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小裁缝(短篇小说)
我像二流子似的,溜进小街东头的朝阳裁缝铺。肥胖的老板娘带着满脸的欢笑,颤颤地迎过来。我的目光又移到墙角,凝固在那里。小裁缝抬起头,浅浅一笑,将我的目光搅得稀烂。我慌乱地扭过头,瞥向门外的田野。空荡荡的田野上,驮着几堆矮小的草垛。可我觉得,冬日里的田野一片鲜红。
十八岁的小裁缝,苗条俊俏,浅色的西服裹着凹凸有致的身子。一双明净的眼睛,藏在一副近视眼镜后面,像深山里的一泓清泉。小裁缝不和生人搭腔,白净的脸上只流淌着笑。自从小裁缝来到裁缝铺学手艺,老板娘的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一开始来得最多的顾客,是街上的这帮小混混。别看平时就冲人吆五喝六,这些小混混和老板娘说话时,满嘴里像是咬着苦瓜,吐出生涩的斯文。但眼角斜出的光,不时地扫向小裁缝。小裁缝一碰到贼亮的眸子,雪白的脸庞顿时飞起红霞。小混混们不再寻找搭讪机会,突突乱跳的心随着小裁缝羞涩的微笑,一起摇晃。
没过几天,乡政府的小干部和附近学校的教师,成了裁缝铺的常客。细心的老板娘发现,小裁缝只要看见戴着眼镜的年青干部和年青教师,就偷偷地瞟上几眼,羞涩也很快爬满了脸。这孩子自己带着眼镜,也喜欢戴眼镜的小伙子。老板娘为自己的聪明智慧,心里一阵欣喜。我既不是乡里干部,也不是学校里的教师。我就是一个混混,可我戴着一副眼镜。我不常常去裁缝铺,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做新衣服。但偶尔还是去了,像小街上飘荡的沾满灰尘的空气,飘进干净的裁缝铺,净化一次似的。这个冬日的下午,我路过裁缝铺的门外,听见里面的笑声像一条河流在流淌。我忍不住地一脚踩进去,一下子陷进小裁缝清澈的眼波里。
我急忙地躲开小裁缝眼里洒出的阳光。我眼角的余光像一张渔网,将小裁缝笼罩在墙的另一角。小裁缝松开鲜红的小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问道:“我……我好像见过你,你……你是学校里的老师吧?”
我瞥了一眼小裁缝,她正抬头望着我。洁净的目光像钢琴上的音符,一闪一闪地跳动。我第一次听到小裁缝柔美的声音,没有一点儿意外的惊喜。她的询问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戳了我一下,我有气无力地反问道:“你,你怎么认为我是老师呢?”
“呵呵,你……你身上的气质!”小裁缝又抬起头,浅浅一笑,望着我说道。她脸上的微笑像一条流淌的河流,我一个猛子跳了下去。冰寒的水刺入肌骨,我全身毛孔汩汩地冒出寒气。一个小混混还有气质呢?!我很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我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冲向裁缝铺外的田野。
尽管很少去裁缝铺,可铺子里的大小事情,我还是一清二楚。每当兄弟们议论小裁缝,我总是面无表情地不吱声。像一只窝在树丛里的野兔子,竖起长长的耳朵。这种关注,令我感到无比的意外。在城里收破烂的父亲,我只有晚上钻进冰冷的被窝时,才想起小时候带他给我的温暖。
当得知小裁缝和周乡长恋爱的消息,我懵了。我认识周乡长,他像一个白面书生,文静,有礼,满嘴谦恭。我在小街西头饭店的门口,不止一次地见过他喷着满嘴的酒气。今年才调来乡政府的周乡长,其实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副乡长,兄弟们都说他是黄泥镇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小混混。小混混只知道整天打打杀杀,我玩的是高智商。我是这帮小混混的军师,装着一肚子的锦囊妙计。怎么办呢?我不停地揉着肚子,翻腾着三十六计,就是拽不出一条合适的计谋。我像一个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满屋子转悠,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就在这个时候,老大破门而入。我不用掐指,就算出老大的来意。他一定是来商量如何和岳西佬争夺龙关地盘。
