有苍蝇围着那堆垃圾徘徊，空气里有一股子尿骚味扑鼻而来。台阶上的泥土可以明显的看到，尿渍留下的痕迹。刚扔掉的扇贝壳，十几块红砖头，横七竖八的躺在风门口。一根烧火棍停在不锈钢门旁，像一个病恹恹的女子。
　　 栀子花在那一刻，有一丝惶惑。好像面前站立着小辣椒似的二婶子。那个小个子女人，长着一只玻璃花眼。那只眼睛很有学问。二婶生气的时候，玻璃花子也跟着灰暗了许多。当然玻璃花眼不耽误二婶子生孩子，男女的事儿也是很顺溜。栀子花来婆家不长，婆婆就对自己说过：玻璃花二婶在村子里有两个相好的。一个是她进枝的小叔子，叫强子。婆婆说;强子那时候还没有老婆。玻璃花二婶和他好上了，原因是二叔因为盗窃风机厂的电缆线，被派出所抓去。劳教三年。二叔一走，跑腿子的强子就三天两头来串门,一来就躺在玻璃花二婶黑乎乎的被褥上。三奶奶老大不乐意，就撵了几回。强子脸皮壮。怎么撵不带恼的。后来，三奶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为什么？都是分家邻居了,管不着也管不了。三奶奶养了一只大黄狗，闻到生人味就咬个不停。玻璃花二婶有馊主意，让强子夜里来的时候把衣服扒光了，赤条条来。这一招果然灵验，大黄狗先是上前闻了一下，没闻到什么。就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然后钻进自己，在苞米仓子下面，大破缸里的窝。
　　 玻璃花二婶和三奶奶打架，为一垄韭菜地。三奶奶个子高，把玻璃花二婶按倒在地，好一顿搓揉。强子上来拉偏仗，被三奶奶连玻璃花婶子都骂了。三奶奶说：“一对狗男女，强子你偷人偷谁不好，偷你二哥的女人。你是饥渴伤了，玻璃花眼你也不嫌弃。我要是你，找自己家老母猪撸一炮，也比欺负你二哥的女人好！你吧，还想讨老婆？不迎风都臭三里地。脸做鞋底子一辈子穿不透！还有玻璃花眼，我换做是你，拽根头发丝勒死算了，活的啥劲？男人为了给你弄钱买糕点吃，偷东西坐牢了，你倒好，往家找野汉子，呸呸呸！当初，老刘家瞎了眼，将你娶进门。”
　　 玻璃花二婶也不示弱，腆着小胸脯说：“你有尿就往我身上撒，有种的你让你儿子把我休了！别占着你家的茅坑不拉屎！”玻璃花眼二婶知道，三奶奶最怕老二打光棍。就这么个玻璃花眼，还是三奶奶人托人脸托脸，花了五十元钱，两麻袋苞米，一匹红绸子送给村里的木匠孙伟山。事情才办成了。就这么相亲那日，二叔在孙伟山家里，看到小布丁点的玻璃花女子，摇了摇头，不想干。孙伟山将二叔拉到外面说：“你都三十好几了，还打单帮。这女子不就是有个玻璃花眼吗？长没长那桃花源？长了，能生儿育女就中！就你那条件，人家玻璃花不挑你，你就烧高香了！”经孙伟山一说，二叔就吐口了。二叔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
　　 老大那年给人抬杠，被黑煞星撞倒了，第二天就迷迷糊糊过去了。老三老四还有三个妹妹都相继成家立业。就剩他了，老大难解决不了，三奶奶心里也空落落的。于是，就点了头。在老屋建了隔壁子，中间拉上一道门帘。其实，不是什么门帘，就是一床破被。玻璃花二婶和二叔没结婚，三奶奶就拾掇让他们在里屋睡上了。玻璃花眼二婶懒，三伏天晚上也不愿上外面撒尿。二叔娇宠她，提一尿龛子，放在堂屋地上。玻璃花眼尿急了，就蹲在上面哗哗哗的尿开了。也不在乎隔壁的三奶奶和老爷子。
　　 暖季那尿味隔多远也能闻到。三奶奶多次提醒玻璃花眼，女人要有脸，出去上厕所也不难。不是七老八十了。玻璃花眼不听那一套，照旧我行我素。后来，刚操办完婚事，三奶奶就把家一分为二。也没请村里主事的。没什么可以分得，一仓苞米，一家一半。两头春天抓的猪羔子，一家一头。碗筷，三奶奶只给了玻璃花眼和二叔两个人的份儿。庚子是转过年生的。庚子出生的时候，没请接生婆。三奶奶在山上放牛，前山，眼望着自己家的五间草苫房，清清楚楚。听到玻璃花眼在敞开的窗口处，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像杀猪。三奶奶就明白，玻璃花眼要生了。三奶奶把牛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柞树上，就朝家赶。也没惊动人，三奶奶倒了盆热水，拿来剪刀就给玻璃花眼接生。
