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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樟树悲情


作者:落梅香 举人,5705.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723发表时间:2008-10-15 21:30:13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看见月亮想起我的……
  
   ——云南民歌
  
   七月岭南荔子丹,我背着一个小挎包,又回到了久别的第二故乡。
   这是靠近广西的一个美丽的小山村。记得当年刚来时,站在那座吱吱呀呀摇摇晃晃的高高木桥上遥望村子,感觉她象个仙岛,迷朦烟波托起的一叶绿洲,常见的飞檐楼阁都隐藏在繁茂的树林之中,显得分外妖娆;如今我登上这水泥拱桥,小村子已裸露出来,青瓦农舍旁多了两幢红砖屋,变化不大;村后那棵庞大的老樟树挺拔如旧。清溪在它的身边缭绕而过,浅水荡碧,远山含黛,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村庄。
   这是我74年招工后第一次回来。乡亲们都特别热情,香喷喷的新米饭,香酥酥的槟榔芋,从不喝酒的我也品了几口甜甜的米酒。闹腾了一天,直到半夜的月亮爬上山冈,奶崽们都睡了,我才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我睡不着。一行杨柳树沿着小溪蜿蜒向村后延伸,月光下,清鳞鳞的水面上轻轻地覆盖着一层薄霭,我捧起井水喝了几口,一阵凉风吹来,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首《小河淌水》:“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而潇潇,最爱唱这支歌的知青,却永远离开了我几十个年头,长眠在那棵老樟树旁。今晚,我又来了,缓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杨柳登上了村后的小坡,随着团团树影,石墩的移动,我的思绪飘拂到那动荡的岁月……
  
   当初,我们都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了报纸上讨伐“三家村”的社论,也爱发表一些“金猴奋起千钧棒”式的高论,以“个个都是批判家”自豪。然而,正是这个时候,潇潇沉默了。她收到姐姐一封来信,得知父亲“畏罪自杀”,罪名是“反动学术权威”。因为她母亲早就因“性格不合”离了婚,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在长沙教书的姐姐了。我很同情她,但认为自己更有责任帮助她,帮她走出阴霾,与家庭划清界限,勇敢地与旧的习惯势力作“彻底的决裂”。我们经常谈心。她固执地认为,当前许多做法不对:“高帽子”满天飞,“棍子”到处打,今天楸这个,明天轰那个,从上到下的干部,学者,轮环着挨批受斗,二十一种人就更别提了!我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一场大革命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是造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斗争中的伤害,甚至运动中的偏差,也是不可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多读主席著作,紧跟上面的指示精神办。我劝她不要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她却反复强调:“你出身好,一帆风顺,难以理解我。”这样,我们的谈心往往不了了之。
   她家的事不久就在社员们之间传开了,闲言碎语象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田间地头,她的歌声消失了,批判“大小邓拓”的会上,再也听不到她的发言了。凭着我俩的友谊,我们还是形影不离,一同出工,一块儿学习,在广阔天地这个革命熔炉里,我相信,旧的东西总会被淘汰,一时软弱的人也会磨练得更坚强。
   我一边走,一边想,忽然,一只受惊的小鸟飞檫而过,摇曳的树杈下洒满了点点月光。我定眼一看,已经来到了村后一条通往广西的乡道。左边是木园,右边,是队里的棉花地,不正是这块棉花地,曾洒满了我们的汗水,也滴落过潇潇屈辱的泪水吗?
  
  
   (二)
  
   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我们妇女包工锄这一大片棉花草。当时,潇潇是作业组的记工员。傍晚收工的时候,潇潇和队长老婆吵起来了,我走近一看,队长夫人正气呼呼地说:“你自己锄的地上也找得根把草出来呐!莫逞狠!”
   “我锄得不好我返工,你锄得不好也得返工!”说完潇潇顺手在她的棉花厢子里拔出一把草来:“你看,这哪象锄过的样子?”
   “你就会跟我们贫下中农过不去!”队长夫人看也不看边说边扛起锄头回去了。留下我和潇潇气愣愣地站在那里。
   晚上记工分的时候,潇潇提出要她返工:“大家明天可以到地里去看看,该返工的就要返工!”
   “你找什么岔子!”队长夫人大动肝火:“你根本就没资格当记工员!你是什么货色以为我们晓不得?”她扫了一眼屋内发出一阵冷笑,小屋子里一下子哗然了。
   “做得不对就该管嘛!”屋角里响起了不平的声音,我一看,是我们队里的回乡青年张良。潇潇并不示弱,提高了嗓门说:“我是什么人?我是知识青年,是毛主席要我们下来的,错了?维护集体的利益,也错了!”队长见状马上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潇潇讲得对,明天我们再去验收一下,凡是不合格的,都返工!”不知谁在底下咕哝了一句:“好大的口气哟,哪个来接受再教育?呵?”
   听到这话,潇潇再也忍不住,丢下记分本跑了出去,我急忙跟去,只见她跑进宿舍伏在床上抽泣,经我一番劝导,她才抬起头说:“这个队长的一家,是谁也惹不起的,四清的时候,我们批判过他,他们不怀恨在心?说知青来扯薄了社员的被子,不就是他们放的风?现在又当权了,我们有好日子过么?”
   ……第二天,我们重返了棉花地,虽然最后潇潇闹赢了,但记工员的差事她硬推给了我:“你干合适些!”事后,我还老埋怨她没有活学活用主席著作,遇难而退,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学用,也没有“立杆见影”……
   转过弯子,我继续朝木园走去,在一片矮树丛中,高耸的樟树仿佛张开手臂在迎接我,那里是我和潇潇经常谈心的地方。潇潇,原谅当时比你还单纯幼稚的挚友吧!青春的小河,在生活的礁石面前,激起了那么多令人心颤的浪花……
  