下午的龙关河滩上,二十八人虎视眈眈地面对四十五人。从来不参与战斗的我,第一个冲锋陷阵。我紧紧地抓着一块红砖,狠狠地拍着岳西佬的脑袋。很快就结束了战斗,二十八人大获全胜。面对滚滚的龙关河,我禁不住地热泪狂飙,涩涩的味道钻进嘴里,有些苦。兄弟们似乎很感动,个个都像死了爹娘那般狼嚎大哭,哗啦啦的泪水顺着龙关河流淌。
三十六计,我没有算计别人。就在这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某一天,我摘下不是凹镜也不是凸镜的平面镜,参军去了。我带着小裁缝曾经的一个微笑,离开了小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裁缝和周乡长的恋情出现白热化,裁缝铺的生意突然冷清了许多。老板娘肥肉乱颤的脸,整天挂满了乌云。生意的好坏,对学手艺的小裁缝来说,无关紧要。小裁缝觉得,铺里铺外都布满了温暖的阳光。小裁缝又想起周乡长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青人,浑身散发着阳光,稳健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踩在她如小鹿般乱撞的心上。小裁缝想着想着,“噗嗤”一声,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小裁缝大名娇儿,很多人还是和以前一样,都叫她小裁缝。只有周乡长除外。“娇儿——”,只要铺外远远地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小裁缝顿时喜出望外。不用说,周乡长来了。
桃花开得鲜红如火,春天真的来了。满园的梨树,急着挤出一张张粉脸。田野里的草地,绿绒绒的,像是铺了一层绿色的棉被。小裁缝坐在草地上,依偎在周乡长的怀里,倾听周乡长描述大学校园里的生活。阳光很温暖,像一把把金针扎在小裁缝雪白的肌肤上,不痛,心里痒痒的。望着小裁缝泛着光芒的脸,周乡长的话突然噎在喉咙里,喉结不禁上下抖了两下。周乡长捧起小裁缝的脸庞,低下头,一口咬在小裁缝鲜红的小嘴上。小裁缝不由自主地挣扎着,可心里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搔挠,越挠越痒,似是掏空了全身的力气,禁不住地瘫痪在地上。小裁缝的身体,深深地挤进了草丛里。
小裁缝将周乡长带回了家。第一次上门,周乡长左手拎了一箱白酒,右手拎了几斤猪肉。从地里匆忙赶回家的父母,来不及洗脸,一看见未来女婿就乐呵呵地裂开嘴,笑容爬上沟沟壑壑的脸,黄土渣子纷纷洒落下来。周乡长亲热无比,左一声“爹”右一声“娘”,叫得小裁缝父母心花怒放。难怪老两口逢人就夸,说小周这孩子懂事又懂礼。
有一天,小裁缝依偎在周乡长的怀里,扳着手指。副乡长,乡长,副局长,局长,副县长,县长……小裁缝数到县长夫人,鼻尖上钻出的细汗珠,晶莹闪亮。小裁缝若有所思地问周乡长:“小波,我和你认识快一年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见见公公婆婆啊?”
“家里正在装修,现在回家不好。咱们结婚的时候回去……”周乡长轻轻抚摸着小裁缝乌黑的齐耳短发,说道。
“那咱们什么时候结婚?我爸爸可问我好几次了!”小裁缝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睫毛,明净的大眼睛望着周乡长,又问道。
“娇儿,你才十九岁,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啊。我大小是个干部,千万不能违法啊。你听我的,我才二十五岁,我也不急,等你满二十岁的时候,咱俩就成亲……”周乡长又温柔地说道。
小裁缝“嗯”了一声,满脸浮出无限的娇媚。周乡长翻过身,像一只饿狼般又扑了过来。小裁缝觉得,周乡长的话就是有魔力,自己心甘情愿听他的。也许,这就是爱吧。
手艺出师了,小裁缝没有按照以前的愿望,在小街经营一家裁缝铺。她得顾着周乡长的面子。周乡长疼人,给小裁缝买了一部台式电脑。在房里,小裁缝依照办公软件教材,双指如飞,整日将键盘敲得叮当响。母亲经常转悠到小裁缝身边,眼里晃着满眶的疑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没有办法向母亲解释清楚,小裁缝扭头冲着母亲柔柔一笑。学会这时髦的玩意儿,以后可以开一家打字社或复印社,多高雅啊!母亲能听得懂吗?
