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车队
一
这里自古就是天高皇帝远,神仙都不来的地方,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地处晋鲁豫三省的交界,居然有这么一座极古老极妩媚的小镇,四周还留有古代残留的城墙,虽然粗糙但异常坚固。“顺家屯前一座楼,土匪见了都发愁”,此小镇名曰顺家屯镇,背后依傍宽阔的马颊河,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但这里的村民自古剽悍,因为这里是三不管的地带,自古是土匪滋长的良田,像闻名的“草上飞”、“镇关西”、“胡一刀”等土匪大盗,是令人毛骨悚然谈虎色变的厉害角色,可是在顺家屯镇也没有讨到半点便宜,丢盔卸甲抱头而窜。
时光辗转到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全国上下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大运动,这次风暴也波及了顺家屯镇,从上面一夜之间拥来了一队队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和红小兵,整个顺家屯镇沸腾起来了。那些藏匿已久的地富分子还有土匪特务一夜之间仿佛雨后春笋突然冒了出来,大街小巷都是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口号和红色的革命歌曲,一场一场的游斗会忆苦思甜大会接踵而至,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呐喊……过惯了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日子的顺家屯人都暗暗嘀咕,这个世界怎么了?
只有一个人对此运动无动于衷,那就是我的大舅尚武。
大舅五十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常年的风吹雨淋,脸膛黝黑,刀刻般的皱纹印记着岁月的痕迹,那双大眼永远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大舅标志性的动作就是那根长长的旱烟袋。每逢遇见难事,他眉头紧锁,把烟锅子咂咂吮的火光四射,等烟锅的旱烟末没了,便往鞋跟上轻轻一嗑,注意便已经拿定了。
大舅就是个“赶脚儿”的。所谓赶脚是乡下的俗语,就是小拉车的车把式,常常为人运送货物,相当于古代的“镖局”。
五六十年代,交通还不发达,尤其偏僻的农村,道路泥泞不堪,就是有汽车逢雨天也不能正常行驶,于是就诞生了运输的车队,清一色的小毛驴或者骡子,风雨无阻,把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出拉进。大舅就是凭着过硬的驾驭技巧和诚实守信的品格闻名于江湖的。
解放后曾经有人举报过大舅不务正业,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赶小拉车投机倒把,为此,顺家屯镇长亲自出面查封了他的小拉车,大舅舅在家赋闲了一个月,正逢雨季,赶上大涝,县里调拨的救济物质运不下来,土路沦陷了好几辆汽车,县城里的司机一听土路就谈虎色变,再也没有车辆敢来乡下。无奈镇长三顾茅庐请大舅出山,大舅有言在先,许诺他的车队畅通无阻,因为出去联系唯有这经济实惠的的车队,镇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舅于是带领他的车队迎风冒雨,终于把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回了家。
从此,大舅的车队来去自由无人过问了。
大舅是驯牲口的能手,他驾驭的是一头高大健壮的骡子,一身黑毛滑溜溜的,没有一根杂质,膘肥体壮深通人性。大舅平时不用口令,它就知道自己赶路,那里路不好走了,它自己就会慢下来,路好走了,它自己就会加快步伐。骡子脖子下的那个铜铃铛是整个车队最大的一个,大舅的车总是走在最前边,骡子头一点一点的,铃铛哗哗脆响,仿佛前进的号子,带领着车队浩浩荡荡前行。
二
欧阳海是南方人,鲁南济宁的一个买卖人,看中了顺家屯那三百亩的梨林,这里的鸭梨个大椭圆,黄橙橙的一咬一口的蜜水,在南方很是畅销。欧阳海只身北下,亲自挑选了三车鸭梨,雇大舅的车队,估计要走半个月才能走到目的地。
鸭梨现在还正是八分熟,过十天半月,正好到了地方,鸭梨也开始成熟了,在路上闷这十几天,是果实最佳的贮存期,在纸箱里盖了半个月的鸭梨,拿出来就芬香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大舅很是爽快,对欧阳海说你尽管放心,款先付一半,到货再付全款,明天启程,并笑着说:“小老弟,出发前弄两瓶好酒好壮壮行啊!”
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欧阳海就起床,收拾停当,到旅店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山东老白干,朝大舅的车队走去。到底是已近深秋,风有些萧瑟的味道了,那树林间的雾霭,似乎被冻僵,因为晚上听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是个晴天,欧阳海心情很晴朗。
来到大舅的车队,远远望去一溜的车整装待发,带头的就是大舅的那头黑骡子,竖着耳朵打着响鼻,尾巴晃来晃去,不时抖抖脑袋,引来铜铃叮当直响。后面一律清一色的小草绿,别看其貌不扬,比黄牛差了一大截,走起路来如一阵风,特别令人放心。
大舅见欧阳海来了,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接过那两瓶酒,拧开瓶盖在鼻子下嗅了嗅,嘿嘿一笑:“嗯,正宗老白干,高度酒,路上来一小口,那个才带劲呢!”说着把酒放下,一回头大声招呼:“墩子,柱子,快过来见过欧阳老板!”