   (三)
  
   随着队长安排的劳动越来越不照顾,潇潇的思想包袱越来越重了。白天,在男人们裸身只围一条帕子的稗草田里,经常也有潇潇一身泥一身汗一身石灰的身影;黄昏,通往大樟树的那条小路,踏满了她徘徊的脚印。社员们对她也有看法了,说她劳动不如以前,也不大爱和别人接触了。床头一大叠书籍成了她唯一的慰藉。有时深夜,她还独个儿坐在溪水边,唱着那支苏联电影歌曲:“当年我的母亲……”。
   我多次找她交心,奉劝她甩掉家庭包袱,摈弃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当文化革命的闯将,她就是死心眼。她心底里,我也知道,很痛苦,很迷茫,怀疑我们这条路到底走不走得通。她变得越来越孤僻了;而我,当时倒越来越走红,大队领导一时头脑发热,还让我当了一阵子本地红卫兵组织的小头目。我的革命热情越高,就越恨她这块铁不成钢。“你革命!你好!”她总是以这样的舌剑招架我的唇枪:”什么红卫兵!组织不需要我,我也不稀罕它!你革命,我认命。”一个从不疑神信鬼的知识青年如今也相信命运了。她看淡了我们的友谊,命运却向她抛来一束爱情的山花!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居然和地主儿子张良好上了。
  
   那个小张样子在村里倒是头牌。双抢田里,他那黑红的脸上,目光炯炯,牙齿白得耀眼,光溜溜的一股股胸肌象涂了一层橄榄油,宽厚的双肩,一米七七的个头,村里的妹崽哪个不想多看他几眼?有事没事都爱喊他帮忙,但谁也不敢迈进他家门坎,只有潇潇无所顾及。
   我知道这不会有好果子的,对一个动了真情的姑娘,我嘴皮子磨破都是空的,有时气得直咬牙:“蠢东西呀,扎根农村也不是这样扎的呀!”。
   果然,村里对他们的非议象冰雹一样打来:“臭味相投”“伤风败俗”……有的队干部也出面干涉,各个击破,要她(他)分清界限,莫惹火上身,连我们知青都为他俩捏着一把汗。
   这时,“文攻武卫”所刮起的武斗风象九级狂飚卷到了我们的山区。为了加强对阶级敌人的管制,四类份子经常喊到大队部去训话,一切行动都受到了监视。我惴惴不安地对潇潇说:“看到了吧,快莫和张良来往了……”
   “他们家是村里最老实的,我们并没有得罪谁呀。”她没正面回答我。
   我说:“还敢调皮么,你也不听听人家的议论!”
   “议论?”她眉头一皱:“我才不管它呐!我和他关系正当,不怕别人指指点点。”
   在当时“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的赫赫声势下,我真担心:一个“傻蛋”加一个“混蛋”的“滚蛋”后果啊!
  
   政治上的分歧,感情上的无奈,使我们俩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了。
   后来情况急转直下,某公社鸣响了惩罚四类份子“想趁机变天”的第一枪,紧接着,印有什么“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红图章的布告到处张贴,戮杀四类份子的“红色怒火”很快就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山区蔓延开来,各种恐怖的消息紧绷着人们的神经,闻风而动的大队已把四类分子押管起来,我们队的几户地富份子也惶惶不可终日,令我们震惊的是有的地方竟然也向知青举起了屠刀,知青如惊弓之鸟纷纷逃窜,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我赶紧跟潇潇再次商量,马上离开这里,谁知,她却好像铁了心似的不肯走。没有几天,张良突然失踪了。我发现在他的箱子底下增添了一口小樟木箱,我就盘问她,知道张良的去向不,她摇了摇头。
   “那口箱子装的什么东西?”我知道这一定是张良托她保管的。
   她平静地说:“不知道”
   “你呀!”我火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担当。”
   她茫然地望着前方:“我不担当谁担?”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我无可奈何地说,这一回,不知怎的,她竟然同意了。
   我们便忙着准备返城的行装了,在清理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她把一个红塑料本本悄悄地塞进了旅行袋。这一举动,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斗胆冒朋友间之大不韪,趁她不在的时候,打开了她这本日记,有选择的看下去了……
  
