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的天气像旧时地主恶霸的脸色，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这会儿就电闪雷鸣。雷雨哗啦啦倾盆而下，远山近水，翠竹草屋，曲折的路，丘陵上的荒坡，都笼罩在雨幕中。机耕道边，一辆绑了六个白色大塑料桶的木板车被淋成了落汤鸡，雨水沿着板车边缘流成了雨帘。
　　 五六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嘁嘁嚓嚓地从雨幕中走到板车前。“就是这辆车！我在村上分化肥时，亲眼看见小桃子坐在上面！”一个瘸子拉起尖嗓门说。
　　 “他们人呢？”一个高个子顺着路张望。
　　 “是不是把小兔崽子拐跑，就不要这破车了？”一个中气不足的男人声音。
　　 “我拐你？！”躲在竹林里屋檐下谷草中的郑良风瞪着小眼睛看着身边脸形圆圆面色青黄的小男孩，压低了声音惊叹，他拉着男孩的手准备出去解释。男孩用力拖住他悄声说：“那是我姐夫吴麻子。”昏暗中，也能看见男孩眼里无比的恐惧。郑良风必须带男孩出去才能澄清事实，可这样的话，男孩就暴露了，他的良心告诉他，不能置男孩于不顾，于是他蹲在原地，看那些人要干什么。
　　 “这里头装的啥呀？浑沌沌的。”说话的人踹了一脚板车轮子。
　　 “打开看看！”
　　 “啊，酸臭！该不会是毒药吧？”扭开桶盖的人俯身闻了一下，立即闭上眼别开脸。
　　 “是宝贝也说不准啊！”又是那个尖嗓门。
　　 “管他娘的，先拉回去再说！拆了板子当柴烧也要得。总不能白养了那个兔崽子！”中气不足的男人拉高了嗓音。
　　 几个人推的推，拉的拉，把板车调了头。
　　 再不去阻止，板车就要被人夺走！郑良风见势又要起身，却再次被男孩拖住。男孩圆圆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摇摆着，用低低的声音哀求：“我不去，他们会打死我的。”看样子，男孩是挨打挨怕了。郑良风想独自出去，可，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抢不过这一拨人。他攥紧了拳头，心里那个急啊，火烧火燎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伙人拉着板车在雨中渐渐消失。机耕道上，一地枯竹叶被踩得折头翘尾。
　　 郑良风从谷草堆里跳出来，“我的板车啊！”年轻力壮体型魁梧的他，竟然在机耕道上捶胸顿足地哭嚎。他绝望地抱着头蹲下身，任滂沱大雨淋着他的黑背他的咔叽裤子和被大拇指戳破一个洞的北京布鞋。
　　 二十三岁的郑良风，家住木栏镇外两里路的红光村，这辆板车是他最值钱的家当，这几年他靠这辆板车在木栏镇帮人拉东西糊口。老实巴交的他，人家给多给少他也不争，街上的老板们有东西拉，都愿意叫他。今天上午，他等在木栏镇街口，有个骑凤凰牌自行车来的自称是温老板的人叫他拉几桶水到华西镇第三个巷子第二户人家，答应给他八元工钱。十年前，他的小脚婆婆带他去过一次华西镇，所以他爽快地接了这桩生意，跟着温老板到了医院。温老板交代了句“你要保证把这几桶水拉到华西镇，丢了你可赔不起！”就骑车先走了。他随后就开始绑塑料桶，灌铝水壶。
