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上溯三十载，乡村人生活尚属困窘，发生的一些琐碎小事，今人看来可谓笑谈，然而，那时那刻，当事人尴尬中强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却是别有一番滋味缭绕心头。
　　
　　 【狗急跳墙】
　　 马老汉家买了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半天功夫传遍了整个村子。
　　 “走，去老马家看电视去。”吃罢晚饭，不少人相约而来，低矮的屋子挤满了男女老少，望着人们艳羡的神色，马老汉和老伴骄傲的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了，心下暗自得意：“家里有个当工人的儿子就是露脸，这东西四百多块呢！除了俺，全村一千多户人家有谁舍得买？”
　　 一连数日，马老汉家可谓乡人盈门，屋里所有能坐的地方全坐满了，不能坐的地方也坐满了，有的干脆捎来一块砖头当板凳，直到夜深了，大家才恋恋不舍的辞别老两口，留下一片狼藉。
　　 “唉——老头子，咱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吗？这东西是吃电的老祖宗，天天这样人来人往，多花多少钱呀。”老伴清理着满地的砖头、烟头、痰液，不住声的唠叨。
　　 马老汉对老伴不予理睬，只是眉头拧成了疙瘩，许久许久，好像下了最后决心，一拍大腿：“就这样办了，明儿个开始收钱……”
　　 老伴稍一愣怔，立即反驳：“你钻进钱眼了？乡里乡亲的，人家给你钱你就好意思伸手接？干脆，天一黑咱就关门。”
　　 马老汉微微一笑：“妇道人家懂什么，那些人都是抠抠屁眼吮吮手指头的主，要他们花钱来看，比抽他们的筋还难，收钱是幌子，舍不得花钱看是他们的事，总比关门好得多，都不来了，咱也落个清净。”
　　 说办就办，天刚傍黑，人们三三两两出现在老马门前，哪知被一根绳子拦住了，上面挂着个木牌，隐隐看见写得有字：各位乡亲，欢迎大家来我家看电视，可这电视机是要用电的，俺自家实在负担不起，从今天开始收费，一次一毛钱，请自觉缴纳。
　　 人们有些迟疑，互相观望了片刻，继而纷纷涌进家门，自觉地将钱放入马老汉手中的盒子里。
　　 几天过去了，来看电视的人并没有减少，留下的依然是狼藉一片，老两口虽然未遂当初的心愿，毕竟有了收益，心态也有些平衡了。
　　 有一晚，马老汉无意中清点人数，忽然发觉钱数不对，差了一个人的，心中有些诧异：“咦！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收一个放进一个，真是活见鬼了。”目光如探测仪一般仔细扫描着每一个人，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缩在墙旮旯里，瘦瘦的身材好似自小没有吃过饱饭一样。
　　 “难道是这狗蛋在浑水摸鱼？”马老汉极力搜寻大脑储存的记忆，终于发现了端倪，自从收钱那天开始，一直没有看见狗蛋进大门。
　　 第二天，马老汉安排老伴在门口收钱，自己则在院子里溜达，不时的抬头仰望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老头子，还发什么呆？好节目开始了。”老伴端着钱盒子，随着一众人边往屋里奔边唠叨着。
　　 “嗯？噢！”马老汉似乎失去了耐心，应了一声，也进了屋子，但他人在屋中心在外，竖起两个耳朵仔细听着，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忽听得院中“扑通”一声，好像高处掉下一麻袋东西。
　　 眨眼之间，马老汉已奔出屋子，一瞥眼看见西墙角有个身影刚刚爬起来，走近一看，正是瘦瘦的狗蛋，看着狗蛋那模样忽觉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一时之间竟不知说啥好了。狗蛋十分窘迫，似哭似笑，嘴唇张了几下，终于憋出了一句：“大爷，你别生气，狗急了还跳墙呢！”
　　
　　 【嘴上抹油】
　　
　　 老槐树下坐着一群人，大家在听大吹侃大山。
　　 “大吹，今天你老婆又做了啥好吃的？”有人催促道。
　　 大吹真名叫大春，整日在父老乡亲面前胡吹海侃，今天说他家吃的是四大盘，明日就讲他家饭桌上摆的是八大碟，时日久了，便混了个大吹的绰号。
　　 “今天嘛——”大吹望着听众有些急切的眼神，十分得意的故意拉着长腔，抬手抹了一把油渍麻花的嘴唇，接着吧唧了几下，才神秘兮兮的说：“今天俺家吃的啥，保密。”
　　 “我说大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家过得好吃得好，大家都眼馋，可你放心，不会有人到你家去争嘴的，你的话传进俺们耳朵里，大家听着也就是让嘴巴过过干瘾，你家的油水一点也蹭不到。”大伙的话此时在大吹听来，简直美如天籁之音，其实他忽视了说话之人那诡秘的神色。