   (四)
  
   X月X日
  
   二胡拉出的悲凉的调子亲切地从远处飘来,一定是他,仍在不倦地进行练习。
   为了配合“四清”的阶级教育,我们排了一个小小的歌舞剧《樟树下的故事》,我的编剧。为了把剧演好,我们请村里苦大仇深的旺仔娘姥来到村后大樟树下,给我们上了一课。提起这棵老樟树,可不寻常:饱经千年风霜,三个人手牵手也抱不住它的龙腰,是我们村子上的骄傲:不仅因为它永远是那么枝繁叶茂,威武多姿地映衬着我们的村庄,更为可贵的是,在它的腰干上,还留下了当年红军经过时刻下的两个大字:“胜利”。我们用红笔小心翼翼地将字涂现了出来。旺仔娘姥含着泪水讲述了发生在樟树下的往事,老樟树见证了她家的苦难和翻身,见证了两个不同时代的缩影。闪闪的红星啊,让我们怎能不敬你爱你!我们表示,一定要把这个节目排好。在排练中,大家的热情都很高,特别是那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张良,主动帮我谱好了曲——主旋律娓娓动听,尾声欢快激昂;而且,每次排练他到得最早,练得最认真。排练有时需要停下来,他还沉浸在那凄美的旋律中不停地拉,两眼呆呆地盯在什么地方,直到我喊他,他抬起头眼光与我相撞,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停了下来。这个平日不爱多话的高小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眼睛,黑白那么明朗……
   这是日记本里第一次出现的“他”,我接着翻了下去。
  
   X月X日
  
   围着一堆剥剥燃烧的柴蔸,批斗会正开得热火。
   队里的会计狼狈地站在一旁,社员们一个比一个激愤,怒斥他利用职权盘剥贫下中农,象过去的地主老财一样。我没想到,张良也噔地一下站起来,揭露了一桩他伙同保管员弟弟一起贪污的事件,此刻,他声如洪钟:“你们兄弟包揽了队里大权,还做了那些对不起大家的事都要交代清楚!”“说得好!”我望着他那两道扬起的浓眉,心中暗暗叹息:“唉,要是他生在贫下中农家里该多好。”我想起了那天“帮助”队长时他爷姥陪斗时的情景……
  
   以后,他就象一只赶不走的蜜蜂一样,频频出现在她的笔下了。我特别注意到,有一页夹了一片自制的樟叶书签,日记也附加了一个小标题,叫“围刺的果园”,我好奇地往下看——
  
   围刺的果园
  
   “潇潇,我们先走啦,你快点……”
   “好,我就来——”望着女友们远去的身影,我想再去看看先插的葡萄藤活了没有,独自留下了。在木园中的这块绿地,我们种了不少果树。穿过桃林过去一看,糟了!好几蔸苗子被什么东西糟蹋了,篱笆破了一个大缺口。我站在那里发愣,远处传来高亢的吆牛声,一听,我就知道是他来了,今天轮到他放排牛。奇怪,这声音仿佛有某种力量,立刻驱散了我心头的寂寞。我有心要和他开个玩笑,便闪身躲到大樟树后面,顺手捡了个小泥坨,谁知,牛路较窄,有条牛挤着眼看又要撞进果园了,“哎呀!”我顾不得大叫一声,手中的泥团换个目标朝牛飞去了。
   “哟,你在这里呀!”张良赶快把牛赶开了。
   “你看这——”我心疼地指着那几蔸树苗说。
   他放下肩上扛的茅柴,想了想说:“不要紧,我帮你砍些刺来拦好,我把牛赶到那里你照看一下。”说完,他把牛赶到樟树旁一个小小的泥潭边,把牛鞭往我手中一塞就跑了。
   我靠在树下,抚弄着手中的赶牛鞭,真怪,近来我怎么老想起他?一见到他,又抑制不住心跳?人家总说“栽花不栽刺”,我们这是栽花还是栽刺呵?栽刺又有什么不好呢……
  
   过了好一阵,,他才满头大汗的跑来了,额上还划破了一道血痕。我“唉呀”了一声,赶紧掏出手帕说:“你挂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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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那个年代里,有多少纯真和执著付出了血泪的代价;那个岁月里,有多少伤痛和悲哀注满了来往的路途;人,在浩瀚的海洋里,显得那样渺小、无助,但追求真情的心不曾改变,人如一点白帆,飘飘荡荡在风口浪尖。——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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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无尘        2008-10-16 11:13:40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难得年轻人能够写出这样深刻地反思文字。问好~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2 楼        文友:落梅香        2008-10-16 14:06:30
  上一辈的故事而已
   我们不过是在学习
3 楼        文友:西骆        2008-10-17 15:53:19
  那些过去的故事,与我们有着太多的隔阂.
   能感同身受的娓娓道来,笔下工夫了得.
  
   学习了.
当天空中的大雁飞成思念之阵,我却回不了故乡。
4 楼        文友:韶七肯        2015-09-12 17:35:23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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