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令进入冬季，然而 南国G省温暖如春，大山深处遍野葱绿，气候宜人，桑田遍布，所以这里盛产蚕茧。老顾是这里常客，每年这个时节都要来此托运蚕茧到北方。蚕茧又轻又泡，运输车辆势必超高超宽。一路众多关卡，运政路政交警，他们夜以继日守候着，眼睛盯着每一个过往车辆，超限车辆一旦进入他们法眼，势必难逃重责。
　　 超限车辆的屡禁不止已经成为一种现象，似乎也成为一项“基本国情”。近年来经济的飞速发展，国内高速公路的崛起，已然成为名副其实的公路大国。公路物流运输庞大浩繁，而很多种类的货物运输势必与“超限”密切相连。超限务必罚款，罚款却制止不了超限——这是一个悖论，而现实偏偏成就了这个悖论。设想公路运输一旦杜绝超限，理论上或许能够成立，而现实将是全方位物流瘫痪的局面！职能部门高调宣称“罚款是手段，治超是目的”，事实则是治超无结果，罚款是目的，因此形成了“愈罚愈超，愈超愈罚”的格局。政府的“严打”，职能部门丰厚的罚款收益，当值人员的中饱私囊，司机的无奈和苦楚，还有活动于司机和罚款部门之间起到“调和”作用的——黄牛，组成了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市侩图，各显其嘴脸，在各自舞台上尽情表演。
　　 蚕茧运输属超限运输，隐患重重，所以它的运价诱人，老顾热衷于此。这次带来老梁也是为了对他的弥补。
　　 进入大山深处，已然落后的山村给老梁很深印象。按说G省走在改革前沿，国内首富当是名至实归，不料这里已然没有脱贫。看来愈是富豪之地愈有贫民之所，这也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定式。
　　 山村一条曲折小道刚好和车辆一样宽窄，两车一前一后开进了一个蚕茧收购点。老板接待，村里靑壮妇女围拢过来。她们黝黑的面颊配上稍高的颧骨和稍显突出的前额，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面容。老梁觉得进入此地以来，看到的人大多是这模样。女人们个个显得干练，她们是装车的主力，看样子这里也和北方的村庄一样，青壮男人尽数外出谋生了。
　　 老梁初次看到他的车装上如此超宽超高的货，显得大惊小怪。顺着竹梯战战兢兢爬到车顶，老梁感到目眩和恐高。老梁说：“是不是装得太高了？”
　　 老顾车也装好，正在捆绳，回道：“不高，刚刚五米。我以前还装过五米二的呢。拉这东西不超宽超高连油钱都不够，谁还干！这泡货，就这样装也不过十吨重。”
　　 是的，老梁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毕竟比法定车辆装载高度和宽度都超出一米，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行驶在公路上俨然一座移动的小山，不管对自身车辆还是同行的其它车辆都伴随严重的交通隐患。假如自己是交警，看到这样车辆也要必查，而且要严惩！老梁有点后悔跑这趟货了。而老顾说，不超限就没有人拉这里的蚕茧，蚕茧是这里主打产业，蚕茧运不出去这里老百姓只有喝西北风了。——他老顾俨然成了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事实上，当地的农民也正是靠这些超限车辆给他们带来不算富裕却足以维持生计的财源。
　　 两车捆扎得像两个超级大粽子，结结实实。下午开始上路，离高速还有十多公里，货主派四个年轻人分别趴在两车顶部。车缓缓前行，由于太高，路又不平，车身大幅度摆动，老梁紧张得攥紧了拳头。道路上有横过的电线电缆，车顶部的两人趴着用木棍挑起电线车辆慢慢通过。十公里路程折腾一个小时，当两个年轻人从车顶下来，车辆进入高速，老梁才算缓过气来。
　　 二
　　 进入高速老顾吩咐老梁车速保持九十码匀速行驶。老顾说，这样严重超高超宽车辆行驶在高速路上特别扎眼，所以不光卡口要查，高速巡警一旦发现也不会手软，他们会把车引导进服务区，再进行“拨载”，那样损失就大了去了，不知有多少人吃过这种亏，甚至血本无归。后来司机们通过对巡警车辆的观察和揣摩，找到了规律性，就是正常情形下，巡警车速将保持九十码匀速行驶。——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超限车辆自打进入高速，也保持九十码匀速行驶，警车不管在前在后都不会与它相遇，直至省界卡口。