　　 他拉着嘎吱嘎吱响的板车，走在被炽烈阳光烘烤的机耕道上。一路上，没有风，空气沉闷得很，走路骑车的人寥寥无几。过了晌午，他才拉了十来里路。望着一个接一个的陡坡，他想着以后存够了钱的他就置办得起王家要的彩礼，把王二丫娶回家，浑身就有了力量。他倾斜着身体吃力地将板车拉上一个长坡，已是汗水淋漓。正好，机耕道右边，有一片竹林。他用随身携带的木棒支起板车把手，把板车停在路边，用搭在把手上的旧毛巾抹干流淌的汗水，然后从帆布包里摸了两个白面馍，提了水壶跨上竹林的阴凉处坐下，吃馍、喝水、用草帽扇风。待热感褪去，睡意渐渐袭来，他顾不上嗡嗡飞来狂轰滥炸的蚊子，用草帽盖住脸，倚着竹子打起瞌睡来。渐渐地，他进入梦乡，梦里，他已把王二丫娶过门，心灵手巧的二丫为他生了个胖小子，他回家逗孩子玩了会儿，就听见二丫叫“良风，带孩子来吃饭了”，“哎，就来喽”他在半醒半梦中呵呵呵地笑。
　　 “当”的一声，把他惊醒了。草帽从他脸上滑落。他看见一个矮小的男孩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馍，板车头栽在地上。“小鬼，你敢偷我馍！”他一声呵斥，同时往机耕路上跳。那男孩吓得浑身一颤，光脚丫子拔开干柴棍一样的腿利索地跑。
　　 “看你往哪里跑！”他壮实的双腿大步追逐，追了十来米远，大手抓住了男孩飘荡的旧绵绸衣服。男孩用力一挣，一块布“哗”的一声被撕下，露出有几块疤痕的皮包骨的背和有四五道红印的光屁股来。男孩竟然停下不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他捏着破布发怔：一看男孩不合体的衣服下的内容，就知是穷人家的孩子，他只想取回他充饥的馍，没想要撕男孩衣服的，可男孩的衣服的的确确被他撕烂了，他心里愧疚。“那、这两个馍给你吃吧！”
　　 “可我就这一件衣服。你得赔我衣服。呜呜呜……”男孩用衣袖横擦着泪水，袖子挪开，露出大花脸，眼眶里的泪水还再往脸上涌。男孩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和着泪水，男孩咬了一大口白面馍，咀嚼两下就往下咽，却被干硬的馍哽得翻白眼。
　　 他快速拾回竹林里的水壶和草帽，把水壶递给跟至板车前的男孩。男孩连喝了几口水，不停地敲打着前胸，总算把堵在喉咙上的馍冲下去。
　　 “我身上没钱。你家住哪？要不，我到街上拿了工钱，买件新的来还你。”心里默默叹息：这趟生意白拉了。
　　 “我和你一起去。万一你不回来，我咋办？”
　　 “你家大人会找你的。常听人说有人贩子要拐卖儿童。我小的时候婆婆也这样说。”
　　 “不，我不回去！衣服破成这样，回去又要挨吴麻子打。今天上午我在竹林边烤红薯，还没烤熟，被吴麻子发现了，他折了一根竹条拉着我就打，”男孩用手背触了触屁股，对挨打的情景心有余悸，“我往屋里跑，想找姐姐救我，结果他连姐姐一起打，说我们姐弟俩都是白养的。我连午饭也没吃成就被撵出来了。我好饿。走到这里见你敞开的包里有馍，想了好久才敢伸手，没想到你突然在那里笑出声来，我一慌，拿馍时扯起了布包带子拉倒了你的板车……”男孩说着话，又咀嚼着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他把男孩抱到板车后侧边上坐下。
　　 “我叫李桃，六岁了，就住在前面五里村。以前听我妈说，七八年我出生的时候，门前的桃花开得正好，所以取了李桃这个名字，”提起自己的妈妈，男孩的眼里闪动着幸福，“他们都叫我小桃子。你呢？”
　　 “小桃子，”他默念了一声，又自我介绍：“我叫郑良风，现在是光棍一条。”
　　 “凉风？哈哈，这么闷的天，要真有凉风就好了。”
　　 看着小桃子破涕为笑的大花脸，他也忍不住跟着憨笑。他打湿毛巾为小桃子洗完脸，把草帽戴在小桃子的小脑袋上，然后把拉板车的布绳子斜挎在肩上，手握把手，重新出发。小桃子坐在板车上边吃馍边喝水，两只小腿荡来荡去，全然忘了刚才被撕破衣服时的难过。