　　 芸芸众生的渴望，大吹看在眼里，空虚的思想得到了暂时的满足，甚至有些飘飘然了，有些傲慢的扫视着众人，不自觉的挺挺腰杆，一种鹤立鸡群的美妙感觉占据了大脑，下意识的再次抬手擦擦嘴唇上厚厚的油渍，接着干咳了一声：“今天老婆做的红烧猪蹄和爆炒猪肝，本来打算再炒两个小菜，被我制止了，炒那么多菜干么，剩下了没有人再愿意吃，太浪费……”大吹尽情的吹嘘着，身后忽然传来孩童的叫声，回头一看，是自己五岁的儿子小宝。
　　 小宝有些气喘吁吁，瘦瘦的小脸溢满了汗珠，很显然，孩子是一路跑来的。
　　 大吹见状有些吃惊，这孩子自幼瘦弱，身轻的似乎一阵小风就能把他刮跑，家里没有急事，这孩子是不会费这么大劲跑来的。急切之下，大吹结束了精彩的表演，蹲下身子爱怜的看着儿子：“小宝，怎么了？慢慢说。”
　　 小宝胸脯起伏着，瞪大两只眼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好了——你那块——你那块肉被大花猫叨走了——”
　　 大吹心里一紧，眼珠忽然狡诈的转了几转，问儿子：“大花猫叨走的是八斤的那一块，还是九斤的那一块？”说着左眼连眨了几眨。
　　 小宝喘气有些顺了，脆生生的接话道：“是你临出门擦嘴的那一块。”
　　
　　 【二狗子贴春联】
　　
　　 已经是年三十了，二狗子犯了愁，家里经济拮据容易对付，少买点年货，让牙齿轻松一下也就对付过去了，可这春联是必须要贴的，毕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二狗子自幼家境贫寒，穷困潦倒，从未踏进过学校大门半步，是个地地道道的“睁眼瞎”，往年贴春联，都是请小学教师李瘸子施以援手，那瘸子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脾气亦好。每年二狗子手提两瓶廉价的二锅头算是润笔之资，外加几张红纸。李瘸子稍稍客气一下也就笑纳了，说话之间几幅对联已经写好，把个二狗子佩服的五体投地，忍不住暗自嘀咕：“这瘸子真能，比女人生孩子还难的活，到他手里比拉屎还容易呢！”李瘸子在前，二狗子在后，伴着瘸子一高一低的频率，面带笑容屁颠屁颠的跟着，进得家门，媳妇早已准备了浆糊，在李瘸子的指指点点中，破旧的门窗因了春联的到来顿时旧貌变新颜了。
　　 前几天，二狗子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瘸子醉酒后跌进了屎坑里，那条仅有的好腿也瘸了，成了双腿瘸子，二狗子大脑的第一反应就是：天哪！今年的春联怎么贴啊？总不能让人家瘸着双腿来帮忙吧！那瘸子好像说过，对联可不是随便贴的，什么门贴什么对联那是有学问的，贴错了会被人耻笑的。
　　 整整一个上午，二狗子愁眉不展，还是媳妇脑子灵，斜乜了一眼二狗子，说道：“你知道猪八戒他娘是怎么死的吗？”，二狗子不知媳妇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笨死的。”不待二狗子说话，媳妇说出了自己的高招：“咱家不就这几个门吗，一个个的排好号，大门是一号，堂屋门是二号，东面小屋是三号……”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二狗子乐得轻轻扭了一把媳妇的脸腮，撇下媳妇奔出大门，眨眼之间就到了李瘸子家，功夫不大，对联就写好了，按照大门、堂屋、配房、猪圈等顺序一一摞好，李瘸子十分认真的又叮嘱了几句，直到二狗子完全记住了才放心的让他走了。
　　 很快，对联马上要贴完了，事情进行的颇为顺利，二狗子得意的吹起了口哨，只剩人口平安和六畜兴旺这两张小联了，放个屁的功夫就万事大吉了。忽然，刮起了一阵风，两张小联随风飘去，二狗子大惊，紧跨几步追了上去，待将小联追到手中却傻眼了，搞不清两张小联的顺序了。
　　 “这可怎么办？实在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瘸子了。”二狗子看着手中的八个字，仔细回忆着瘸子的嘱咐：“人口平安贴在屋里，六畜兴旺贴在猪圈，有个小窍门你记住，如果顺序搞乱了，你可以记住这个人字，人这个字是个象形字，其实真的像个人，下面两条是腿，上面是脑袋，记住这个了，剩下的一个自然就是猪圈上的了。”
　　 二狗子紧紧盯着那个“六”字，看着看着终于看出了门道，那瘸子说的不错，这个字就像人啊！下面两条腿，上面是脑袋，只是瘸子说的还不全，中间就是肩膀呀，二狗子如释重负的笑了，瘸子的锦囊妙计又一次帮了他的大忙。
　　 大年初一，来家拜年的络绎不绝，许多人直夸对联写得好，一些同二狗子一样的“睁眼瞎”，也装模作样的看着对联随声附和着，二狗子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忽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惊讶的向大人们提出了质疑，稚嫩的童音重重的撞击着二狗子的耳廓：“看啊！他怎么把六畜兴旺贴在了屋里？这是猪圈上的……”人们哄堂大笑，那几个“睁眼瞎”也咧开大嘴笑了，只是二狗子没有笑，窘迫的站在那里，脸上红红的，心里酸酸的……
　　
　　 2014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