　　 当然省界卡口更是一个致命关卡，一般超限车辆想蒙混过关都难，更别提如此“扎眼”车辆了，除非那些夜以继日守候于此的执法者都是吃干饭的货——事实上，初涉江湖的老梁果然遇到一群“吃货”，又使他大开眼界一回。这是后话。
　　 无休止地罚，无休止地超，日复一日。司机们咬紧牙关地挺，羊毛出在羊身上，回头就是运价提高；运输成本的提高降低了蚕农收益，他们辛苦劳作，年复一年，依然贫穷。
　　 无休止的闹剧暗藏商机，有人独具慧眼发现了这一点。当然这样的人并非等闲之辈，首先形象上纵然没有鲁达之貌也当具备镇关西之泼皮，这样，下能震住司机上能纳入官场之流；至于“智慧”倒不必要有，只要流氓加不要命即可吃开打响。说白了，他们就是地头蛇，上下俱买他账，江湖称之“黄牛“一党。他们周旋于罚款者与被罚款者之间，被罚者只要把钱交给他，一秒不误越过关卡，顺当，舒心。当然，交与他们的钱也少于官方的罚款——司机出钱又少，又快捷又舒心，何乐不为。黄牛每天获取滚滚财源，肥得流油，所以他们也讲诚信，对司机负责。至于他们怎样与“上头”交涉，司机们当然不知，某些道听途说，怕有损官方形象，司机们只是私底下交头接耳，并不敢张扬。
　　 话说前方省界关卡有一个江湖人称“赖六”的泼皮，老顾是他的主顾之一。此人膀大腰圆，前胸后背刺青，剃光头，甚像恶煞。老顾每次看见他都开着豪华轿车，十足的职业地痞。还有几小时到关卡，老顾拨通那人电话。
　　 “你好老六！是我，老顾。”老顾称呼那人“老六”，分明是在套近乎。电话里迟疑一下，也许主顾太多，一时想不起老顾是谁，只有冰冷一声：“你谁。”
　　 “呵呵，江苏老顾啊，我快到收费站了——拉茧子。”老顾怕对方再想不起自己，就加了一句“拉茧子”。对方听到“拉茧子”三字，便回道：“你把车号报来。我那里有小妖，你把钱交给他就是了。”
　　 “小妖”是赖六手下，老顾知道。赖六是老板，没有特殊情况他不出面，有“小妖”替他收钱，他只管运筹帷幄。
　　 老顾报了两车车号，不多时来到收费站。
　　 远远看去，收费站堵塞的车辆黑压压一片，十几个通道仅有一半收费放行，另一半一律亮着红叉，致使车辆挤满了偌大的收费广场直至堵塞很远一段高速。据说高速收费有明文规定，收费站一旦堵塞多长时间或多少车辆，为了尽快疏通，应停止收费，免费放行。老顾开了这些年车堵塞已经习以为常，却不见哪一个收费站免费放行过。高速公路的意义首先是堵塞其次是高速，这种人为地歪曲了“高速”的意义已经得到人们的共识。
　　 两车停下，看来没有一两个小时过不去。这时老顾给老梁出个主意，他说趁现在停车空当，叫老梁和小佟一起到收费口观摩学习人家的“跳磅”技术，长长见识。老梁小佟俱是高兴，便一起去了。
　　 收费口卡车司机们尽显其能，跳磅、冲磅，曲线等等手段层出不穷。老梁小佟占在一旁，仔细观摩。小佟见一辆卡车慢慢靠近地磅，停下，然后猛加油门，随着引擎一声轰鸣，卡车往前一跃，前轮顺势从磅上飘过，几乎没有压到地磅。小佟看得真切，心想这一下就能减轻好几吨重量，自己要能达到这样技术多好！心里暗暗佩服人家的同时，又细细揣摩着油门拿捏的分寸等操作要领。
　　 另一边老梁看着卡车一辆辆通过，有的故意很慢，有的故意很快，他就是不明其中门道，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又见一辆卡车慢慢开到磅前，就像小佟看到的那辆车一样手段，只见这个司机猛加油门，随着一声轰鸣，卡车往前一跃，只听“咔嚓”一声，跃起的车头重重落下，随后便瘫痪不动了。
　　 动静不小，小佟赶忙过来看热闹。两个司机慌忙下车，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往车底下瞅，这一瞅，车主叫苦不迭，原来传动轴已经断掉！
　　 这就是“跳磅”的技术要领之一——油门拿捏的分寸。油门过小，起不到“跳跃”效果，也就达不到“跳磅”目的；油门过大，“跳跃”效果显著，然而卡车却“伤不起”。这就是小佟曾经给老梁说过的“伤车”的道理。眼前情景小佟心知肚明，与其说司机技术不过关，不如说他太贪心——恨不得整个卡车从地磅上飞过去，恨不得收费站倒找他钱，所以才拼了命猛加油门。可是由于用力过猛，传动轴承受负荷过大，竟然“骨折”。随着“咔嚓”一声，卡车就此瘫痪——得不偿失！
　　 看着他们一脸苦楚，双双蹲在那里，眼泪几乎要下来了。老梁再无心观摩，返回车里。
　　 车流慢慢向前，已经进入收费口，这时有个年轻人向老顾车走来。老顾明白，是那个“小妖”。小妖也不说话，来到车前伸出手掌。老顾交给他两张红版，又指指后面老梁车。那人看了一眼老梁车号牌同样要了两百元，然后转脸就走。小妖始终没有言语，一副傲慢嘴脸。老梁心想，主多大奴多大，看着小妖如此傲慢，可见他的主子势力有多大。