　　 他拉着板车，在崎岖的丘陵路上坡下坎。上坡时，小桃子也下来帮他推。一路上，小桃子讲，妈妈改嫁了、别人说爸爸在外打烂账。路过五里村村上时，代销店前面有几个人在分化肥，小桃子就闭口不言。等过了村上，小桃子又说起同村的五十多岁的吴麻子上半年娶了十九岁的要发羊癫疯的姐姐，自家房子垮了，不得不跟着姐姐住吴麻子家。他听着小桃子讲身世，才觉得自己已算幸福的了，虽然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小脚婆婆也在前年病死，但至少现在没人敢欺负他。
　　 没走多久，天色突变，乌云滚滚，顷刻雷雨交加。他们把板车停在路边，提起布包和水壶跑到竹林里的房檐下，在谷草垛中躲雨。没想到，被人误会成他拐走了小桃子。这下，自己谋生的板车被拖走了，拿不到工钱不说，可能还要赔上一大笔钱，最糟的是，还背上人贩子的罪名。
　　 男孩头顶着一个谷草垛拿着草帽从竹林走下来，“歘歘歘”的，活像一个稻草人，走到郑良风身边，把草帽戴在郑良风头上，将左手边的谷草展开，母鸡护小鸡般地替郑良风遮挡赤裸的背。男孩知道自己给郑良风添了大麻烦，内疚地等待发落。
　　 郑良风扭过头来，“小桃子，温老板说那水很贵，要是丢了，我赔不起，咋办……”声音恹恹的，一脸的惆怅，比得上滂沱的雨势。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其实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的办法来，只知道卖苦力，赚汗水钱。
　　 “良风大哥，里面装的是什么水？”锥形谷草垛下，小桃子眨着溜圆的眼睛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
　　 “我有办法！”小桃子想了想，双眼灵机一转，有了主意。
　　 郑良风讶异地望着小桃子，像遇见救星一般立即收敛住哭丧的脸，遂站起身来。
　　
　　 （二）
　　 “小桃子，起来了。天都黑很久了。”简陋的草房里，郑良风拉亮红兮兮的灯，摇了摇身边的小桃子。
　　 小桃子揉着惺忪的睡眼，翻爬起来，穿好郑良风请王二丫改的旧短裤和补好的衣服，说：“走吧。”
　　 郑良风关了电火，锁上门，右手握电筒，左手牵小桃子，高一脚矮一脚地朝五里村行进。
　　 按小桃子为他出的主意，郑良风趁天还在下雨那时，已经只身先去华西镇给温老板讲明，说是路滑，怕摔坏了桶漏了水，所以把板车寄存在亲戚家，只等路干了再拖来。温老板见一身湿漉漉的他憨厚老实的样子，也就信了。他转身走回来，雨也停了，背起依旧藏在谷草里的小桃子，用草帽遮住小桃子的光屁股，抄小路溜溜滑滑回自己的家，顺路叫了王二丫拿上针线来帮忙。勤快的二丫还为他们把饭煮好才走。
　　 初几头的天，很黑，竹林和树林黑乎乎的，谷草堆堆像一个个鬼魅。偶尔，有犬吠从院子里传出来，在黑夜里回荡。
　　 俗话说，大雨不烂路，即使坎坷不平的路上时不时的积有小水洼。郑良风带着小桃子急切切地赶路，犹如脚下生风，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五里村的吴麻子家前面。
　　 吴麻子家几乎被竹林包围，大门前侧堆了一个几米高的大草堆，屋里黑灯瞎火的，除了两个门神的眼睛鼓得大大的，里面的人怕是早就酣睡如猪了。小桃子蹑手蹑脚上前推了推木板门，门是从里面闩了的。睡在谷草堆下的狗“呜——汪汪”地发出警告。跟在小桃子身后的郑良风听见狗叫，吓得浑身冒出汗来。小桃子轻唤了两声“小黑，小黑”。那狗果然不叫了，跑上来用鼻子触了触小桃子的灰布衣服，“呜呜呜”地摇着尾巴。
　　 “谁啊？”从屋里传来老男人的声音，是小桃子的姐夫吴麻子，很显然，他被狗叫声惊醒了，“你去看看。”屋里的灯亮了。