大舅随即对欧阳海说:“这两个出名的机灵,一个叫墩子,力大无穷,一个叫柱子,心眼特别多。”
欧阳海一看这两个小伙子,果然名不虚传。那个墩子像个黑塔,腰圆膀阔、浓眉大眼,柱子岁数比墩子大一岁,从那眉梢眼角间,看得出是个很活泛的角色。墩子脸红红的,勾着头,只是憨笑。
“好,准备一下,马上起程!”大舅挥挥手。
说完大就领着欧阳海围着三辆小拉车前后转了两圈,看绳子系得结实不结实,看看车轮胎气足不足,一边走着,大舅一边对欧阳海说:“多带床被子,万一半路上没有旅店,就在车里凑活一宿。
这边墩子和柱子已经收拾停当,墩子提出长长一挂鞭,一只手提着,柱子在一边点燃了,随即就是噼里啪啦的音响,炸出一片喜色,震得欧阳海耳膜发疼。
大舅提过来一只芦花大公鸡,用刀在那鸡脖子上狠狠一抹,鲜红的血就滴下来,随手把公鸡扔到地上,公鸡挣扎着蹦跳,跳了个圆圈,趴在那里就不动了。大舅于是提着还在滴血的鸡,围着小拉车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回来,把鸡扔进盛有开水的大盆里,让墩子和柱子拾掇,中午就用这只鸡坐下酒料。
整个路口,除了鞭炮声,各种音响尽敛。
欧阳海仿佛回到了一个极古老的年代。
这是一个出发仪式,杀鸡祭奠一路的神仙。
三
欧阳海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仪式,好奇又有点可笑,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愚昧,可是看大舅他们三个人庄严肃穆的样子,也就没敢出声。
大舅面对东方,口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词语,墩子和柱子肃立着,一动不动,眼里透露出虔诚和惶恐。
出发仪式完毕,大舅吼了一嗓子:“嗨要乎嗨,出发了——”鞭子在空中甩了脆响,“啪啪啪”三声,骡子一晃脑袋,铃铛叮叮当当,车队上了公路。
深秋的原野笼罩着一点朦胧的雾气,平原一望无垠,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不知名的鸟儿被车队惊醒,扑扇着翅膀飞到路边的树头,对着他们叽叽喳喳,矮矮的树丛里,不时窜出一只灰色野兔,惊恐地从路口一跃而过。
欧阳海和墩子在一辆车上。墩子坐在高高的梨箱上,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鞭子,“驾——左于——”不时指挥着小毛驴,车子颠簸在坎坷的路上,欧阳海觉得比坐汽车舒服。
车子缓缓行驶,欧阳海闲着无事,翻开了一本小说,那是他最喜欢看的小说《青春之歌》。
墩子问:“看的什么书?”
欧阳还说:“杨沫的青春之歌,你看过吗?”
墩子憨厚地一笑,“我认得字不多,就喜欢看小人书。”
“你初中没毕业吗?”欧阳海问。
“嗯,我小学还没毕业呢,家里需要我干活挣工分,我就不念了。”
“你多大啊,就去挣工分。”
“十四,像我们这么大的很多,壮劳力一天记十分工,我们一天六分。”
“那柱子呢?”欧阳还问。
墩子很响地甩了一个响鞭,嗤嗤笑道:“人家高,都念高中了,结果被学校开除了。墩子小声说。
“为什么?”欧阳海一脸的疑惑。
“嘻嘻,谈恋爱了,被人家女孩家长找到学校里去了……”
欧阳海有点诧异,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敢谈恋爱,成年人还偷偷摸摸的呢。
“你不该干这个,你该读书。”欧阳海对墩子说。
“大叔,读书有用吗?”
“怎么没用?”欧阳海很奇怪墩子有这种想法。
“嗨,读书有啥用,我们原来学校的校长那么有学问,结果被当成牛鬼蛇神了,天天被批斗,人家都喊知识越多越反动呢!”
欧阳海无语了。
“大叔,读书没用的,庄户人家就是有个好身板,有力气,力气是个宝,千年万代用不完,我们就指着力气养活全家呢!”