　　 过了收费站，这边停放车辆仍是浩瀚一片——运政、路政、交警各占一片地盘，对熬了一两个钟头过来的车辆又是一番盘查。他们一丝不苟，就像筛子一样对于超限车辆层层把关，不可能有一个漏网之鱼；他们的敬业精神令人赞叹。假如有谁能够蒙混过关，那么这位司机的才能没有克格勃的水平也有中情局的手段——可叹哪有这样的长途司机，只怕关老爷复活也失去了过五关斩六将的能耐了。
　　 两百块钱交给了小妖，两辆车载着令人咋舌地超高超宽货物，从交警面前而过，从运政面前而过，最后又从路政面前而过，就像没事人似的。执法者只是看了一眼车牌号码，剩下的表情已与“吃干饭”的没有两样。被盘查的车辆看着这两辆霸气十足的“老爷车”飘然而过，什么样的眼神都有。老顾经得多了，也不觉得什么，老梁是初次，受宠若惊。看着小佟沾沾自喜的样子和那些同行们投来的羡慕眼神他觉得自己太奢侈；看着那些原先叫他生畏的面孔，路政，交通，交警，而今却是那样地温馨可爱，他真想下车给他们呈上香烟，再说句感谢的话。老顾说，在这里他曾经被罚过两千，而现在只出两百元，不光省钱，更重要的是省却了精神磨难——这两百元太值了！
　　 三
　　 第二天他们进入绵延不绝的山岭地带，陡峭的坡路有时蔓延几十公里。在坡顶，两车加满了供给淋水刹车使用的水箱，然后老顾在前，并吩咐小佟离他车距不低于两百米的距离行驶。
　　 下坡过程中老顾按操作规程间歇地使用淋水刹车。隐患就此出现，老顾也始料未及——通向淋水刹车的放水管已经破裂，水箱里的水源源不断漏向外面，当卡车行驶到坡道一半时，水箱里的水已经漏完，而这些老顾全然不知。小佟遵守老顾的交代，距前车两三百米，因此前车漏水他和老梁都没有发现。老顾仍按常规操作使用刹车，由于没有淋水冷却，刹车渐渐失灵，当老顾意识到刹车失灵时，高速下滑的卡车已经失控！
　　 在山岭路段行驶而且正是陡峭的下坡，车辆失控就意味着车毁人亡，老顾面临的就是这种局面！在这危难时刻，老顾却冷静了下来。为什么会冷静，老顾也说不出，唯一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就是二十多年的驾龄积淀了经验，磨练了沉稳.......他掌着方向盘紧咬牙关........
　　 司机老尚本来睡在卧铺，被高速行驶的异样感觉惊醒，他猛然坐起，看到飞驰的车和老顾僵硬的表情他也瞬间惊呆。老顾突然喊道：“老尚！你跳车吧！”此时老尚脑里几乎空白，听到老顾喊话他才惊醒过来，但他瞥见车窗外极速后退的景物，那种跳车的惧怕也同样充斥着他的神经。
　　 小佟已经感到前车飞速下滑的不正常，他喊老梁，但他们没有丝毫办法帮助他们。小佟只有一个念头：稳住开好自己的车！老梁也意识到老顾车处在危险状态，他不住地喊着“天呀！天呀！”
　　 老顾紧咬牙关，死盯前方，好在眼前没有别的车辆。就在此时，一个指示牌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两公里有避险车道。老顾看到了救命稻草！两公里对他而言也许太远，远的有点遥不可及，高速下滑的卡车不知道能否坚持两公里，然而他已经没有选择，他必须冷静驾驶，即使这是一根稻草，他也要拼命抓住，毕竟这是生的希望！
　　 两公里，几十秒——老顾以惊人的毅力把握着这令人窒息的几十秒。当卡车冲到避险车道边缘，车速达到多少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死命地握住方向盘，照准避险车道俯冲上去.......
　　 避险车道上厚厚的石子像一个巨大吸盘，老顾只觉得一股惊天大力牢牢吸向他的卡车，这股大力给他带来的感觉就像高速运行的垂直电梯陡然停止的瞬间所带来压迫感.......当卡车顺着陡峭车道往上冲了几十米的距离，就像一头发飙的野马被骑士制服，它竟然站了下来，而且是稳稳地站了下来！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避险车道以其陡峭的上坡和厚厚的石子可以”制服“发飙的卡车，但是当发飙的车辆骤然停下来的瞬间几乎全是“躺下”的，也就是说避险车道仅仅起到“保人”的功能，“车毁”几乎是不可避免。而老顾的车居然能稳稳站立，这当是奇迹！
　　 老梁车已到跟前，小佟停下车即刻跳下来，飞奔爬上坡道，冲向老顾车前。老梁小丁也已跟上，他们同时看到驾驶室内的两人，痴呆地坐在各人的位置没动——分明是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