　　 这下完了！郑良风心里叫苦不迭。只见小桃子抹着小黑背上的毛，小声说：“小黑，快去睡。”那狗乖乖地离开小桃子，蜷着身子，在谷草窝里睡下，用两只明亮的眼睛看着小桃子和郑良风从门口拐向屋的另一侧。
　　 躲在屋檐下的郑良风腿脚发软，心“咚咚咚”地跳：自己从来就是光明正大地做人，如今背了人贩子的名不说，还要像个贼似的来偷自己的板车，这下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早知道不接这趟生意！可，哪有后悔药卖？！
　　 “吱”的一声，门打开了，是小桃子的姐姐小英子，脸也是圆圆的，肩上搭着两个凌乱的小辫子，穿着补丁衣服。她打着电筒在门前查看了一下，又左右照了一阵，大声说：“没有谁啊！”然后扭头关了门，去睡了。
　　 又等了会儿，屋里隐约传出呼噜声。郑良风和小桃子摸到门口，再轻轻推门时，门竟然没有闩。小桃子把门往上抽，然后往里轻推，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郑良风也学着小桃子的动作，把门打开，然后缓缓把门槛抽起来，立在一边。
　　 板车正在门口熟睡呢！郑良风和小桃子同时惊喜地抿嘴笑，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出板车。小桃子在前面带路，郑良风在后面拉板车，小黑也跟了来。渐渐地，离吴麻子家远了，小桃子才打开电筒为郑良风照路。
　　 “小桃子，你真是个精灵鬼！”
　　 被打骂惯了的小桃子第一次听人夸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板车偷出来了。”
　　 “是啊，你姐怎么不闩门呢？”郑良风百思不得其解。
　　 小桃子挠了挠脑袋，也没想通。郑良风拉着板车，与小桃子在还未干透的路上窸窸窣窣地走着。
　　 “小桃子——”走出一里多路远，一个压制着的声音在呼喊。
　　 “是我姐！”小桃子敏捷地调头跑。小黑也跟着小桃子跑。
　　 郑良风停下板车，也转身走去。小桃子跑到小英子跟前，吃惊地问：“姐，你怎么来了？”
　　 “我把你们留在门口的车轮印刨平了，”小英子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又说，“快跟姐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桃子拉着小英子走到郑良风前面，介绍道：“这是良风大哥……”然后把他偷馍时被郑良风撕破衣服、和郑良风躲雨时板车被吴麻子拖走、又怎么计划半夜偷板车的前前后后津津有味地讲了一遍。
　　 小英子对郑良风再三道谢，弄得郑良风很不好意思，继而又对小桃子说：“其实，姐偷偷给你煨了红薯在灶膛里，可是却找不着你了。”
　　 小桃子好奇地问：“姐，你知道是我回来了，故意不闩门的？”
　　 小英子点了点头，然后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廖瘸子去向吴麻子通风报信说小桃子被拉板车的人用馍拐跑的时候，被小英子听见了。小英子分析廖瘸子说的情形，不相信弟弟被拐，哪有那么笨的人贩子呢，会拉几大桶重东西来拐人。可是吴麻子不听，叫了一帮人就追。她看见板车被拉回，却不见弟弟，心里一直担心，以至于没睡踏实。半夜听见狗叫了两声又停下了，打开门时，发现门口的小光脚丫印，就知是小桃子回来了，所以故意只抖了抖门闩，没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