县长夫人也得自己养活自己啊!小裁缝“嘻嘻”两声,笑出了声音。自从高考落榜后,小裁缝和大学校园失之交臂,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学个裁缝手艺,开一家裁缝铺。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算是顺其自然吧,小裁缝心里想。
周乡长工作很忙,依然是隔三岔五就来到小裁缝的家。他们的笑声,像蜜一样涂在屋里和谷场,甜在老两口的心窝里。
小裁缝的家离乡政府不是太远,小裁缝也经常去看周乡长。这天,小裁缝一脚踩着二十岁,一脚踩着春风,满面笑容地走在去往乡政府的路上。刚到乡政府的门口,小范撞进小裁缝的眼里。小范脸上的笑,有些僵,眼里溢出奇怪的光,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周小波啊!”小裁缝的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满脸笑颜地回答道。
“我知道你来看周乡长!可他……可他四天前就调走了,你不知道?!”小范连忙追问。
小裁缝一惊,脸上的笑容“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一个转身,冲进乡政府大门内。她等不及回应小范,像晾衣服一样,将小范晾在乡政府的大门口。
小裁缝将乡政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见周乡长的踪影。在那熟悉房间门口,她的小拳头一下又一下捶打着房门。似乎捶在自己的心上,她痛得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地上。哗啦啦的泪水,在走廊上流淌。
从晚上开始,暴雨如泼,狂风大作。小街,封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的罐子里。第二天,小裁缝像一阵狂风,吹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黄泥镇。乡政府有个好心的干部向她透露,周乡长调回了黄泥镇,不再是副乡长,而是副镇长了。小裁缝没有直接去镇政府,而是一路打听周镇长居住的村庄。
雨停了,小裁缝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小裁缝脸色雪白,那双明净的眼睛,依然清澈如水。小裁缝上身裹着黑色的衬衫,外面套着浅绿色的西服。衣服面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黄泥浆。走到一家水竹环绕的房子前,小裁缝拦住走在路上的一位老大娘。
小裁缝满脸堆笑,说着流利的普通话。老大娘一句也没听懂,叽里呱啦地回应小裁缝。小裁缝也没听懂一句话。两个人都急着用手比划。听见背后一声咳嗽,小裁缝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急忙转身。
从这破旧的房子里走出一个男人。男人身高且壮,脸色黝黑,稀疏焦黄的头发耷拉在后脑门上,年纪四十上下。癞痢男人走了过来,鱼灰色眼球里射出的光,扣在小裁缝隆起的胸。
“你找周镇长做么事哦?”癞痢男人话音未落,满嘴的唾沫和酒臭扑向小裁缝。小裁缝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挨在老大娘的身边。
小裁缝连忙应答早已编好的台词。癞痢男人吞下挂在嘴角的口水,用手指了指周镇长的家。小裁缝顺着手指望去,东边二十米开外,周镇长的家也裹在水竹丛里,斜出长长的檐角。
“这孙子每天上班从我家门前路过呢!”癞痢男人得意洋洋地说话时,鱼灰色的眼球在小裁缝身上不停地上下滚动。
“周镇长家里有啥人呢?”小裁缝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孙子上有父母,还有个法院副院长的哥哥,下有两岁的儿子,有个在财政所上班的漂亮媳妇。狗日的孙子,好处他一个人占了还不满足,听说去年两口子闹离婚,今年又和好了……”癞痢男人的唾沫和酒臭交织飞舞,像一把大铁锤,砸在小裁缝身上。小裁缝禁不住地左右摇晃,身旁的老大娘连忙扶住。
“姑娘生病了吧?!到我家喝碗茶歇歇吧?!”癞痢男人说话时,一只手抓了过来。没有触到小裁缝的衣服,就被老大娘挥手挡住。老大娘冲着癞痢男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说啥。癞痢男人听后,脸上黑里泛白,白里泛黑。翻成不白不黑的时候,癞痢男人破口骂道:“你这个死奶奶多管闲事,光棍怎么了?光棍就不能做好人啊……”
定神后的小裁缝,面对老大娘而弯下腰。小裁缝回过头,踏进坑坑洼洼的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
回家后的小裁缝,将那台电脑扔进门前的大河里。电脑落在河滩上,摔得支离破碎。“砰砰”两声,站在河沿的小裁缝,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小裁缝躲在房里,面对一堵墙,坐着,整天不说话。父母慌了,一把哭泣一把叫喊洒在小裁缝身上,小裁缝就是无动于衷。
面壁,像老僧坐禅般,小裁缝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个月。在一个黑漆漆的凌晨,小裁缝空着一双手,像幽灵般从家里溜了出来。小裁缝在门前谷场上转了一个圈,走到父母房间的窗前。小裁缝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声音不大,划亮了夜空。
小裁缝走到癞痢男人门前,天色已黄昏。门是紧闭的,小裁缝举手捶了几下。屋里响起一串沉沉的脚步,癞痢男人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看到美丽俊俏的小裁缝,癞痢男人惊得眼珠子滚了下来。鱼灰色的眼珠落在地上,滚了很远。
一个连的兄弟都在学习上级文件精神。王连长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连部里飘荡。我的鼻子很尖,从浓烈的膻味空气里分出牛肉的熟香。嘿嘿,伙房里的牛肉煮烂了。是公牛肉还是母牛肉?我正努力分辨牛肉的味道时,门外响起一声炸雷:“小心我抽你!”
高团长来了!“咔嚓咔嚓”,一屋子兄弟慌忙站起来。立正,敬礼。高团长从不抽人,嘴角却整日挂着这个口头禅。高团长进了屋子,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座雄伟的铁塔。这架势,别人一看之后就自觉矮了三分。高团长双目如电,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他“噔噔”地走到我的面前,裂开大嘴,笑着骂道:“小崽子,小心我抽你!”
你的语言,谋篇布局都很老道,文学功底很深厚。你不继续写小说真可惜了,你这种天赋是学不来的。
和你学习,三月老师,收下我这个学生呗,给您奉茶了,极品铁观音。