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夏天就开始叨念，马年的正月初四，是他当兵五十周年的日子。一直想着记录父亲提到的点点滴滴，想写一篇文章送给他以作祝贺。可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下笔，因为，父亲所言甚多，我总是找不到一根线来串联已经在他心中停留了半个世纪的过往。
　　 我问父亲，你当初去当兵，开心吗？父亲说，那时那里有开心这个词呀！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去当兵对于他来说，意味着可以给那个贫穷的家减少一个人的口粮，但同时，也少了一个壮年男子的支撑。当时，大爷大姑已经成家，守寡多年的奶奶凡事总是找父亲商量。当父亲要出发去当兵，奶奶开始并没有过多地说她的不舍，而是在父亲真的走了之后，她哭天喊地地闹了一顿。父亲说，这是他之后听说的，他理解奶奶的哭闹，她舍不得父亲离开，却又不得不让父亲离开。而父亲在1964年那个正月初四离开家之后，就没有再真正地回老家安家落户，他当年的出走，是开始一场没有终点的跋涉，而这个跋涉，与家忽近忽远，却总是落不到家这个圆心。
　　 父亲是在邯郸当兵，父亲说，刚刚当兵时，总是在惦念家里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而消沉不已。这些被他的班长看在眼里，他的班长是他的老乡，总是过来安慰他，帮助他走过了最初艰难的适应过程。之后就是枯燥艰苦的训练，他们经常要做野营，野营要先在附近走上几十上百公里做练习，然后再一走就是几百里，去别的地方安营扎寨，一驻扎就是几个月。吃住在老乡家。我偶去旅游，有时谈到一个地方，父亲会淡淡地说，那个地方他曾经路过过，或者他会说，那个地方，他曾经驻扎过。
　　 父亲说野营的辛苦在于居无定所，刚刚和当地的老乡熟悉，又要离开了。而在当时交通不发达、信息闭塞的整体状况下，离开就意味着永不相见。他曾接受过很多当地农民的帮助，现在想去说一声感谢，但过去了五十年，很多人和物，都已经永远寻不到了。
　　 父亲说，当年他打靶的成绩很好，而他当年打靶的靶场，我上学时曾经去过，那个城市边缘的高高的围墙中的高高的土堆，可能还藏着父亲当年射出的子弹，在土壤中，隔绝空气，保存着它青铜的颜色，诉说着父亲当年的坎坷和磨难。
　　 父亲说，当兵苦，训练苦，想家苦，未来不定也苦。当年他服役期满应该复员回家时，却遇到了一些波折。当时的信息是变了很多次，开始说让他回去，后来又说不让回去，说了不让回去，又说让他回去。当他收拾行装准备回家转时，却收到了继续服役的通知。
　　 他当兵四年，走出兵营时是一个班长。他当地转业安置。隔年回老家相亲，娶了小他六岁的我的母亲。父亲说，当年他当兵走的时候，母亲才十三岁，她和很多人一起扭着秧歌送他们来着。没有想到会在他复员之后，在舅舅牵线成全下，成为一家人。
　　 父亲当兵四年，并不长。但部队生活对于他的影响却是一辈子。
　　 他深受炊事班的影响，喜欢做饭，不管是单身生活，还是婚后生活，乃至到现在，父亲都在厨房一线忙碌着。而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母亲，却一直退居二线，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主妇。父亲做饭，有节有度，会保证足够，但不会浪费。他非常会搭配各种菜肴，即便在贫苦的生活中，餐桌上一成不变的土豆白菜豆腐萝卜，他也会尽力帮我们变换出不同的美味。父亲当年发明的蛋炒饭帮他度过了难关。在那个贫穷的生活中，待客是一个多么费心的事情呀！而因为有了独特的蛋炒饭，让来者吃得满意，也让我们这些小馋猫可以分一勺羹，让我们可以过过嘴瘾，打打牙祭。
　　 父亲不仅做饭非常得心应手，他工作中也是饱含热情，勤勤奋奋。他说，一个人付出了，总是会有回报，当一个人总是计较付出与得到是否成正比时，他的付出和得到就已经变得不再平衡。父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在工作中人缘极佳。早年单位发福利，一堆一堆的菜放在单位门口让大家随便挑，父亲总是拿的最晚的那一个。甚至在我工作后，父亲也这样要求我。我和父亲在同一个单位，但父亲没有帮过我一点。凡事都让我自己去面对，父亲说，他当年对我学习的供养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现在我羽翼虽未丰满，但应该自己去闯。