　　 玻璃花眼的嘴里一直喊着老二老二。三奶奶说：“老二还在监狱，快回来了，你要喊就使劲喊，孩子快生了，羊水破了。女人生孩子最关键，生命攸关。”平时，两代女人，一个屋檐下吵吵闹闹。这会子，玻璃花眼突然觉得亲切。玻璃花眼自己的娘在她三岁时就死了。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爹重新讨回一个女人后，说了不算。家里大事小情，都在那个女人手里撑管。玻璃花眼是爷爷一手带大的。爷爷在玻璃花眼十八岁那年秋也就驾鹤西去了。之后，孙伟山上门，就说亲来了。三奶奶偏就看不惯玻璃花眼的做法。一进门，连饭都不会做。还的三奶奶手把手教。
　　 生庚子男人不在身边，玻璃花眼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老天天还可以，热水鸡蛋端来，庚子的尿布老太太也洗。三奶奶这边要放牛，割草，伺候一家子吃喝拉撒，那边要照顾玻璃花眼。强子就没敢来。强子也怕三奶奶那张嘴。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不久长。强子的妈就叫人给强子找个对象。老闺女，二十八岁，干田间地里活是把好手，她家养了一台驴车，上山砍柴，收割苞米都是老闺女一个人赶着小驴车干的。
　　 强子说心里话，看中了。好歹是个黄花闺女。不是二锅头。二锅头不好喝，拉家带女的，一进门就有人叫爹，自己再生一个，负担也重。强子结婚时，玻璃花眼没去。玻璃花眼很难受，有一份失落感。毕竟两个人好过。黑灯下晚的来给玻璃花眼暖被窝。现在强子有人暖了，自己靠边站去。生庚子的节骨眼上老二还在监狱。形影相吊，就哭了。眼圈红红的。三奶奶就看见了，三奶奶说：“女人坐月子最重要，你别哭，要是哭出病来，不好治。除不了根，尤其是眼睛。哭瞎了怎么办？男人再心疼你，不能替你疼。罪还的你自己遭。”
　　 三奶奶的絮絮叨叨，恰好是玻璃花眼现在想要的，母爱对于玻璃花眼来说，已经陌生了很多年。如此，三奶奶的絮叨，以及将凉水烧成热水，也是一种温情。所以，在庚子很小的时候，玻璃花眼享受到了久违的母爱，这样一来，强子再来也是两个人。因为女人多少也听到了流言蛮语，是玻璃花眼和强子的。强子走到哪里，女人跟屁虫似的跟到哪里。生怕被别的女人抢走。玻璃花眼没有机会和强子明修栈道了。玻璃花眼的另一个野男人，还是二叔在监狱认识的狱友。
　　 二叔从监狱回来的春天，那个山东的狱友。来玻璃花眼家串门，一住就是一个月。栀子花看见过，高高大大的山东汉子，说话很幽默，讲故事给玻璃花眼听，给玻璃花眼烧火。和二叔去赶集的时候，回来不忘捎点针头线脑的给玻璃花眼。那次，玻璃花眼感冒了。正好二叔去沈阳五爱市场他四弟那里置办年货，冬天嘛。不在家，山东汉子那黑本想走，被玻璃花眼留下了。原先就睡在一铺炕上，中间有个分水岭。一只老花猫蹲在那里唱喜歌。睡到下半夜时，一只该死的老鼠不知怎么就爬到了炕上，在玻璃花眼的被单上乱窜。玻璃花眼吓得唧唧叫，因为害怕抹黑钻进了山东汉子的被窝。山东汉子不是木头人，很久的没碰女人。自己因为盗窃罪被判入狱后，老婆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改嫁了。在监狱蹲了五年，那么长时间没闻到女人味。这一下子怀里沾上了一条鳗鱼一样的身子，一对小乳房像小鸽子在蹭着自己的胸膛。生理反应这个让山东汉子，本能的搂紧了玻璃花眼。
　　 夜色朦胧。苍茫的夜幕下掩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后来，山东汉子还是被二叔轰走了。三奶奶识大体，只是轻描淡写的告诉二叔，山东汉子要提防着点。二叔也不是傻子，就找理由撵走了山东汉子。
　　 玻璃花眼嫁给二叔，事实上过的很幸福。二叔就像清朝宫廷里的答应。只要玻璃花眼吱一声，二叔一准去照办。玻璃花眼嘴馋，青黄不接的春脖上，玻璃花眼不养活小母鸡。专门瞅着三奶奶的鸡窝，约莫三奶奶上山放牛，八九点以后。小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了，就知道下蛋了。玻璃花眼及拉着拖鞋，下了地。摸出鸡窝里的蛋，抓一把柴草，烧了，上锅炒了，趁热就吃了。三奶奶的鸡下多少蛋是有数的。她以为是黄鼠狼给吃了，有一天就把牛拴在房后，她躲在角落里偷看。就发现了玻璃花眼这个家贼。三奶奶也没声张，都是一家人吃了就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