欧阳海摇摇头,他也无法解释。
黄昏时分,车队驶过一段极难走的小路,拐了一个大弯,看到了一个村碑:岔河镇。
大舅眼里跳出两团火焰,告诉欧阳海,在过去一点点,便是岔河镇,算是一个驿站吧,今晚就在那里留宿。
从墩子和柱子眼神看,他们很兴奋,仿佛有什么约定似的。
他们席地而坐,墩子负责做饭,用的是煤油炉子,放上小铁锅,他们熬的是疙瘩汤。
一瓶酒,一袋花生米,每个人喝了两小盅,每个人的脸红红的了。
大舅亮亮地说:“墩子、柱子,今晚住在镇子里,不要惹事,以免误了明日的正事。”
柱子眨巴着眼睛,头点得如鸡啄米。
墩子把头一歪,揶揄道:“老大,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这个地方有你的老相好,唉,你美死了,又有猪脸吃了。”
大舅一点也不恼,哈哈笑了,十分的得意,摸出长杆烟袋,点燃火,吐出一片浓浓的烟雾,说:“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到是很风流的,如今轮到你们了,这就是命,无话可说的。”语调里忽然掺入了几多凄凉和遗憾。
天渐渐暗下来,马颊河水流动的声音,伴着那些粗野的谈话,很陌生,也很柔和,柔和的使人发愁。
对岸河边有一点火光闪过,那是对岸的夜行人,提着一个马灯,极似国画上那钤下的闲章,猩红如醉,使这夜添了许多神秘。
车队在一片小树林下停下来。
原来这是个极偏僻的小村,没有旅店,有一百多户人家。
暮色渐浓,天上绽出了疏淡的星子,洒了一层极薄的光晕。举头一望,远处小村的街道的几排房子都黑咕隆咚,唯独最东边的一座房子散发出黄晕朦胧的灯光,有点暧昧和柔和的光芒。
大舅依旧倚在一棵杨树下在吸烟,夜色中,红光一闪一闪,闪得很急促,看得出他心里有一点什么东西在翻搅。
此时,墩子和柱子正在车后面换衣服,悉悉索索响个不停。
一根高高的竹竿上挂上了一盏马灯,既表示车队在这里宿营,也是表达一种吉祥。
换完衣服的墩子和柱子判若两人,一身上下,全是新衣新裤,穿上了皮鞋,套上了袜子,扑面还飘来了淡淡的香味,看得出他们脸上都涂了香粉。走在小村的街道上,绝对看不出是赶脚儿的。
大舅瞟了他们一眼,对欧阳海说:“过去,赶脚儿的上街,一双泥腿子脏乎乎的,衣服就像破麻片,如今,穷讲究!”
墩子扯扯衣角,打趣道:“老大,时代不同了,你的观念也要改变啊,你看人家城里人还讲究,穿西服扎领带,等这次赚了钱,我也在城里卖一套西服过过瘾。”
欧阳海猜想,他们这个村子里一定有什么亲戚吧,也许或者什么恋人的等着他们,否则怎么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打扮呢?
墩子热情约欧阳海去街里,那眼神格外亮。
“老板,这个地方蛮好的,姑娘也漂亮,走吧,走吧。”
欧阳海一是不放心货物,二是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去。
大舅用烟杆敲打着树身,极力怂恿欧阳海去,语气里还包含着一些急躁和不耐烦。
“去吧,去吧,他们不是看什么鬼亲戚,没关系的,我老了,走不动了,留下来看车,去,你这城里人怎么这么脸薄呢?”
欧阳海只得答应去。
走到村子的最东头,前面的高宅大院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了,泻下一片光,接着便伸出一个姑娘的头,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脸。一个清亮的声音飘来:“下面可是墩子?”
这边的墩子蹭蹭快走了几步,对着上面喊,“花花,怎么了,几天不见,不认识了吗?”
上面的姑娘就咯咯笑了。
墩子冲上喊着:“今晚拿什么招待老子?”
“请你吃个屁!”一阵哄笑。
欧阳海觉得不可思议,这么粗鲁的话出自一位黄花姑娘的口,真是诧异震惊。
欧阳海这才端详清楚,自己走的就是一条主街道,两旁有临街的小门市,一个小吃店,一个杂货店,还有一个小铁铺,一炉火烧得通红通红的,一个老师傅带着一个小徒弟在灯光下打造铁器,锤声响得极有韵致门前挂着个油纸灯笼,洒一片柔柔和和的光影。
在一家门口,忽地窜出一个姑娘,细眉细眼,皮肤白皙,中等个子,上下显得很匀称,腰束得很紧,胸脯便凸的极高。
欧阳海猜一定是那个花花姑娘。
她开着一家小小的小吃店。
一见墩子,花花就死死攥住他的手:“你个没良心的,这个时候才到!”
墩子赶紧挣脱了,说:“急什么,我不会跑的,这位是雇我们车队的老板,南方人,到我们这里贩运鸭梨的,这位,你不认识吧?”
他戏谑地望了柱子一眼,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