　　 父亲踏实做人，诚信做事。他一生节俭。这源于他当年的贫穷和当兵时所受的教育。勤俭节约，算计生活。父亲没有什么奢侈的爱好，但有一些是必须支出的：每年定的报刊和杂志；每期十元钱的体育彩票。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当兵时他并不多的照片中，身姿挺拔。虽然岁月苍老了他的容颜，也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的腰身变得不再挺拔，但他的信念不打折，他一如既往地教导我们，要诚实守信，要踏实生活。
　　 父亲的家是一套三室一厅的老房子，房子里是老家具。一些老家具还是母亲当年结婚时的嫁妆。舍不得扔的旧衣服，老报纸堆积着，并不值钱但生命力顽强的花花草草点缀在房间的角落。东西繁多，但父亲收拾得错落有致。要什么，父亲母亲总会第一时间拿出来，不会翻找，用过之后，顺手放回原位，是那样的不露痕迹，自然而然。父亲说，这些都来源于当年的当兵生活，当过兵的人，都可以做到，不仅仅是当初的那几年，而是一辈子。
　　 父亲说，当年的战友天各一方，很多已经不在人世，虽然现在通信发达，但因为间隔了太多年的岁月，大多已经联系不上。父亲说，他曾经受过的苦已然被岁月酿造成醉人的酒，他此刻想起过去，更多的是对过去一同走过那段岁月的人的感恩，哪怕只是接受过对方一点点的好，现在也变成天大的好，让父亲经过五十周年而念念不忘。父亲对待苦难的感恩，对待收获的感恩对于我们也是很好的教育，让我们懂得如何去珍惜生活中必然会遇到的挫折和磨难。
　　 父亲年近古稀。他总是说，家里没有了奶奶，也就少了最初的那份惦念，家所在的村子经历五十年，依然贫穷，。父亲说，当年离开的时候是那样心心念念地想着回去，这种想念经历的五十年，依然不曾改变。但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走不回去。近年，意外的消息总是传来，很多父母亲熟悉的人接连老去。父亲有时面对东南方向，他说，你奶奶直到晚年都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日三餐至简，空了没有院墙的院子里的树荫下，看村人来来往往，跟村人乡亲闲话家常。这样的生活，真好，令人向往。
　　 但因为走出家门五十年，家已经物是人非。而在这个城市，他已经生活了27年，他的生活的脉络已经融合进这个原本不是家的地方，母亲，还有他四个孩子，四个孩子的家庭，都成了他的羁绊，回家的路并没有因为经历了五十年而缩短，而是变得更为漫长。
　　 今天，我们全家老少十六口齐聚一起，同向父亲举杯庆祝父亲当兵入伍五十周年。父亲泪光闪动，母亲数度哽咽，孙儿不谙世事，而我们则无限感慨。我说，感谢父亲当年的出走，才有了我们姐妹四个，还有我们姐妹四个的家。父亲说，五十年不容易，是感恩的五十年，也是幸福的五十年。他说六十年还要庆祝，我们则说，每年我们都会记住这个日子，当年你穿着军服迈出家门，留下是奶奶的恋恋不舍，泪眼朦胧，此刻你亦懂得，有爱的地方就是家，有亲情的地方就是家，有我们的地方就是家，而我们也会陪伴父亲，继续延续他的幸福。
　　 父亲说，你如果写，要写感谢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那些战友。我问，是否需要列举名字。父亲则说不用，这些名字都印刻在他的心里，每每忆起，都会感动，感恩。我写下这些粗浅的文字，并不能还原父亲当年当兵的英姿飒爽，也不能还原父亲曾经用脚步丈量的军营生活，但我可以书写他此时此刻的感恩，他因为当年的当兵而被改变的人生，也许平淡，但幸福安然，也许并不伟大，但踏实安定。
　　 谨以此文献给父亲当兵入伍五十周年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